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前的演出

謝天海

萬宗明是京劇院的花臉演員。他一個下午要跑四五家京劇茶館，在一家茶館唱兩三段，然后就馬不停蹄地去下一家接著唱，這樣一下午能掙五六百塊錢。同事為了這沒少笑話他：“一個得過全國大獎的角兒，為了這仨瓜倆棗的，這么拼死拼活，想發(fā)財想瘋了吧！”

同事們不知道，萬宗明這么拼命賺錢是出于無奈。一年前，他的老伴出了車禍，經(jīng)過搶救，命保住了，但下肢癱瘓了，康復(fù)訓練需要不少費用。雖然萬宗明名氣不小，但這些年京劇不景氣，院團演出很少，他的收入并不高，女兒又剛剛參加工作，所以只能靠萬宗明跑場子來掙醫(yī)藥費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萬宗明誰也沒有告訴，只有很親近的人才知道這個事情。

這天晚上七點，萬宗明在最后一家茶館演唱完，騎著自行車來到醫(yī)院。老伴剛從康復(fù)機上下來，女兒正在照顧她吃飯。一看萬宗明進來，女兒就沖著他使了個眼色，兩人出了病房，來到了走廊上。

女兒告訴萬宗明，醫(yī)院又催繳費了，二期康復(fù)需要很多進口藥，不能走醫(yī)保，大概要五萬元。

女兒接著說：“大夫說，治療時機非常重要，如果錯過了，媽媽就不一定能站起來了。”

萬宗明拍拍女兒的肩膀，故作輕松地說：“別擔心，老爸來想辦法。”

萬宗明打了幾個電話給他最親近的朋友，但得到的回答都是錢不湊手。掛上電話，萬宗明想著自己一代名角，連老伴都無力治好，眼中流下淚來，不由得一聲長嘆。這一聲無意間掛上了戲韻，如同龍吟虎嘯，響徹了空無一人的走廊。

“萬老師！”突然，萬宗明聽見背后有人叫他。萬宗明趕緊擦擦眼淚，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男人飛快地向他走來。

“萬老師，真是您啊！”中年男人興奮地說，“我從背影看就像您，再聽到您那一聲嘆息，就覺得一準是您沒錯了。”

萬宗明盡力地回憶著：“恕我眼拙，您是……”

中年男人笑著自我介紹，說他叫文歧山，經(jīng)常去京劇茶館聽戲，一年前還作為票友和萬宗明合唱過一段呢。萬宗明“哦”了一聲，想了起來。文歧山問萬宗明來醫(yī)院干什么，萬宗明隨口說來看一個朋友。文歧山點點頭，說自己的母親突發(fā)腦梗，在這里住院。萬宗明想起，那時文歧山來聽戲，總是和母親一起來的，就關(guān)心地說：“那我去看看老太太吧。”

文歧山連聲道謝，陪著萬宗明來到病房。這是一間單人病房，老太太躺在病床上，雙眼半閉著，鼻子上插著氧氣管，身上接著監(jiān)護儀。床頭放著一個手機，里面小聲放著京劇，正是萬宗明的花臉唱段。

萬宗明問文歧山：“老太太的情況現(xiàn)在怎么樣？”

“現(xiàn)在還不能認人。大夫讓我們多和她說說話，說可以刺激大腦復(fù)蘇。她最喜歡聽您的京劇，所以就放了。”文歧山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萬老師，我想請您幫個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忙，您說吧。”

文歧山說，這幾天他一放萬宗明的唱段，母親的腦電波就有反應(yīng)。“您能不能和她說幾句話，再唱上一段，也許效果更好一點兒。”

“當然可以！”

萬宗明湊到病床邊，說道：“老太太，我是萬宗明啊，我看您來了。您趕緊醒過來，我還等著您聽我唱戲呢。”

文歧山感激地說：“您受累唱一段吧，唱什么都行啊！”

萬宗明想了想，說：“那我就唱一段《赤桑鎮(zhèn)》吧。”

文歧山忙拿起手機錄像。萬宗明靠近老太太耳邊唱了起來：“勸嫂娘，休流淚，免悲傷，養(yǎng)老送終弟承當……”因為怕吵到別的病人，萬宗明刻意壓低了嗓音，但那雄渾的唱腔還是穿透了病房的墻壁，惹得外面好幾個醫(yī)生和病人都伸進頭來看熱鬧。

一曲唱罷，文歧山激動地說：“我母親的腦電波有反應(yīng)了。”果然，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有了明顯的波動。

萬宗明笑道：“不是錄下來了嗎？沒事多給老太太放放，希望能有用吧！”說罷，他向文歧山告辭，轉(zhuǎn)身向病房外走去。

兩天后的下午，萬宗明正在去演出的路上，接到了老伴的主治醫(yī)生打來的電話：“萬老師，您愛人恢復(fù)得不錯，接下來我們要準備第二階段的康復(fù)了。”

萬宗明說：“可是費用……”

醫(yī)生笑道：“費用您不用擔心，已經(jīng)有人替您交了……”

萬宗明忙問是誰替自己交的錢，醫(yī)生卻說，交錢的人不讓說。掛上電話，萬宗明不禁一頭霧水。

又過了三天，萬宗明常去的茶館趙老板給他打電話，說想在今晚加一場演出，請他務(wù)必到場。萬宗明只好讓女兒照顧老伴，自己趕去了茶館。萬宗明好聊天，在演出前總喜歡到前臺和老朋友聊幾句，但今天趙老板說什么也不讓他上前臺去，說是正在布置場地。

到了晚上八點，該萬宗明上臺了。他順著走道走向前臺，還沒到呢，就聽見前面人聲鼎沸。這是怎么了，今天來了這么多人？上臺一看，只見平常稀稀拉拉的茶館今天全坐滿了，還有很多人站在臺下。臺中間掛了一個投屏，舞臺正上方有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寫了一句獨特的標語：“角兒，您受累了！”

看到萬宗明上臺，全場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萬宗明愣住了，只得按照習慣雙手合十，向大家致意。這時，從側(cè)幕走出一個人來，萬宗明一看，正是文歧山。他沖著萬宗明深鞠一躬，說道：“萬老師，我知道您現(xiàn)在有些意外，容我向您和在座的各位好朋友解釋一下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就從這個視頻開始說吧。”說著，文歧山向旁邊的工作人員示意，投屏的屏幕亮起，放的正是萬宗明在病房里給文歧山母親唱《赤桑鎮(zhèn)》的視頻。

“萬老師為我母親錄了這個視頻，后來我反復(fù)地放視頻，過了兩天，我母親竟然醒過來了！考慮到她的身體，今天我沒讓她老人家到場，她說讓我代為感謝。多虧了您，萬老師！”說著，文歧山又沖著萬宗明深鞠一躬，臺下也掌聲不絕。

萬宗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得沖著他點點頭。文歧山擦了擦眼淚，繼續(xù)道：“那兩天，我光顧著忙活我母親的事兒了，后來一想，那里是重癥區(qū)，萬老師去那兒必然有事。我在醫(yī)院里一打聽，這才知道萬老師的老伴也住院了。”文歧山停了一下，眼中又涌出了熱淚，“我和大家說，我也是工薪階層，這次給母親看病，口袋里也沒剩多少錢。我拿了一萬塊錢找到醫(yī)院，和院方說明情況，他們同意先給萬老師的老伴繼續(xù)康復(fù)治療。”

萬宗明恍然大悟，這才知道替自己交錢的是誰。

文歧山接著說：“我非常感謝醫(yī)院，可這里邊還差著錢。我和趙老板很熟，就把這事跟他說了。趙老板說，萬老師從來沒提過家里困難。我們便決定，專門加一場演出，今天所有收入，茶館分文不取，全都為萬師母治病用。為了宣傳，我把這段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

萬宗明聽到這里，只覺得自己的喉頭哽咽了。他說了幾聲“謝謝”，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臺下一片寂靜，觀眾們耐心地等待著。

“那我就給大家唱兩句，代表我的心情吧！”萬宗明沖著樂隊做了個手勢，胡琴拉起了過門兒。萬宗明唱的是《姚期》當中的兩句：“老臣我年邁如霜降，娘娘待老臣恩如山。”當唱到“娘娘”時，他臨時把詞改成了“觀眾”，這兩個字唱得特別清楚，蓋過了胡琴的伴奏，傳進了每個觀眾的耳中。

“好！”臺下響起了滿堂的喝彩聲。

（發(fā)稿編輯：呂? 佳）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