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深處的葛勛業縣長

□ 李 高 山

下鄉調研察看檸條生長情況

退休后有閑暇，經常想起剛參加工作時的一些人和事。前些天我寫了兩篇懷念當年神池縣委書記王聚清和岳父胡岱海的短文，心里還有位老領導沉甸甸的，想寫出來，就是當時的縣委副書記、后來當了縣長的葛勛業。

土生土長 神池人杰

葛勛業縣長是土生土長的神池人，也是比較長的一個時期里在神池有影響的本地干部。他1931年出生在神池縣店兒上村，家境貧寒，天資聰穎，靠老師墊付莜麥當學費幫助念書到完小畢業。1946年跑到呂梁興縣晉綏邊區洪濤印刷廠當學徒，1948年進入我黨創辦的晉綏二中五寨干訓班學習，隨即參加工作，1950年畢業后分配到神池縣委宣傳部，后又到了縣委辦公室。他195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4年擔任中共神池縣委辦公室主任，1959年擔任神池、五寨、岢嵐三縣合并的五寨中心縣委辦公室主任，1962年三縣分設后又擔任神池縣委辦公室主任，列席縣委常委會議，直到1967年“文革”靠邊站。1971年“站出來”后擔任縣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副組長兼組織辦公室主任，相當于現在的組織部長，1973年任縣委副書記，1979年任縣委副書記、縣革命委員會主任，1980年恢復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后改任縣長，1983年機構改革時轉任第一屆縣政協主席。1987年因病醫治無效，英年早逝，享年56歲。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擔任縣委辦公室主任到八十年代擔任縣長、縣政協主席，他在神池政壇上活躍了30多年，為人正派，處事公道，形象好，影響大，是那個時期神池干部的杰出代表。

1962年神池縣委辦公室留念，前排左二葛勛業，左三縣委書記郭綸

關愛干部 引人上進

1974年我參加工作時葛縣長是分管政工的縣委副書記，身材高大，莊重沉穩，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我當通信員時沒有分工為他服務，接觸不多，看到他風儀嚴峻的樣子，充滿敬畏。我到縣委通訊組和縣委辦公室工作后，也基本沒有給他寫過什么材料，印象里他就是身上裝著個小本本，開大會開小會需要講什么話時，掏出來半看不看地講幾句。有兩件事情讓我深刻感受到葛縣長關心愛護干部，善于鼓勵先進引人上進。我當了半年多通信員就調到縣委通訊組當了干事，當時通訊組組長楊繼文是位資歷深厚又有文字功底的老同志，干事有郝守元、郄智、葛俊武，年富力強，從事宣傳工作多年。郄智還是外地分配來的大學生，他們為人很好，水平很高。大家都很關心我、照顧我，出去采訪帶著我，回來一起討論怎么寫。有的小稿子讓我先寫他們修改，有的大稿子他們寫好了讓我抄清復寫或送到文印室打印。后來老楊和老郝調整重用了，郄智擔任了組長，我也開始能夠獨立完成一些小材料。但是心里一直很不自信，覺得自己高中生，底子差，謙卑中有自卑，一方面謙虛謹慎，隨時向組長向同事學習請教；一方面全身心投入、全天候工作，以勤補拙以勤遮丑。有一次宣傳部組織集體學習，部里的領導、干事、理論教員和通訊組、文化局的干部總共十幾個人，坐在宣傳部兩開間的大辦公室里，學習報紙和交流學習體會。不一會兒，葛縣長（當時是分管組織、宣傳的副書記）走進來了，他搬開把椅子坐下，習慣性地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本攤開到桌上，靜靜地聽大家發言，不時拿起筆來寫幾下。幾個人發言后王秉鈞部長提議請葛書記講幾句，他沒有推辭，微微一笑就講開了。他說聽了大家的發言很受啟發，宣傳部經常組織集體學習很好。宣傳工作很重要，引領方向，營造氛圍，鼓舞士氣，要宣傳好中央的精神，跟上縣委的工作思路和節奏。現在王書記抓工作力度很大，節奏很快，要求很嚴，宣傳口的同志要學在前走在前，領會好宣傳好。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我身上，葛書記說：“高山這娃娃從村里出來沒依沒靠的，為什么王書記喜歡？就是下辛苦，材料寫得好。大家都要下辛苦，把工作做好，領導都是喜歡好的。”隨著葛書記的話語，大家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感到很突然，很不自在，臉上火辣辣的。我事先并不知道縣委“一把手”王書記背后說過表揚我的話，也不知道在葛書記心目中對我有個好印象。況且我深知自己的材料寫得很一般，只是態度勤墾加班加點沒有誤過事，書記重視的一些工作隔段時間在《忻縣地區報》上登一下，偶爾在《山西日報》上發個“豆腐塊”。這也是和幾位老同志共同完成的，可能是他們在書記面前說了我的好話。葛書記在宣傳部的會議上表揚我，對當時還是個小青年的我鼓舞很大，使我知道了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印象，極大地增強了自信心和上進心，增添了工作動力和激情。以后見到他時，敬畏之余平添了幾分親切。

在這之后不久，有一天葛縣長突然找我，說前幾天義井公社東土棚村發了洪水，公社團委書記馬建榮抗洪搶險事跡感人，你去采訪一下，寫個材料。葛縣長平時極少給我直接安排工作，這次親自安排一定是很重視很著急。我領上任務就出發，騎著自行車到義井公社和東土棚村找有關人員了解情況，又到事發地點現場察看。原來是義井公社組建了100多人的專業隊，由團委書記馬建榮擔任隊長，在東土棚村與東湖公社余莊子村交界處的朱家川河河床上堆土打壩攔水澆地，壩還沒打好，前幾天下大雨上游發來了洪水，馬建榮奮不顧身帶領隊員們跳進洪水，攔水護壩。葛書記聽到了這件事情，小中見大認為這種精神很可貴很重要，要好好地總結表彰，在全縣干部中學習推廣。我根據了解到的情況連夜寫出稿子，第二天送到葛縣長辦公室。他招呼我坐下，掏出筆來邊看邊改，一會兒就改好了，讓我抄清再送他。我接過稿子一看，經過他的修改比原來順暢多了，特別是他加寫的“馬建榮同志搶險護壩保水為民”幾個字，又準確又簡潔，使整個稿子主題突出有了筋骨。我回到辦公室迅速抄好稿子又送給了葛縣長。可能是他事先已和王書記通過氣，或者拿到材料后找王書記匯報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中共神池縣委關于馬建榮同志搶險護壩保水為民先進事跡的通報就發出來了，當時在干部中影響很大。沒過幾天，馬建榮就提任了公社黨委副書記，后來又擔任過鄉黨委書記、縣林業局長、水利局長、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成長為縣級領導干部。

心系百姓 敢講真話

葛縣長對黨忠誠，為民負責，胸懷坦蕩，敢講真話。1980年代初期，上級下達了林區封山禁伐的通知。神池南山地區管涔山林業局轄區邊緣地帶，有西嶺、毛家皂、嶺腳底等幾個村莊，耕地很少，歷史上當地群眾主要靠種芥菜和就近砍伐一些灌木枝條加工林產品生活，這些林產品主要是鍬把、鎬把、耙子、籮筐、提簍等農用品，滿足本縣群眾生產生活所需。封山禁伐后，老百姓一時找不到新的生活門路，就有人沿著慣性偷偷進山繼續砍伐灌木枝條編織林產品，個別人順手偷砍樹木。縣里及時采取措施打擊和制止這種行為，同時深為南山地區老百姓的生活憂慮。后來省里有關部門派出檢查組到神池檢查和調研，葛縣長認真地向檢查組匯報了情況和縣里采取的措施，表示堅決擁護封山禁伐，同時也要妥善安排好當地群眾的生活。他向省里同志建議，將林區邊上的幾個村莊劃入林區，愿意下山的群眾由縣里負責統籌安排到別的村莊居住，不愿意下山的群眾轉為林區職工，由國家供應口糧，發給生活費，讓他們種樹護林。這樣能從根本上杜絕偷砍亂伐，也能解決群眾的生計問題。山里的老百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靠山吃山，總得有個活法。應該說葛縣長的意見體現了堅強的黨性和深厚的為民情懷，上對黨忠誠下為民造福，實事求是，勇于擔當，心底無私，品德高尚。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的意見匯報到省里變了味兒，說是神池的縣長說了，老百姓祖祖輩輩住在山里，就得靠山吃山。在隨后不久召開的全省制止偷砍亂伐會議上，省里的領導點名批評了發生偷砍亂伐問題的五個縣，重點批評了神池縣主要領導“老百姓靠山吃山”的錯誤思想，甚至還說要拿掉他的“烏紗帽”。當時的忻縣地區行署專員劉耀同志主持公道，找省里說：我了解葛勛業同志，他說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要對上負責對下負責把問題解決好。這件事當時影響很大，葛縣長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他沒有申辯，沒有牢騷，也沒有氣餒，而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默默地想辦法解決群眾的生活問題。

與這件事插前錯后，還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也反映出葛縣長的為民情懷和倔強個性。1980年忻縣地委書記馬如龍到中央黨校學習，劉耀專員主持工作，積極籌劃修建神池縣莊兒上至河曲縣的地方鐵路，想連接國家鐵路網把河曲、保德、偏關的煤炭運出來，搞活西八縣經濟。第一期工程先修莊兒上至五寨縣三岔段，簡稱莊三鐵路。他多次找國家計委的金熙英、段云副主任和鐵道部、煤炭部有關領導匯報，找羅貴波省長匯報，拉上副省長兼省計委主任賈沖之到神池、五寨、河曲、保德、偏關沿線考察，在爭取上級支持的同時緊鑼密鼓開展勘測設計工作。當時在選線上有一個突出問題是占地問題，第一期工程大部分是占神池縣的地，沿線經過的義井公社、賀職公社所處朱家川河流域，是全縣唯一一塊比較大的平地，號稱神池人的“糧倉”；地區沒錢，給不了多少補償；神池又從這條鐵路上基本不受益。涉及各村和縣上都不想讓占地。葛縣長多次找劉專員匯報情況，首先表態支持地區修莊三鐵路，然后就講涉及神池占地的具體情況，分析鐵路建成后神池也受益不多，希望地區統籌考慮，合理調整各縣利益，要么多給些補償款，要么適當修改設計少占些好地。兩人一來一回說了很多話，達不成一致，葛縣長甚至提出要去找省里領導反映。劉專員怕他真的去省里把事情攪黃了，語氣很重地說：老葛，修莊三鐵路是全地區的一件大事，馬書記和我都很重視，國家部委和省里能同意，是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跑下來的，你要是不支持，咱倆以后就不能遇事了！行署專員和縣長說以后不能遇事了，這意味著什么，葛縣長一定明白。他說劉專員您放心，我們支持修鐵路，再給下面做做工作。占地涉及的實際問題也請地區再考慮考慮。后來劉專員支持設計部門把原計劃任務書中線路走朱家川河灘改為走村后山坡，增加工程造價36萬元，少占糧田平地400畝，占地問題得到妥善解決。1982年地區在神池召開莊三鐵路建設開工動員大會，劉專員在講話中表揚了神池縣識大體顧大局，明確指揮部就設在神池，盡量吸收神池的干部參加負責處理神池的事情；建設當中盡量多使用神池的勞力和材料，把修鐵路和神池的干部使用、沿線人民群眾增加收入結合起來。后來神池跟上修鐵路提拔了好幾個縣處級干部，不少神池百姓在修路工地勞動或為修鐵路提供土方、石子，增加了收入。我經常想起葛勛業縣長這兩件事，都是為了老百姓而“犯上”，不怕上級不高興，不怕自己受影響。也許在今天看來可以說他“政治站位不夠高”“大局意識不夠強”，但他那種一事當前先為群眾著想的百姓情懷，那種把對上負責和對下負責結合起來的黨性原則和工作思路，那種實事求是講實情講真話的優秀品質和擔當精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在東湖公社三山村下鄉和社隊干部合影，前排中為葛勛業，后排右一為三山村黨支部書記李華

高風亮節 胸懷大局

葛縣長胸懷大局高風亮節。1982年縣委杜五安書記提拔到了省里工作，地委想讓葛縣長主持縣里的工作。按照一般慣例，主持一段就會接任縣委書記。葛縣長考慮到自己已經50出頭了，身體不太好，又一直沒有離開神池在更多的地方工作過，視野、見識和經驗都有局限。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轉移工作重點后，全國上下正在加快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下一步需要一批比較年輕、思想解放、文化高知識多干勁大的同志擔負主要領導工作。由自己主持工作不如讓更適合的同志提前上崗。他找領導述說自己不宜主持工作的考慮，積極推薦一位新到神池不久的年富力強的縣委副書記，建議由這位副書記主持了工作，他全力配合，有難事頂在前面，有責任挺身承擔。1983年機構改革時，那位主持過一段工作的副書記到另一個縣擔任了縣委書記，他離開縣長崗位擔任了縣政協主席。有一次我跟著劉耀專員到神池下鄉時去家里看望葛縣長，由于我熟悉他家的住址就沒讓縣里同志通報和帶路，我們進到他家時他正盤腿坐在小炕桌旁在一沓舊報紙上練毛筆字。兩人相見甚歡傾心交談，又說起了當年修鐵路占地的事，他堅持不主持工作的事，葛縣長坦露心跡，劉專員會心微笑。從他家里出來的路上，劉專員對我說：葛勛業是個好人！

嚴以律己 清正廉潔

葛縣長嚴以律己清正廉潔。1959年擔任五寨中心縣委辦公室主任時，他的愛人就在縣委機關幼兒園參加了工作，他家是“雙職工”戶。1966年“文革”初期，組織上動員干部家屬子女回農村參加生產勞動，他帶頭將愛人和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遷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義井公社店兒上村，和他的老母親住在一起。回村里后又添了一兒一女，一家八口七人是農戶。后來縣里每年都有一些“農轉非”指標，葛縣長基本都是負責這項工作的領導組組長或分管領導，為眾多符合條件有困難的同志解決了“農轉非”問題，卻沒有給自己家里解決一個。直到1979年統一解決“六二壓”和“文革”遺留問題，他的家人才恢復了城市戶口。但他愛人的工作一直沒有恢復，他病逝后，愛人每月只領著幾十元的干部遺屬生活補助費。“文革”期間實行推薦上大學，葛縣長也基本是領導組組長或分管領導，經他主持研究批準推薦了不少表現好的優秀青年上了大學，他的大女兒大兒子當時都符合條件，一個也沒有推薦。葛縣長家大人多，生活拮據，高大的身材經常穿著洗得褪了色的衣服，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樸素而精神。據家人說他一生沒有穿過皮鞋。飲食方面他滴酒不沾，喜好抽煙，口袋里經常裝著兩毛錢一盒的冬梅牌香煙，自己抽，也給別人抽。我看到過神池干部懷念葛縣長的文章，他們受到過葛縣長的關懷幫助，出于感恩，帶一籃雞蛋或幾斤豬肉去家里看望，葛縣長好言相勸，嚴詞拒絕，堅決不收。據說他的一些鄉親從村里進城辦事順便到家里看望他，空著手的熱情接待留住吃飯，帶東西的婉言謝絕相送出門。葛縣長的二兒子海峰給我講過，他父親病逝后家里只有700元存款，他們領回相當于父親十個月工資的撫恤金1600元交給母親，母親說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多的錢，讓存到銀行，以備急需。母親從沒去過銀行，不會存錢。

想起葛縣長，就想到了神池的老干部，想到了新中國成立后幾十年艱苦奮斗的前輩，想到了實事求是正直正派……內心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