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務起
郭沫若是中國現代杰出的作家、詩人、劇作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翻譯家,同時他還是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書法家,他曾作為教官在黃埔軍校負責宣傳工作,也曾經歷北伐戰爭、南昌起義和抗日戰爭,深厚的學養和豐富的經歷在其被稱為“郭體”的書法中得到體現。
郭 沫 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本名郭開貞,字鼎堂,號尚武,乳名文豹,筆名除郭沫若外,還有麥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鴻、羊易之等。
1892年11月16日,郭沫若出生于四川樂山沙灣。他1914年赴日本留學,1915年進入岡山第六高等學校,1918年升入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后受斯賓諾沙、泰戈爾、惠特曼等人作品影響而棄醫從文。1919年“五四運動”后與郁達夫、成仿吾等成立“創造社”,積極從事新文學運動,并發起組織反日愛國社團“夏社”。大革命風起云涌,他投筆從戎。1926年,郭沫若進入黃埔軍校負責宣傳工作。北伐開始后,在周恩來推薦下,郭沫若擔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宣傳科長。北伐軍攻克武昌后,郭沫若升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中將副主任。1927年8月,郭沫若加入中國共產黨。隨后遭到國民黨當局懸賞通緝,于1928年始流亡日本10年。

/ 郭沫若。
1937年,他歸國參加抗戰,從事抗日救亡運動,在上海主辦《救亡日報》,并創作歷史劇和大量詩文,揭露國民黨反動派的賣國投降政策,激勵人民的革命斗志。1938年,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1948年,當選為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10月,任政務院副總理、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院長。1958年,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1953至1978年,連續當選第二、三、四屆中國文聯主席。
郭沫若以新詩創作聞名于世,并廣泛涉獵戲劇、散文等文學形式。他曾創作詩歌《抱和兒浴博多灣中》《鳳凰涅槃》和詩集《女神》、詩歌戲曲散文集《星空》,創作歷史劇《卓文君》《王昭君》《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南冠草》《蔡文姬》《武則天》,出版《李白與杜甫》《出土文物二三事》等論著。1927年,蔣介石公開叛變革命前夕,他寫下《請看今日之蔣介石》,產生廣泛影響。1944年發表《甲申三百年祭》,總結李自成領導的明末農民起義失敗的歷史經驗,成為中國共產黨整風學習文件。
郭沫若在文學創作之余還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傾注了大量心血,在甲骨文、金文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不俗成就。他獨辟“以字證史”的研究方法,其論著《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殷契粹編》等,成為中國學術界甲骨卜辭研究的重要學術論著。郭沫若較早關注《殷契》,他認為這些古文既是書法又是圖畫,他還從書法角度對甲骨文進行研究,認為書畫同質而異體,說明了書畫同源并一脈相承的關系。
郭沫若在書法藝術上的探索和實踐歷時70余年,其書法得到社會承認始于辛亥年間,后隨其詩集《女神》問世,其書體得以更廣泛地展露風采。
藝術作品是藝術家心靈和人格的再現。郭沫若作為一代文豪、學術奇才,其書法大氣磅礴、飄逸瀟灑的風格,也和其骨氣、人格密切相關。
1923年,郭沫若剛從日本醫科畢業,國內動蕩、亟需人才,郭沫若放棄高薪安穩的醫生職業,到武漢辦學宣傳革命,隨后參加北伐,到前線參加戰斗。1927年“四一二”事變,國民黨在全國屠殺共產黨員,此時郭沫若已是國軍中將。在國民黨追殺共產黨的時候,他冒著危險參加南昌起義,并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因被國民黨追殺,才流亡到日本。抗戰爆發時,郭沫若已在日本流亡10年并娶日人為妻,完全可以留在日本躲避戰禍,但國難當頭,他還是毅然回國參加抗戰。在國家危難時刻,他總是拋棄安逸、投身到最危險的地方,反映了其“愛國革命”的精神和鐵骨錚錚的勇氣。

/ 郭沫若戎裝照。
郭沫若的精神和勇氣在其書法藝術中得以體現。他1937年歸國抗戰后,常和傅抱石、李可染、關良等藝術家相聚一處,以文會友、作畫題詩、點評戲劇人物,用詩書畫砥礪民眾奮戰到底的決心。他在此期間創作的詩詞與書法交相輝映,翰墨間飽含深厚的時代氣息和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
郭沫若幼年就開始修習書法。他曾在自傳中描述自己的書法啟蒙是跟大哥學起、跟蘇字結緣:“除了父母和沈先生之外,大哥是影響我最深的一個人。”“大哥年輕時也很浪漫的,他喜歡作詩,刻圖章,講究寫字,也學過畫畫。”“大哥寫的是一手蘇字,他有不少的蘇字帖,這也是我和書法接近了的機會。”
郭沫若早年受時風影響,也曾學習過歐、顏體書法。其1931年所作《舀壺銘》,正文為篆書,釋文為小楷,小楷用筆橫平豎直,結字取勢左低右高,風格險勁凌厲,即有非常明顯的歐體特征。對于顏體,他在《洪波曲》中說:“我以前也學過顏字,在懸肘用筆上也是用過一番功夫的。”據其自敘可知,他早年師法顏真卿的用功和刻苦。其后來之作品,線條樸茂敦厚、結體寬博,也依稀可見顏真卿的精神。對顏體的學習成果,可從《卜辭通纂》首頁所題寫的四字書名“卜辭通纂”中窺出端倪。
就其師承,“乙未翰林”潘林皋在清末到民國時期,是非常有影響力的書法家,郭沫若曾學習過他的書法;有傳“蜀中五老七賢”之一、“晚清第一詞人”趙熙,既以詩名重天下,實又復以書名重天下,郭沫若也曾學其書且學有成效。除了蘇、歐、顏字外,郭沫若于“二王”、孫過庭《書譜》以及黃庭堅、米芾等都有涉獵。他對王羲之《蘭亭序》真偽的考證有獨到見解,多次著文闡述觀點,可見其對魏晉書法的研究非常深入,心得也較多。其對宋代書家蘇軾與黃庭堅等人尚意的藝術思想非常贊賞,這些都影響了他自我風格的形成。他曾提到:“我自己也是喜歡《蘭亭序》書法的人,少年時代臨摹過不少遍,直到現在我還是相當喜歡它,我能夠不看帖或墨跡影印本就把它臨摹出來。”郭沫若臨王羲之《蘭亭序》即屬意臨,點畫及神采與原帖相距甚遠。郭沫若在1937年所書“滄海遺粟”四字,風格近似褚遂良《伊闕佛龕》碑沿襲陳隋舊格的特點,說明其曾涉獵北碑。他對魏晉以至唐宋以來的書法不僅喜歡,而且多去實踐和揣摩。草書學習著重在孫過庭《書譜》,其1940年所書“寺字韻七首”即從此出。
上世紀20年代末,旅居日本期間,郭沫若由金文、甲骨文入手,以字辯史,借史鑒今,依循中國文字、書體的演進軌跡,創立了古文字研究的科學模式。當時其書風還尚未形成,但這一時期的尺牘信札灑脫自然、真情洋溢,頗具晉唐風致。郭沫若后期的作品,融入深厚的文學、文字學以及考古學功底,博采眾長、大膽創新,融篆書、隸書于一爐,追求任性和自然,寫出瀟灑飄逸而又不失古拙的書法風格,展現了大膽的創造精神和鮮活的時代特色。
和古代書法名家一樣,郭沫若文化涉獵廣泛,學問建樹豐厚,筆墨同其創作和學術生涯如影相隨。郭沫若駕馭筆墨的能力來自于日積月累的修養,在外出視察、寫作條件較差時,隨便什么樣的紙筆,均能筆下生花、力透紙背。昔日常見郭沫若寫字的工作人員回憶,郭沫若寫字不用疊格子,常是鋪開宣紙,提筆蘸墨,從起筆到收尾一氣呵成。
郭沫若早年的尺牘小楷、石鼓文集聯和一些甲骨文研究手跡,顯現出質樸沖淡、蘊藉沉穩的氣息。郭沫若的書法以行草見長,在行草書中既有楷書筆法,也有草書筆法,筆力爽勁灑脫,運轉變通,韻味無窮,落筆結字不拘一格。
郭沫若行草書的精妙之處在于“意”“韻”,其人格的浪漫與文化思想的深刻,轉換成書法作品中“意”的揮灑與“韻”的和諧天成。劉海粟曾以“食古而化、超邁著迷”歸納郭沫若書法藝術的精髓。學界向來主張書法首重品質,郭沫若通過書法轉達給人們的是通達的文化積淀,是鮮活的時代氣息,是浪漫而現實的審美格調。
1961年,郭沫若在70歲時曾以行草書寫過一幅扇面:“有筆在手,有話在口,以手寫口,龍蛇亂走。心無漢唐,目無鐘王,老當益壯,興到如狂。”自敘其書法意旨。20世紀60年代,是郭沫若書法成熟之際,這個時期他的書風神氣飽滿,章法布白均勻,形式與內容都有新的創拓,有深厚凝重、平中寓奇的特征。他消化吸收歷代書體優點和長處,總結運筆之法在于“回鋒轉向,逆入平出”,并將此作為學書執筆八字要訣,展現了大膽的創造精神和鮮活的時代特色,形成了獨具匠心、人所共知的“郭體”,在中國現代書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郭沫若是全才型知識分子,在文學、歷史、文字與考古等領域都有著很高的造詣。其筆墨更多地出于自身的才情與天賦,在激昂中揮灑才情與心性。作為文人書者,他不沉迷于繁瑣的技法,而是追求自然與率性表達的藝術境界。正如蘇軾所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通書理、可不學。”使書法由單純的技法,變為融各種文化學識為一體的字外功的展示,成為書家多方面文化素養與審美觀點的集中體現。
郭沫若的書法作品處處透出一種“文”的氣息,寵萬端于胸中,幻化出千種思緒,從筆端涓涓流出,生成與他詩、文、史,種種學問修養相融合的化境,并以書法的外化形式展現出來。他深厚的歷史涵養和古文字學的底蘊,使得他的書法氣勢開張、筆走龍蛇,有一副不拘繩墨的狂放架勢。郭沫若通過書法傳遞給人們的是通達的文化積淀,是鮮活的時代氣息,是浪漫而現實的審美格調。

/ 郭沫若所題“故宮博物院”。

/ 郭沫若所題“中國書店”。
因郭沫若的字縱橫捭闔、灑脫豪宕,遒勁生動,氣勢恢宏,適合作為名稱、匾額、榜書題字,故其題詞題字之處較多,遍及大江南北,獲“匾額王”之譽。如“故宮博物院”為1971年所題寫,既端莊靈動又厚重大氣,顯示出極為深厚的書法功力,堪為現代書法史上的典范之作。此外,還有“黃帝陵”“中國銀行”“中國科學院”“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等題字,不勝枚舉。
郭沫若在書法研究方面還具有疑古、革命的精神,這在1965年發起,綿延至今的“蘭亭論辯”中得以體現。
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的王羲之《蘭亭序》,不僅被后世帝王欽定為真跡,也被后之學書者奉若神明。但郭沫若卻對其持懷疑態度,他在《文物》1965年第6期發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認為“《蘭亭序》為唐人偽作”,引起軒然大波。1965年,東晉《王興之夫婦墓志》《謝錕墓志》在南京附近出土,郭沫若通過對比這些出土文物的書風,推斷《蘭亭序》應為偽作,并進一步認為“《蘭亭序》不僅在書法上來講是有問題的,就是從文章上來講也有問題”,指出“文章根本就是偽造的,墨跡就不用說也是假的了”。郭文刊出后,震動一時,引起文史學界乃至日本、韓國漢學界的廣泛關注。江蘇省文史館館員高二適著文《“蘭亭序”帖的真偽駁議》反對郭文。高二適此文于1965年6月刊登在《光明日報》“文史哲”版,引起文史學界乃至廣大文史愛好者的關注。1972年,郭沫若在《文物》雜志撰文《新疆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論證楷書近代未成正體。高二適則寫出《“蘭亭序”帖真偽之再駁議》欲繼續爭鳴,但未能發表;后又著成11萬字的《“蘭亭序”帖論辯》,當時也未出版,使得這場論爭不了了之。“蘭亭論辯”不僅震動了中外書壇,推動了書學研究的發展,也被稱為“現代書法史區別于古代書法史的非常事件”。
實際上,早在郭高“蘭亭論辯”前,即已有對《蘭亭序》的種種質疑。唐人何延之、劉鄉對《蘭亭序》流傳途徑的不同記載,引出南宋姜夔對《蘭亭序》的疑問。清光緒年間,李文田在題跋《定武蘭亭》之時,以《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作為參照物,否定《蘭亭序》系王羲之所書,還從《蘭亭序》文本角度來說明這篇文章本身就是偽托于王羲之名下。歷史上雖早有對《蘭亭序》的質疑,但學術界公認郭沫若是發起“蘭亭論辯”的第一人。郭高等人之《蘭亭序》真偽論辯,極大推動了書法研究的深入,同時也體現了郭沫若在學術上的革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