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孝 華 劉 曉 東
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到底是德里府還是顯德府,在文獻史料上一直含混不清,其根源就在于對其出處《唐會要》原文征引的不同。如1992年出版的《渤海史料全編》征引的文字是“今黑水靺鞨界,南與渤海國顯德府(接)”。如果不做史料辨偽,僅根據這些文字,人們自然就會認為渤海國與黑水靺鞨接界的州府是顯德府。不僅是《渤海史料全編》引文如此,2013年出版的《東北歷史地理》亦作:“今黑水靺鞨界,南至渤海顯德府。”盡管有學者對《太平寰宇記》中的“德理府”、賈耽《邊州入四夷道里記》中的“德理鎮”等相關史料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研討,但大都沒有從史料源頭,即《唐會要》版本上作深入研究,來解決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到底是德里府還是顯德府的問題。只有徹底解決這一問題,然后才能與《太平寰宇記》中的“德理府”、《邊州入四夷道里記》中的“德理鎮”等相關史料有機結合,進而拓寬視野,展開對渤海黑水道交通乃至渤海邊防軍鎮等設防方面問題的研討,從而把相關問題從新的視角引向深入。
渤海國德里府之名最早見于《唐會要》,但多年來學術界一直沒有對其認真研討。按《唐會要》為北宋王溥編撰,收錄了包括唐蘇冕《會要》、崔鉉《續會要》,以及現已失傳的多種唐代典章實錄,是研究唐代政治社會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資料。宋刻本《唐會要》久已不存,僅有抄本流傳。清乾隆年間“四庫全書”開館,經館臣校訂補正,形成了武英殿聚珍本和四庫全書本兩個版本。這樣,《唐會要》就出現了兩個系統,前者被稱為殿本系統,亦稱通行本系統,后者則被稱為四庫本系統。20世紀50年代以后中華書局出版的《唐會要》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會要》均為殿本系統。1986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唐會要》則為四庫本系統。
渤海德里府之名首見于“四庫本”《唐會要》卷九十六,作:“在(今)黑水靺鞨界,南近渤海國德里府,北至小海,東至大海,西至室韋,南北約二千里,東西約一千里。”而這段記載在“殿本”《唐會要》卷九十六中則作:“今黑水靺鞨界,南與渤海國顯德府,北至小海,東至大海,西至室韋,南北約二千里,東西約一千里。”
“殿本”流傳甚廣,故有通行本之稱。如20世紀出版的《渤海史料全編》和最近出版的《東北歷史地理》均轉錄了“殿本”的上述記載,而忽略了“四庫本”的記載。另外,更多學者在研討渤海、黑水靺鞨、室韋及相關區域道里方位時似乎也不約而同地忽略了“四庫本”《唐會要》,而一脈相承地引錄了“殿本”《唐會要》載錄的這條史料。
按“四庫本”《唐會要》所記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為德里府,“殿本”《唐會要》記載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為顯德府。渤海學界所以取“殿本”的“顯德府”而不取“四庫本”的“德里府”,推測其重要原因就是《新唐書·渤海傳》載錄的渤海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中有“顯德府”之名,而無“德里府”之名。但必須指出,取“殿本”“顯德府”尤有不妥。《新唐書·渤海傳》云:“以肅慎故地為上京,曰龍泉府,領龍、湖、渤三州。其南為中京,曰顯德府,領盧、顯、鐵、湯、榮、興六州。”可見顯德府之北尚有龍泉府。故渤海顯德府不可能是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之州府。
那么,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到底是“德里府”還是“顯德府”,這就需要對“四庫本”《唐會要》和“殿本”《唐會要》進行版本校訂方面的研討。據學界多年研究,與“四庫本”相比,“殿本”《唐會要》所存問題頗夥。對此,劉安志已明確指出:“殿本不少內容經過了四庫館臣的增刪改補,已非《唐會要》原貌,今人用之,當慎之又慎,切不可籠而統之視為真實可信的第一手原始資料。”由此可見,學術界偏信“殿本”《唐會要》而忽略“四庫本”《唐會要》是非常危險的。其實“四庫本”《唐會要》記載的“德里府”應該比“殿本”《唐會要》記載的“顯德府”更為可信。
證之以《太平寰宇記》,其卷一七五《勿吉》云:“今黑水靺鞨界,南與渤海國德理府,北至小海,東至大海,西至室韋,南北約二千里,東西約一千里。”這里,黑水靺鞨與渤海接界的州府恰恰是“德理府”,而不是“顯德府”。這也說明“德里府”在某些文獻中亦作“德理府”。又《新唐書·地理志》引唐宰相賈耽《邊州入四夷道里記》云:“自都護府東北經古蓋牟、新城,又經渤海長嶺府,千五百里至渤海王城,城臨忽汗海,其西南三十里有古肅慎城,其北經德理鎮,至南黑水靺鞨千里。”這里黑水靺鞨與渤海接界的“德理鎮”顯然也是與“德里府”(德理府)一脈相承的。
另外,中外學者已經究明,“殿本”《唐會要》尚有館臣增目補撰情況,如卷九十六的《渤海》目,就是館臣拆分抄本《靺鞨》目內容而來,并據其他典籍增補了相關文字。
“殿本”《唐會要》正像劉安志指出的那樣,為完成清廷欽定之任務,四庫館臣對《唐會要》進行了加工整理,館臣的學識素養和工作態度及能力,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整理質量的高低。面對“脫誤頗多”的《唐會要》抄本,館臣只能利用其他史料予以加工完善,“但對相關記載進行增刪改補,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反映了整個整理工作的粗疏與率意。因為經四庫館臣增刪改補后的文字,均在客觀上新建了不少‘史實’,不僅導致相關記載出現混亂,也給今人研究造成極大困擾。如改唐代沙州升為都督府的時間‘永泰二年’為‘永徽二年’,刪除原抄本‘為大都護’四字,導致唐代存在‘六大都護府’之說,增補唐代宰相名數等,皆為顯例。因此,對殿本《唐會要》存在的諸問題,我們有必要保持清醒的認識,盡可能避免出現‘日用而不知’的狀況”。
由此可見,渤海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應以“四庫本”《唐會要》記載的“德里府”為準。而“殿本”《唐會要》的“顯德府”,應是四庫館臣在整理加工《唐會要》時,對照《新唐書·渤海傳》渤海州府名稱后,改寫抄本原文的“德里府”后出現的。
渤海國典章制度仿效唐朝,其軍事設施也應如此。唐代在邊疆州府設置軍鎮,有著成熟的邊防體系。《唐會要》《太平寰宇記》記載渤海德里府(德理府)與黑水靺鞨接界,《邊州入四夷道里記》記載渤海德理鎮與黑水靺鞨接界。德里府(德理府)應是從行政區劃方面的稱謂,德理鎮應是軍鎮設防方面的稱謂。唐代邊州駐防節鎮,有時既可以州府稱之,亦可以節鎮稱之,故渤海德里府亦可稱德理鎮。我們認為渤海在邊防設置方面很可能取法唐制,即也應有比較成熟的軍鎮駐防體系。
渤海建國初期,黑水靺鞨與其勢力近乎等大。黑水靺鞨朝唐需假道渤海,還曾與渤海一起“請吐屯于突厥”。“開元十三年,安東都護薛泰請于黑水靺鞨內置黑水軍。續更以最大部落為黑水府,仍以其首領為都督,諸部刺史錄屬焉。中國置長史,就其部落監領之。”按此,黑水靺鞨已是軍、府一體,渤海不可不備。開元十三年(725年),黑水靺鞨越過渤海與唐交往,且置軍設府,不能不引起渤海警覺。《舊唐書·渤海靺鞨傳》記載渤海二世王大武藝語云:“黑水途經我境始與唐家相通。舊請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計會,即請漢官,必是與唐家通謀,腹背攻我也。”《新唐書·渤海傳》所載與此基本相同,正是大武藝有此顧慮,才導致了渤海北擊黑水之舉,進而也導致了渤海與唐一度構怨。就黑水府內設置了常備軍——黑水軍一事而言,渤海也必然會有相應舉措。盡管渤海大武藝北擊黑水獲得很大收獲,土宇進一步擴大,但其在與黑水接界州府的設防卻不會放松。故渤海在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設置軍鎮,留有常備軍隊駐防,也應是必然之舉。
渤海不僅在與黑水靺鞨接界州府設立軍鎮,其在與契丹接界州府也設置軍鎮,留有常備軍隊駐防。《新唐書·渤海傳》所謂“扶余故地為扶余府,常屯勁兵捍契丹”,說明渤海在其與契丹接界處的邊疆重鎮扶余府就屯有常備重兵,即設置了駐府軍隊。金毓黻曾云:“契丹壤接扶余,日漸強大,故渤海以勁兵屯于扶余。其后遼太祖攻下扶余,擊破勁兵,則其他如破竹之勢矣。”正是因為渤海防御契丹的主力駐軍設置在扶余府,故遼太祖攻下渤海扶余府這個軍事重鎮后,就可長驅直入,直逼渤海上京城了。
渤海在與新羅接界之處亦應有軍鎮設置。《三國史記》卷十一《新羅本紀》記載,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年)“(憲康王十二年)春,北鎮奏:‘狄國人入鎮,以片木掛樹而歸。’遂取以獻。其木書十五字云:‘寶露國與黑水國人共向新羅國和通’”。金毓黻認為這是渤海“以渤利黑水部人與新羅通,遣人入新羅北鎮,掛片木警之”。新羅與渤海關系一直不睦,而渤海后期黑水靺鞨勢力再度抬頭,故渤海使人入新羅邊鎮“掛片木警之”。我認為,在渤海邊境與新羅北鎮相對應的亦當有渤海軍鎮駐防。此入新羅北鎮“掛片木警之”者,當系渤海邊防軍鎮派人所為。
唐代周邊軍鎮體系完備,邊防州府駐軍皆有定員。如《舊唐書·地理志》云:“平盧軍節度使治在營州,管兵萬七千五百人,馬五千五百匹。平盧軍,在營州城內,管兵萬六千人,馬四千二百匹。盧龍軍,在平州城內,管兵萬人,馬三百匹。”故渤海周邊軍府常備駐軍人數也不會太少。《遼史·蕭阿古只傳》云:“渤海既平,改東丹國。頃之,已降郡縣復叛,盜賊蜂起。阿古只與康默記討之,所向披靡。會賊游騎七千自鴨淥府來援,勢張甚。”這里,來自鴨淥府的“游騎七千”亦主要應是來自鴨淥府的常備駐軍。

渤海在周邊區域設置軍鎮,既可屏蔽內地,維護自身安全,亦可伺機主動出擊,對敵對方構成壓力,起到震懾或制衡作用。同時,邊防軍鎮的設置也有著扼守和維護邊防交通要道的特殊任務。
《新唐書·渤海傳》云:“龍原,東南瀕海,日本道也。南海,新羅道也。鴨淥,朝貢道也。長嶺,營州道也。扶余,契丹道也。”上述五道,均為渤海與外界交往的重要通道,龍原、南海、鴨淥、長嶺、扶余五府也均在渤海周邊,故也均應有軍鎮設置,有常備軍隊駐防。其邊防軍鎮除了守土御邊之外,還有控制交通要道的需要。上述五條交通要道,東向與西向各有一條,即東向的龍原府控制的日本道,西向的扶余府控制的契丹道。南向有三條,其中兩條與唐溝通,即鴨淥府控制的朝貢道和長嶺府控制的營州道,另一條則是由南海府控制的新羅道。但是《新唐書》中提到的這五條交通要道中唯獨沒有北向的。


其實,唐的軍鎮設置亦多在依山傍水、進可攻退可守的交通要道上。如盧龍軍鎮即處于燕山和灤水相交之地,“以盧龍塞道為依托和屏障而建,可謂依山傍水。同時,盧龍古塞又位于盧龍軍鎮與北方少數民族交界地帶,成為盧龍軍作戰防守的天然屏障”。又“盧龍塞亦名盧龍道,又名長塹,自古以來一直作為溝通華北平原和東北地區的交通要道。其位置在河北燕山附近,自薊縣東北經遵化縣一路向東,順灤河河谷轉向東進入大凌河流域,地理形勢極為險要”。
南城子古城與牡丹江邊墻的設置與此類同,其正處于渤海與北部黑水靺鞨臨界地帶的前沿。渤海其他五道的設防形式目前考古發現方面尚不十分清楚,但黑水道的設防形式已經十分清楚。南城子古城與牡丹江邊墻隔江呼應的設防形式非常有利,既有守土御邊的功能,也能有效控制黑水道的交通,故其正是渤海德里府(德理府)、德理鎮邊防軍鎮設置的最佳選地。

關于渤海與黑水接界的州府,之前我們只看到了“殿本”《唐會要》記載的“顯德府”,而沒有看到“四庫本”《唐會要》記載的“德里府”,故此,就認為渤海上京龍泉府所領之渤州是黑水靺鞨勃州的直接沿襲,而忽略了“德里府”的問題。現在看來,渤海得黑水勃州之地后,一度將勃州升格為府,亦即“德里府”,《太平寰宇記》稱之為“德理府”,《邊州入四夷道里記》稱之為“德理鎮”。黑水勃州亦稱勃利州,德里、德理、勃利,當為不同的漢字譯音。即如南城子古城,所在之荒甸,舊稱博勒棵甸子,俗呼博力甸子,其南有山,稱之為博力哈達(哈達即滿語山峰之意),其東有河,稱勒勒河,俗呼勒力河。這里,博勒、博力、勒勒、勒力均為不同的漢字譯音,從中亦可看到渤海渤州“渤”字的古音傳續。


通過以上研討,可以得出以下三點認識。
第一,渤海與黑水靺鞨對峙時期的接界州府應以“四庫本”《唐會要》記載的“德里府”為準。而“殿本”《唐會要》的“顯德府”,應是四庫館臣在整理加工《唐會要》時,對照《新唐書·渤海傳》渤海州府名稱后,改寫抄本原文的“德里府”后出現的。
第二,唐代在邊疆州府設置軍鎮,有著成熟的邊防體系。渤海仿效唐朝,亦在周邊區域設置軍鎮。即如南城子古城、牡丹江邊墻構筑的德里府、德理鎮的設防形式,可直接屏蔽上京安全,控制黑水道交通。這種軍鎮設防體系既可屏蔽內地,扼守交通要道,維護自身安全,亦可伺機主動出擊,對敵對方構成壓力,起到震懾或制衡作用。
第三,德里府之地原為黑水靺鞨勃利州(亦作“勃州”)之地,德里、勃利音近,乃是渤海二世王大武藝“北擊黑水”所得,入渤海后改稱“德里府”。渤海晚期厘定州府后又把德里府降格,恢復到黑水靺鞨最初州的地位,稱之為渤州。勃、渤通用,此乃沿用黑水勃州之舊稱,歸為上京龍泉府所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