白骨與酒(組詩)

◎許敏

涼州詞：邊塞的白骨與酒

江山千里，遠沒有一杯酒遼闊

披金的狂沙，吹起了號角

白骨，嗅著濃烈的

酒香又回來了。列車一路西進

鬃毛流瀉，一匹追風逐月的戰馬

大漠，把血紅的落日

放在祭壇上煮。塞外的風

是帶呼哨的箭鏃，飲酒

也飲血腥味極重的青春

除了家國，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濤聲拍擊肝膽，偌大的邊陲

新月如彎刀，那些箭樓、敵樓

角樓、閘門樓，是咽喉上的鋒刃

削鐵如泥，削歷史與記憶

亦如泥丸——馬蹄輕，金甲冷

戍樓寒。烽火臺是一嘴缺了齒的

獨余此一顆被風蛀了的門牙

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是征戰的亡靈

豪飲的一種方式。農桑，畜牧

狩獵，兵屯，營壘。我

千里迢迢而來，又千里

迢迢而返，把你寫進詩里

當成我的好兄弟，我們飲酒，論世事

偶爾也抱怨這蝕骨的天氣

把月亮葬在了異鄉，一顆頭顱

飲盡家國，鐵騎無聲望似水

長云暗，草木深，邊關急

每一棵青草都是血脈僨張的旗幟

蜀道：與一株古柏對飲

柏樹森森，翠綠的浪，重重

疊疊，一路拍打到古蜀道盡頭

在瓦口關箭樓之下，與一株古柏對飲

不為戰事，不為功名

只為襟懷和肝膽

只為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自己

戍卒也好，商旅也罷，即便是個樵夫

我也要與你對飲，笑談世事

云泊江渚。潼江水，顫抖著

掛在倒卷的柏樹上；大風，猛烈地

搖動樹梢。古柏

老態龍鐘，稀疏的枝丫間

露出一片殘破的天空

想當年，你曾與猛將飲，與詩仙飲

與金戈鐵馬飲，與高文健筆飲

與報國飲，與忠義飲

長青的天空如腕，你潑墨，揮灑自如

層層渲染，青蔥的指尖

高擎杯盞，與秦關漢月飲，與唐風宋韻飲

與灞橋飲，與鷓鴣飲

以春秋下酒，養浩然正氣

與西風殘雪飲，與白發江湖飲

與霓裳飲，與絲竹飲

抽刀斷水，你也曾

與日暮蒼山飲，與一葉扁舟飲

與散仙飲，與逍遙飲

與天空一起暢懷

與古蜀道一起癲狂

然后緘口，把世事滄桑都結成身上的疤痕

大江東去：一樽還酹江月

江水，一場如此盛大的告別

一場剛開始的酒宴，無論在采石磯

還在赤壁，江水都以它的漩覆和流變

策反你的征戰與會盟。逝者如斯夫

你必須收復這無數跌宕與萬古愁

收復它的濁浪與扁舟，像飲一杯酒那樣

咽下它百萬鐵騎的轟鳴，咽下

它的撕裂和疼痛；“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無中”。一個人抽刀斷水

斷的是比她骨肉還嬌嫩的月色

酒浮江月入樽中。蘇子與客悄然

今日亂我心者——

一是懸崖上的瞭望塔；二是江邊隱名

埋姓的紀念碑；三是脫胎換骨的落日

那個自省的人解除了枷鎖，劃著漏水的

小船，行至中游，江水很平，看上去

像一場不醉不歸的宴席；江水趕著

羊群，有高貴的，有卑微的

有麻木的，江水趕著，絲毫沒有放慢

它的腳步；江水拍打著冰冷的骨灰

沿著午夜的臺階返回，這是江水入殮前

所能保持的最自在的道德與倫理

任憑你開闔的眼眸蓄滿熱淚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