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一散，草就一生

何衛兵

潑墨荷塘

河流彎曲，會把我和我的一切帶走

唯有荷塘是我的，我的最后門戶

遼闊的事物都是孤寂的。潑墨個荷塘吧

除了無雜的水面，深秋一無所有

打扮來充實，黑暗宇宙被安放了各種星體

荷塘的水下得安放一魚一蝦

一月影一酒杯，多則會凝成血栓

水面可畫些魚兒躍出的痕跡

要輕描淡寫，讓釣者尋不著魚的心思

水中央再添一朵枯萎的荷花；就一朵

兩朵就會吵架，為爭奪勢力范圍

水面將演變成兩敗俱傷的戰場

紙上的池塘，黑白的故事

將在瞬間灰飛煙滅。一荷一深秋

幾十年的拘謹總可以換回一次放縱

面前的這塊空地，我盡可以隨心所欲

宣紙還認得我。我雖記不起老師模樣

但記得當年他送我宣紙時的淚光

春之末夜

夜，你怎么沒穿夜行衣

身上怎么沒了花粉的甜感

夜，你怎么沒從身后偷襲我

眼神怎么沒了躲閃的羞澀

夜，你真的是來和我告別的嗎？

你才上班三個月，又要去哪里度假？

而且一休就是九個月！羨煞我也

春天的離開是從第一朵春花開始的

今夜，春風正悄悄隱退，這么慢

以一個新卷葉給自己松綁而打開的速度

以一滴新水為那卷葉而凝結的節奏

今夜，和愛一起呼吸，黑暗閃爍不定

此時站著就很美好，毋庸流淚

難道美好燃燒后都應該歸于寧靜？

我的春天把它的螢火胸針別在我的眼里

我的春天，你一個人先踏著月色回家吧！

我要再次一個人赴夏掙錢，期待一切

新如霉運和好運，都是上帝的賜予

來日方長

雖然雨水已經夠多

氣溫已經夠高，風暴已經夠猛

我的傷疤已被曬得夠黑

但還是知道下一季永恒的判決

秋，多事之秋，秋后算賬

輪回一直在路上

黃黃綠綠，滿眼是支離破碎的幻覺

生存與毀滅，火拼成江山繽紛

秋天始終淹沒在訣別的節奏里

骨子里冷風穿梭

重組一個極簡的純白時尚

把自己布局在安靜的中央，禿枝指天

來日方長

宿根

時變畫風就變，春天不請自來

在頭頂三尺，春天喊我同去

幾陣春風浩蕩，其實第一聲我就聽到了

在雪后泥濘中，我就想再躺一會兒

作為多年生草本植物，五十多次的生生

滅滅

讓我知道以后的路還是春夏秋冬

四季只是我日后自拍時亂哄哄的背景

我很享受眼下的冷峻和寂寞，覬覦一直

擁有

潛龍在淵。我一直醒著

從根節處生出莖葉，結出更多可能

那撕裂的疼痛卻讓我無法忍受

怕疼是我的軟肋，我還會號啕大哭

我就選擇在一聲炸雷時破土而出

我愛面子，我不是劉備不是英雄

我就是一介草民，莖葉清晰而朦朧

像藍鯨呼吸時噴出的美麗水花

水花一散，草就一生

喉結

喉結的前世是通靈頑石

自由的運動琢成寶玉、寶玉口中的詩意

逝者告訴世人它不是業障

這里時常會失去生活的水分

不停干咳，頑石生煙，煙生煙

此時會有眼淚流下來。人的眼淚

從前面或后面，被掐住或勒住

鎖住喉結和命脈，無法發聲和呼吸

直至玉碎倒下。一直重復的故事

你和我都無法鎖住我的喉結

咕嚕咕嚕，沖破喉嚨的一聲驚雷

黑夜通往白晝的一聲鳥鳴。萬籟清新

酒有尊嚴。自斟，酌一口

灶膛里火力更旺，喉結噼里啪啦

吐出火，吐出石猴兒悟空，身體清爽

碗

餓了就干飯！碗空了！

誰在咕咕叫？我聽到了饑腸轆轆的聲音

哦！那是碗發出的。吃在碗里看在鍋里

是碗端出了一個繽紛多姿的世界

碗是盛開的花朵，一程又一程

黛玉葬的不是花瓣是碗瓣

地球上總有很多地方開不出一朵花

碗比心深，把碗交給良心

端碗的手一直在抖，在變

碗碎世界就碎。碗的文彩是多余的

不用碗就可以果腹，人又回到了動物

人和動物就是一個碗的距離

燒制碗的不一定是碗的主人

碗是傾斜沉默的。把碗舉過了頭頂

碗影里的臉就再也見不到太陽

碗是世界的中心，也是世界的盡頭

守在身邊的永遠是碗，不是人

地理課上

同學們，包容就這么簡單

把地球儀小心地捧舉在手掌心

讓地獄、人間和天堂的一切和平與爭斗

都可以得到我掌心的火焰

從而加快地球兩極的冰川融化

帶來遠古細菌戰的復活

甚至誘發地震火山海嘯干旱水澇

帶來一切苦難和因果

我不是上帝，餓是脆弱之源

手一軟，地球儀就摔碎在地上

地獄人間天堂無分你我，渾然一體

教室里很安靜，未引起不適和躁動

“老師，這些奸商心太黑

連自己的家園都敢偷工減料！”

教室里哄堂大笑。開心

木訥

沒有選擇也是自由

心有渦流就做個木頭

一介讓選料工拋棄的木頭

一截從不解釋的木頭

木頭被河水摟在懷里

被喧囂之浪打一下就舞一下

一路向下。木頭懂水

任一斷翅或一斷臂將他抱住

一起奔向大海，大海迂闊而沁涼

尋進一個灶膛，那是海上升日的地方

木頭在火里噼里啪啦地嬉笑著

修成正果，成炊煙，成彩云

炊煙像木頭，彩云是渦流

一起支撐起太陽，陽光溫柔

再次照進森林村莊，擊穿茂密和寧靜

種進土里，毋庸表達

唯有暗處蟋蟀為誰多叫了一聲

天真爛漫

散步

喜歡散步，去金雞湖邊散步

不帶手機不拍照，只用我能擁有的雙手

去撫摸湖上虛無但卻存在的空氣

讓金雞湖安頓下來，讓金雞湖變回湖

我從不想越過無法越過的界限

去揣測湖和湖水的血型和氣質

揣測帶刺，刺會讓萬物蒙羞

我只是散步，不是跑步，不是走路

漫無目的，金雞湖的目的已是太多

我不能成為金雞湖的累贅。我關閉感官

和表達

這給和我一起散步的人帶來不快

人離我遠遠的，終于成了我一個人的散步

唯湖有點近，但仍保留一米的安全距離

此時，遼闊的藍色里正煮著唯一的元宵

這是今年的第四個滿月，前三個我都

錯過了

但我挺過來了。今晚的撞見不覬覦

下一次的走運

這和散步無關，意外，如同萬物來到這

個世界

甭管他，繼續散步，唯一的意義就是

無意義

我的端午

其實，我的節日記憶都是我的親人

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還有鄰里鄉親

與浩瀚的江湖乾坤以及各路神仙無關

與神秘的香草美人、詩與遠方無關

其實，我已不吃粽子久矣，不是不想

而是我早已弄丟給我包粽子的父親

我早已弄丟當年饑腸轆轆的淚點

唯一沒弄丟的是這張不再結實的小板凳

它是父親偷的生產隊的廢棄木料三根

花了兩個小時，為我上學趕做的

我憶起那雨天，坐在小板凳上吃粽子

父親說：雨天不咒雨，晴天不怪日

孩子，做人要做清清白白的粽子

我是我自己的節日和歷史

我是在自己生活的微波里游泳

我豈敢褻瀆汨羅江與屈原、粽子與龍舟

我無意于指摘無病的跟風呻吟

我豈敢得罪天下的文人

我講真話。父親說，真話有粽子的清香

一陣風吹起，墻頭上小草東倒西歪

多像我們。趔趔趄趄的腳步

總是走不出故鄉的圐圙

棱角

在人間，一生的時光已度過大半

一張世俗的面具，遮住了頭上的棱角

學會了強顏歡笑，有時也

卑躬屈膝。暗地里還會為自己尋找開脫

的理由

這么多年來，我的內心已被生活填滿

曾經的夢想、追求、執著——

以及隱藏心底的堅硬事物

將自己角逐得面目全非

被星光點亮的夜晚

我熟知如何讓內心的河流安靜下來

并將河床里那些尖銳的石頭一塊塊掏出

禪機

這些年，我謹言慎行

隱忍，克制，從不與人為敵

總是微笑著面對苦和痛

與生活對峙，不敢有片刻懈怠

力爭做到榮辱不驚。有時

也礙于面子，說違心的話

甚至，心甘情愿地低頭認輸

山不過來，我就過去

始終保持著這種平和的心態

以柔軟克制堅硬，用花香稀釋污濁

仰慕大山的高峻，卻不鄙視小草的卑微

在俯仰之間，領悟著人生的禪機

蒲團

在鄉下，我與莊稼相依為命

它們站起，讓我萌生希望

它們倒下，賜予我生命動力

而那些盤踞在田頭溝崖的小草

終日與莊稼對峙。隱忍，頑強

被時光洗凈的身心

承接太陽，并以柔軟的綠

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在莊稼和小草之間，行走

或者勞作，宛如一場修行

有時累了，小草就成了我活生生的蒲團

我們卑微的命運，融為一體

略低于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