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吳 悠
這是唐維虹十分熟悉的地方——省委辦公樓,是她繼單位、家之外,來得最多的地方。以前做記者時,來采訪;如今做了總編,來開會。今天,她應要求按時來到這里,前往省委書記李俊康的辦公室和書記談話。跑時政口多年,她確信今天談話的主題只有一個:調整工作。
在綜合一處處長、正處級秘書江宏的帶領下,唐維虹走進了李俊康的辦公室。“李書記,唐總來了。”引見后,江宏退了出去。李俊康微笑著引她坐下:“今天找你來談什么,恐怕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唐維虹也直截了當:“您就直接說吧,省委考慮把我調動到哪個部門去呢?”
李俊康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放松了一下眼睛后說:“跟大記者談話果然省心。安江上次因為市委書記涉及礦難案被免職后,一直沒任命新的市委書記,都是市長姚元龍主持工作。一個地級市不能長期沒有市委書記,所以上周開書記辦公會的時候,考慮任命姚元龍做市委書記,把你調到安江市做市長。”
“撲哧”一聲,唐維虹憋不住笑了出來。“怎么,聽說要去當市長,開心到這個程度了嗎?”李俊康調侃道。唐維虹正經了起來:“不是開心的笑。報告書記,我幾周前就聽說了這個‘情報’。省級機關車隊好些駕駛員都這么傳的,我一開始聽說以為是謠傳,現在聽您這么說,看來常委會的消息真是無密可保啊。”
李俊康也笑了:“那我今天說給大記者聽的可就是‘舊聞’不是‘新聞’嘍。你是怎么看的呢?”唐維虹說:“真要由著我,我還真不喜歡去做市長。想在報社干到退休呢。”
“哈哈哈哈,果然沒被我猜錯。”李俊康笑著說,“我看過你的簡歷,從畢業就在報社工作。從一線記者做到總編輯,說句庸俗的話,在新聞這個行當里你也算‘功德圓滿’做到頭了呀。就不想換個崗位開辟一番新天地嗎?”他問得很直白。
唐維虹也喜歡這樣不加客套的直截了當。“李書記您說得直接,我也回得直接。我喜歡這個工作,也就擅長干這個。安江在12個地級市里是工業大市,我怕自己承擔不起市長的責任,對不起省委和您的信任。”說完,就低頭喝了口水。
李俊康說:“這個年頭,對本職工作這么熱愛的干部真不多了。你再考慮考慮吧,畢竟機會不是什么時候都有,干部任用的年限也有要求,你知道的。錯過這個村,恐怕就沒這一個店了。”唐維虹敏銳地意識到,書記說這個話的隱含意思是:這個談話即將結束。她站起身對書記說,會認真考慮的,再次謝謝李書記的關心。李俊康也順勢站起來和她握了手,送她到門口。
晚上,吃飯的時候唐維虹跟鄧子良說了這個事兒。“鄧主任是不是很支持我去安江呀。去了之后你就徹底自由了啊,在食堂吃飯,回到家還不是想帶誰進屋就帶誰進屋,想干嗎就干嗎呀。”她狡黠一笑。鄧子良哈哈一笑:“你就這么巴望我出點事情啊。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的好,去了那邊人生地不熟,吃住都不習慣,哪里有家里好呢,對吧?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你不必上夜班了,晚上可以睡個踏實覺了。但恐怕你不習慣了,對吧?”
唐維虹很感動,自己的心思被他說中了。生活倒是其次,對工作的熱愛是阻攔自己去做市長的第一動因。當時政部主任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機會下到一個縣級市掛職,半年結束后,當地市委對她的工作非常滿意,曾經征求她意見,是否愿意調動過去工作。她至今記得當時去征求老社長許壽松意見的情景。

而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調任。如果干得好,以后當市委書記是可以預見的。唐維虹今年才43歲就做到正局級,提拔為副省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對于唐維虹來說,在媒體這個領域也確實如李俊康所說“登峰造極”了。如果能去黨政領域為官,也未必不會有更加美好的前程。
深深思慮后,臨睡前,她拿出手機給李俊康發了微信,婉拒了這個任職建議。很快,省委書記回復:“好的。我尊重你的選擇,贊賞你對職業的熱愛。”鄧子良從床那頭調頭過來看到唐維虹的手機,說:“哎喲喂,不當市長當總編,多好的新聞呀。派個記者來寫寫吧,不然多可惜呢,一個可以評中國新聞獎的題材呢!”唐維虹佯裝生氣地打了他一拳。
日子一天天過,不管前一天晚上經歷了什么反復糾結,第二天清晨出門,這個城市依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唐維虹婉拒市長任職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官場。有人說她故意跟省委書記矯情、裝清高,也有人說她是舍不得報業集團的年薪。
“唐總,今天下午雍海市委書記廖華秋率領的代表團來報社訪問,您別忘了哦。”這天剛上班,辦公室主任鄒斌華就提醒她。唐維虹笑笑:“怎么會呢,咱們報社可好久沒迎來地方大員關懷了。這個廖華秋剛上任,之前在省外事辦公室做了多年副主任,終于熬成正局級市委書記了。雍海上次被魯恩華假黨員那個事兒鬧得,名聲可不好了。新書記上任,可不得好好打媒體這張牌,為自己造勢嘛。沒這個事兒,人家怎么會一上任不去發改委,不去財政廳,專門就來報社串門呢,對吧?咱什么時候那么受寵了呀?”
下午,廖華秋一進會議室就滿臉堆笑地套近乎:“我剛上任就了解了一下呢,雖然唐總是廬源本地人,但鄧教授是雍海人呀。四舍五入,咱們算唐總的婆家人啊,這回也算是走親戚啦。”唐維虹毫不遜色:“廖書記這個調查研究的工作做得很細致啊,連我愛人是哪里人都查清了。婆家來人,是不是暗示我這個兒媳婦接待規格要更高一點呀,今晚米蘭達走起嗎?”廖華秋笑笑:“這個紅線可不能破。除非,唐總個人掏腰包。”說完,一屋子人都笑了。客套完,雙方入座。
廖華秋單刀直入:“上次魯恩華的事情曝光以后,對雍海形象的負面影響很大。到處都在傳,雍海還有更多假黨員充斥。當然了,新聞單位的報道也是應省委的要求,這無可指摘。我上任后第一個安排拜訪的省級機關就是咱們報社。今天來,是請唐總關照,看看在宣傳上出點新主意,給雍海造點正面氛圍啊。”
唐維虹也正經了起來:“這個我知道。雍海在12個地級市里原本名氣就很大,我們記者站每年給雍海上的頭版頭條也最多。魯恩華這個事情的影響,確實需要更多好事、好稿來洗刷。這樣吧,今年是雍海被評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30周年。我們安排一次大走訪,編委帶隊下去,一個古跡一個故事,做一組報道,報、網、端、微全媒體矩陣推送吧。”
聽完,廖華秋臉上立即晴轉多云。為官多年,他也不傻。“唐總這樣說,那就太感謝了。我們求之不得呢。作為投桃報李,我們先準備每篇故事配發兩個整版的宣傳廣告,銅版紙印刷附在報紙里一起派送。還有,從第一篇報道刊發開始,每篇報道發表當天制作一個客戶端打開時的5秒推送廣告頁。另外,我上周去桂湖日報社雍海記者站看望慰問新聞工作者時發現,你們那邊辦公場所很多設備都很老了,準備撥專款給記者站贈送一批新的電腦、打印機、照相機。以后再有更多機遇,我們加強合作。”

談了個生意回來,晚上唐維虹很開心,跟鄧子良顯擺:“今兒我可從婆家撈了筆錢呀。”鄧子良一邊從廚房往餐廳端菜,一邊調侃:“雍海又出了假黨員還是假公務員啊,來請求不要發稿,你敲了人家一筆錢?”唐維虹瞪大了眼睛:“你老婆這么沒有底線的啊?這種缺德的錢也能要啊?”鄧子良也配合著瞪大了眼睛:“要不是這樣的話,就是新市委書記為了讓媒體給自己吹牛造勢,來給你上供了對吧?”
唐維虹點點頭:“這回算你蒙對了。”說完,開始吃飯。鄧子良笑著說:“他們要是來買通買通我,直接上咱家來‘拜訪’,說不定給的更多呢,對吧?”唐維虹笑罵:“想錢想瘋了你呀。”
楊莉超萬萬不會想到,自己靠“白天賣藝,晚上賣身”換來的高光時刻,會被粉碎得那么猝不及防。讓我們先把時間往前調回1個小時——
桂湖省一年一度的“桂湖新聞獎”頒獎暨桂湖省名記者、名編輯、名主持人表彰大會照例在桂湖迎賓館一樓宴會大廳舉行。今年活動的主持人是唐維虹。她看著一屋子身掛綬帶的年輕后生,十分欣慰。今年的“桂湖新聞獎”,報社占據12份,一、二、三等獎各4份。榮獲一等獎的作品里有她采寫的《閃光的遺愿》,集團黨委開會的時候她一再反對推薦,要把名額留給年輕記者。但其他幾個編委都說,推薦不是看她,確實是稿子好。她個人也只算1票,反對無效。她才沒拒絕。
頒發三等獎的時候,報社入選的是韓小冰采寫的省委書記看望兩會記者的稿子。看到這個自己特別滿意的小姑娘走上來領獎,唐維虹笑得跟看自家女兒一樣,把證書遞到她手里后,還在她耳邊悄悄說:“加油呀,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坐到我這個位置上來的。”韓小冰害羞地笑了,臉又紅了一大片。她這回不僅獲得了文字稿件三等獎,自己主持的視頻欄目《冰冰有故事》還獲得了新聞名專欄稱號,可謂“大豐收”。
“好,下面頒發桂湖省名主持人獎。我宣布,獲得今年桂湖省名主持人榮譽稱號的是桂湖廣電集團新聞頻道主持人楊莉超!大家鼓掌祝賀!”唐維虹說完,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楊莉超昂著頭,挺著胸,掛著如同上直播一樣的職業微笑,穿著一身米色西服緩緩走上主席臺,驕傲地從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吳景軒手里接過獎杯,用甜得發齁的聲音獻媚道:“謝謝部長!”
就在此刻,宴會廳的門被打開了。一名中年婦女的大吼震碎了掌聲帶給楊莉超的最高榮耀:“楊莉超你這個騷貨!還名記者呢,名小三!”一邊說,一邊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的時候,快步走向主席臺,掏出一個杯子擰開蓋子后,沖楊莉超劈頭蓋臉澆了下去。一不留神,她就成了個“黑人”,原來杯子里裝的是墨汁。全場嘩然。“你本事是不小啊,把我家老楚魂都勾走了,快給大家傳授你的經驗吧!告訴大家你是怎么伺候好老爺們,當小三當得這么得意的啊。”那名婦女把楊莉超名副其實地“抹黑”后,還繼續罵得不堪入耳。臺下頓時開始議論紛紛,大廳里的服務員也開始遮住嘴竊竊私語起來。

楊莉超渾身黑透,吳景軒臉色也黑得夠嗆。這個全省新聞界的頭等大事,被抹成了個笑料,作為宣傳部長,他實在笑不出來。“頒獎大會搞了這么多年,今年這次估計各位這輩子都忘不掉吧?”說完,全場寂靜。平靜了好一會兒,吳景軒氣得還沒平復下來,想來想去唯獨不想講話了。把講話稿一扔:“稿子都印發給你們了,自己看吧。散會。”
“老板,你可得給人家做主啊。今天你老婆這么一鬧,人家臉都丟盡了!”夜里,楊莉超在楚尚德跟前哭得雙眼通紅。面前一摞被她擦過眼淚和鼻涕的紙巾,都壘起了一座小山。楚尚德今天因為要會晤來訪的溱江市委書記王唯實,準備從地方大員手里刮點錢,就向吳景軒請了假,沒去頒獎典禮。沒想到,自己的小情人遭遇了這樣的慘劇。
“今天開會的事情我只在班子成員會上說了,讓分管新聞頻道的副臺長黎軍偉代我去。怎么會傳到那個老太婆耳朵里去?”楚尚德抽著煙,思索著“案情”。不一會兒,他注視著楊莉超,楊莉超也似乎有話要說。倆人幾乎同時開口:“李承祖!”他們一致認定,這次是上次被楊莉超拒絕陪酒后,李承祖一手釀造的報復行為。
“只有他,既知道開會這個事情,也知道我老婆的電話。不會有第二個人,他肯定是要報復你。估計主要還是因為你上次拒絕他陪酒的要求,讓他記恨到現在。”楚尚德掐滅了煙卷,下了定案結論。“那老板你可要兌現上次說的話啊,去舉報這個狗日的!不能叫他過舒服日子了!他這次可不只是害我,也害你啊。大庭廣眾之下,說咱倆有一腿,等于也是往你身上潑臟水啊。”楊莉超撲到沙發里楚尚德的懷中帶著哭腔撒嬌要求道。
這件事叫楚尚德不能不憤怒。一是讓小情人受了巨大委屈,二是撕破了自己最要保密的窗戶紙。“開電腦!”楚尚德打開筆記本電腦,從自己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移動硬盤,插了進去。不一會兒工夫,一封實名舉報信就完成了。隨信上傳的,還有楚尚德保存了很久的錄音證據。
“這下子夠他喝一壺的了。敢公開挑戰我,就是這個后果。從明天開始,你休假,不要上班了。你也知道,去了單位會遭遇多少風言風語、指指戳戳。先休假,等大家議論夠了,不再提這個事情你再去上班。”楚尚德關機后,對楊莉超說。楊莉超破涕為笑,拉起楚尚德的手就往浴室走去,一邊走一邊附在楚尚德耳邊嬌滴滴地呢喃:“人家就知道老板你最好了呢。接下來就讓人家好好伺候老板吧。”說完,打開了往浴池放水的龍頭,開始寬衣解帶……
第二天,雖然公開報道里壓根就沒提及這個“潑墨事件”,但是民間“記者”們卻在論壇、朋友圈等載體發布了自己在現場拍攝的視頻和照片。一夜間,楊莉超從播報新聞的人成為新聞事件的主角。為了平息事態,省紀委決定由駐廣電局紀檢組對楚尚德和楊莉超進行調查。
“你這個騷貨,敢跟我對著干,這下嘗到苦頭了吧?”早上上班等電梯時,李承祖望著走廊上“主持人風采”欄目里懸掛的大幅楊莉超照片恨恨地罵。他很得意自己的這個決定,一石二鳥。既丑化了楊莉超,也惡心了楚尚德。二人的曖昧關系一旦被戳穿,肯定會受到有關部門的調查。到時候,自己就可以看好戲了。
報社這邊,省里表彰后,集團黨委也召開了表彰大會。對獲得桂湖新聞獎和名記者、名編輯表彰的人員再度表彰。唐維虹在為獲獎者頒發了獎牌和獎金后說:“今天再次開會表彰,就是要樹立和擴大一個導向:新聞工作者一定要用作品立身,拿稿子說話。琢磨別的都是白搭,心思要花在業務上。”她含蓄地說,“大會那天在座很多人都在,有些年輕新聞工作者,心思明顯沒有擺在工作上。靠別的路子‘成長’‘進步’,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場的人都知道女總編說的人是誰,都捂著嘴笑出了聲。唐維虹繼續說:“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只有靠自己汗水澆灌出來的業績,一輩子都是你的。所以,我要規勸各位年輕的同事一句:看到別人靠歪門邪道‘進步’得比你快,千萬不用著急,更不用懊悔。等到她重重摔到地上的那天,她懊悔都來不及。而你也許走得慢一些,但是每一步扎扎實實,都不會出賣你。最后都會用果實回饋你的。”
散會后,幾個編委在一起聊天。楊純說:“你們覺得我這個小本家還能復出嗎?”唐維虹擰開杯蓋子喝了口水:“哎喲,看不出來你也是楊莉超的粉絲啊,哈哈哈。你應該問,楚尚德有沒有事。他們倆的關系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回楚尚德要是屁股干凈,楊莉超就肯定可以全身而退。他要是有爛賬,楊莉超就完蛋了。”賈春和附和道:“包養情婦的官員有幾個干凈的?靠合法工資包養得起?我是不信。楚尚德倒臺是遲早的事情。”唐維虹調侃:“你可別這么說呀,萬一人家就是動了真情了呢?最美不過夕陽紅嘛。沒準兒可以給咱副刊提供一個好選題呢。”說完,哄堂大笑。
幾周后,經過調查取證,省紀委正式對李承祖進行審查。隨著調查的深入,李承祖被舉報的罪行樁樁屬實,件件有據。于是很快就被免去了廣電集團黨委委員、副臺長職務,并開除黨籍,移送司法機關處理。倒是省廣電局紀檢組對楚尚德和楊莉超進行調查后發現,二人并無貪污、受賄、挪用等行為,廬源市郊的別墅也沒有證據表明是李承祖給予他的賄賂。不正當男女關系也只是風傳,查無實據。省紀委領導對楚尚德進行誡勉談話后,就此翻篇。楊莉超的全省優秀新聞工作者和名主持人稱號也繼續保持,播音組長職位也毫發無損。
人們對于網絡熱點都是有限時記憶的。“雪藏”幾個月后,沒有人再提起楊莉超的“潑墨門”了。她也逐漸恢復了正常工作。和以往一樣的一天,楊莉超像往常一樣瀏覽當日要上晚間六點半新聞的稿件。突然一個標題映入眼簾——原省廣電集團副總李承祖受賄案今日開庭。她笑得都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傳得新聞頻道一個走廊都聽見了。她問組里同事:“原本今晚六點半誰值班播呀?”同事小張說是她。楊莉超掩飾住急不可耐的快樂對她說:“今晚我頂你班兒。”

楚尚德因為“潑墨事件”再一次進省紀委談話后,他要被撤職的傳言在新聞界傳得沸沸揚揚。最為擔心的莫過于楊莉超。這種緊張情緒導致她最近出鏡接連犯低級差錯,把“省政府召開常務會議”播成“召開常委會議”,把“省政協副主席”播成“省政協副主任”……
“看看你最近的差錯記錄,還好意思做組長管理其他同事嗎?”新聞頻道總監張寶川把一張記錄表砸在楊莉超桌上,語氣里遮不住的憤怒。楊莉超強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是不是覺得楚臺長要倒霉了,也敢這么教訓我了?”張寶川輕蔑一笑:“你不要忘了,當初要不是我點頭,李承祖可沒法把你搶走帶到楚尚德身邊去,也就沒有你的今天,你搞搞清楚。你這個組長怎么來的,不要我說明白了吧?”他把滿是煙味兒的嘴巴湊到楊莉超耳朵邊上壓低聲音說:“不就是賣身求榮得來的么。”楊莉超臉瞬間緋紅起來。
張寶川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楚尚德這次已經是‘二進宮’了,你就不為自己找條后路嗎?萬一楚尚德真倒臺了,你可就沒有靠山了。在臺里,你還混得下去嗎?你現在為所欲為,你考勤一個月有幾天是正常上下班的?不都是給你按全勤發獎金?大伙兒還不是看在臺長面子上讓你三分。或者,你準備靠賣身給新臺長換取繼續的榮華富貴呢?”平日里牙尖嘴利的楊莉超,此刻也語塞了。因為她確實不知道,楚尚德會不會就此倒臺。“那,你有什么路子?”楊莉超弱弱地開口。
張寶川看她氣勢徹底沒了,又跟剛入職時一樣低眉順眼了,才揭開了“葫蘆蓋子”。“省演藝集團董事長孫成斌想挖你,去集團管理的省藝術劇院工作,給全額撥款的事業編制,薪資比現在高,演出多,出名更快,你愿意去嗎?”楊莉超眼前一亮,她以前采訪過孫成斌。這個人今年42歲就做到省直企業的一把手,之前是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再之前是某位常務副省長的秘書。如果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攀附上這個新貴,肯定是好事。“那,代價呢?”盡管心里早就明白是什么,但楊莉超還是問了。
“代價,你還不懂嗎?不需要我提醒你了吧?”張寶川一臉猥瑣的笑容蕩漾著。明顯,是要做孫成斌的情婦。楊莉超沉思了片刻,咬了咬牙點頭了。她也十分識趣地坐到了張寶川大腿上,用以往只給楚尚德的嬌滴滴語氣說:“患難見真情啊,遇到麻煩才知道,還是張總對人家好啊。這種時候伸手相助,叫人家怎么報答呢?”張寶川很得意自己享受了“臺長的待遇”,美滋滋地說:“這個,也不需要我提醒你了吧?”……
第二天,恰好是唐維虹夫婦的結婚紀念日。鄧子良和唐維虹來到一家西餐廳吃飯,這是他們常去的一家餐廳。去的頻率之高,已經到了不同班次的服務員都認識的地步了。“好,就這些。”鄧子良把菜譜交給服務員。唐維虹吐槽:“你也不嫌膩,每年紀念日都到這里來吃。恐怕外面新開了多少餐廳你都不知道吧,也不知道帶我換換口味。這本菜譜上的菜都要被我們吃遍了吧?”鄧子良笑笑:“多好啊,你還記得嗎?網上流傳一個帖子,一個父親連續三十年帶女兒在同一個景點的同一個位置合影,多棒啊。咱們不也差不多嘛,哈哈。就是不知道這個店能不能長壽到三十年。”唐維虹一臉嫌棄:“要是每年都在不同的餐廳,三十年吃滿三十家才厲害呢!”
剛說完,鄧子良沖她擠眉弄眼。“干嗎呀?”唐維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鄧子良說:“有熟人!你看你右后方!”唐維虹轉頭一看,窗邊一桌上坐著兩男一女。兩個男的,一個是孫成斌,一個是張寶川,女的自然是楊莉超。“哎喲,這三個人怎么湊到一塊兒了?”鄧子良開始八卦。唐維虹覺得毫無八卦的價值:“還用問嗎?張寶川想從省演藝集團撈點錢,完成創收任務唄。就帶著糖衣炮彈來攻孫成斌的堡壘了唄。他膽子也不小,臺長的女人他也敢拉出來陪酒啊。”
鄧子良邪魅一笑:“要是你們報社中層帶你的小三去談業務陪酒,你準備咋收拾他們?”唐維虹抄起叉子就往鄧子良手上一戳:“就這么收拾!”鄧子良疼得嗷嗷直叫。唐維虹看了開懷大笑。
那一邊,張寶川前一晚在米蘭達酒店好好“享用”了楊莉超一夜后,履行了諾言,帶她引見孫成斌。“我們劇院的宣傳總監剛剛跳槽,這個職位一直空缺。楊小姐做記者、主持人多年,是全省有名的優秀新聞工作者、名主持人,如果能來接任,是最合適不過啦!薪資自然好說,起碼和你張總不相上下。”孫成斌看著秀色可餐的美女,急不可耐地拋出了誘餌。
楊莉超扮出一臉大學生剛出校園一般的羞澀,結結巴巴地說:“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去做總監嗎?”孫成斌一看這副“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的模樣,更加百爪撓心。“可以可以,楊小姐這樣的人才能來省藝術劇院,是我們的光榮。只要你點頭,我們明天就可以簽合同。你和電視臺的解約可以慢慢辦,我們等你來。”
張寶川一使眼色,楊莉超站起身走到孫成斌面前敬酒:“那就多謝孫總抬愛啦。”說完彎下腰把酒杯推到孫成斌手邊,孫成斌的眼睛也早就像貼了膠帶紙一樣粘到了楊莉超白皙挺拔的胸脯上摘都摘不動。張寶川一看,知道事情成了。他也沒耐心繼續坐下去,就起哄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二位回家吧。明天小楊你先去臺里人力資源部辦一下手續,回來之后立即去演藝集團辦入職吧。”楊莉超點點頭。孫成斌也迫不及待要進行下一個節目,就站起身拉住楊莉超的手往外走去。
看到這一幕,唐維虹感嘆:“楚尚德這個綠帽子啊,戴得穩穩的嘍。接下來又不知道他的心肝寶貝要陪這個老板去哪個酒店鬼混一夜了。”鄧子良剛吃完,擦了擦嘴巴:“你還替他哀嘆?他不也早就給他老婆戴了綠帽子么?自己先出軌,活該。這都是報應。綠人者,也會被綠。”唐維虹一笑:“不錯,這個答案滿分。”
好幾天沒有和小情人幽會了,原本隨叫隨到的人兒,電話也開始不接了,楚尚德很奇怪。這天早上,他在中層干部會議上問楊莉超的下落。張寶川漫不經心地說:“小楊準備跳槽了。”“跳槽?”楚尚德更驚訝了。關于這個女人,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的事情,張寶川居然知道了。他更加不知道的是,這個女人早就已經背著自己上了張寶川的床,又被張寶川引薦上了孫成斌的床……“什么時候的事情?跳到哪個單位?”楚尚德強忍憤怒問。張寶川更加隨意地說:“上周五提交的辭職申請,我和人力資源部主任都已經簽字了。她去演藝集團。楚臺長你很快就會收到申請需要你簽字了。”楚尚德震驚得無以言表,這么大的變化,自己居然是從這個途徑得知的!

楊莉超感到身上一滴滴的冷汗往下流,這個男人究竟掌握了多少臺里干部的秘密?怎么誰的把柄都有?真要撕開了這層窗戶紙,張寶川要是把自己勾搭他和孫成斌的事兒捅給楚尚德,自己調動還沒成就已經兩頭不是人了。“我……我不辭職了。我接茬跟您,老板。張寶川這孫子坑我,您得給我做主啊。我不也是看您被紀委找去談話了,心里害怕才一時糊涂嘛。”楊莉超迅速調整了戰略。
“他敢干這個事兒,我得給他點顏色瞧瞧。”楚尚德罵道。楊莉超嚇得都要哭了,她看出來了楚尚德非但沒有倒臺的跡象,反而有可能要把張寶川整倒臺。她開始后悔自己的一時沖動了。“老板您得給我做主啊。”她又坐到了楚尚德大腿上撒嬌起來,她想知道自己的“慣用伎倆”還好不好使。楚尚德幸虧還沒有知道自己的小情人早就成了“共享情人”,僅僅把此事理解成張寶川“挖墻腳”。他氣呼呼地說:“下周一開辦公會,我先敲敲他的反骨。他要是執迷不悟還唆使你走,就不要怪我把東西寄給省紀委了。哦不對,他還不是省管干部,交給廣電局紀檢組就行了。這還不是我跟王慧中書記一句話的事兒!哼!”楊莉超噘起嘴說:“嗯嗯,要收拾他,他太可惡了,不收拾不行了。”楚尚德說完,氣呼呼地對小情人說:“你也欠收拾。”他拿遙控器一按,把窗簾合上,就開始一件一件剝楊莉超的衣服,心里有虧的楊莉超大氣不敢喘一口,任楚尚德發泄這口積郁許久沒處發的怨氣……
評報會和選題會、編前會一樣,是一張報紙出版后征集意見和建議的平臺。這是唐維虹做總編輯以來數不勝數的一次評報會。她像以往一樣拿起當天的《桂湖日報》,指著頭版采用的一張照片對各位編委、各部室主任說:“很長時間沒有見這么好的時政照片了,眼前一亮啊!老規矩,一版編輯、校對和當晚值班編委、值班主任一起嘉獎。建議評集團好稿一等獎,推薦送選全省好新聞。”究竟是什么照片引得唐維虹大加贊賞?
前天,省委辦公廳通知報社派一名文字記者、一名攝影記者去大溝子鄉金坎村采訪省委書記李俊康在村民家蹲點調研的最后一天。唐維虹點名攝影部主任黃景鈺去。在村書記馬長友家采訪了半天,親歷了書記蹲點的情形,并了解了整個蹲點一周的情況后,兩位記者經過申請準備返回廬源。馬長友熱情地說:“省報記者一塊兒在我家吃個飯吧,中午李書記吃過飯也走了呢。”倆人不忍回絕老鄉的善意,就丟下采訪包,進屋洗手準備吃飯。
才短短一周時間,馬長友這個黨最基層一級的書記已經跟省委書記處得像朋友一樣熟悉起來。倆人在飯桌上聊天聊得不亦樂乎。“李書記,你看起來比電視上年輕多了。你們大干部上電視還化妝不?”老馬喝了幾杯酒,笑瞇瞇地問。李俊康也毫不忌諱:“一般不化,只有開大會、作報告的時候才收拾一下,表示對代表的尊重。”說完,他撥開自己的頭發,露出里面的白發給老馬看:“你看,我其實也已經有很多白發了呢。”老馬湊上去認真地看起來,感嘆了一下:“還真是啊,我說電視上那些大干部咋個個都滿頭黑發呢,敢情也都有好多白的啦!”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他的老伴、孩子也都笑了。
一會兒,李俊康端起小酒杯對馬長友說:“老馬,我敬你一杯。你當了三十多年村支部書記,帶領鄉親們戰天斗地,改變了村子的面貌。現在退了休,可以‘喜看稻菽千重浪’,享受天倫之樂了!”馬長友愣住了,當村支部書記的時候也接待過省里來的領導,最多就是跟他握個手而已。這是他第一次見這么大干部給自己敬酒。他一下子沒決定端起酒杯坐著迎接還是站起來,就在這舉足無措時,黃景鈺掏出相機開啟連拍模式記錄下了這組感人的瞬間。
“李書記,這個照片可以發表嗎?”拍完,黃景鈺問。李俊康笑笑:“怎么不可以?原本我想臨走時跟老馬全家照個相,現在你幫我找到一個更好的畫面,當然可以發啊。我們共產黨的干部就該和群眾這樣親近嘛。”
當晚,夜班編輯部以《書記給咱敬杯酒》為標題配合文字通訊把這張照片發表在一版頭條。第二天在網上引起熱議,人們難得在報紙上看到穿著便裝,和老百姓坐在一桌上吃飯敬酒的高級干部。刊載這張照片的網頁、微博、微信、客戶端在那一天也再次成為“爆款”。
“這張照片的成功,第一要表揚老黃的敏銳。”唐維虹在評報會上說,“我們一般開始吃飯的時候,工作這根弦就放下了。但是做記者的就不能。捕捉新聞什么時候都不能松懈。第二,要表揚夜班。老黃回來之后把這張照片和李書記跟老馬全家的合影一起提交了,也沒特意囑咐要用這張。夜班沒有求穩選用書記和老馬全家的合影,而是選用了這張。很好。”
楊純點點頭:“說實話,書記的照片以前都要送審過來才敢用。這次沒有要求,我們也先猶豫過。發他和老馬全家在屋門前的合影肯定沒問題,但是就流于平淡了。倆人敬酒的照片以前沒用過這種畫面,我們就想試試,沒想到,火了。哈哈哈。”
唐維虹說:“老黃你今天趕寫一個稿子,就叫《‘書記給咱敬杯酒’,我是這樣拍到的》,明天一版見報。趁熱打鐵,再寫寫這個背后的故事。就要這樣。最近我們的時政報道非常出色,省級機關青年演講比賽,三位副省級領導參加都沒提名字和講話;省人大領導與代表面對面,重點寫代表心聲。這些都是好變化,都是省委機關報擺脫‘機關化’怪象的好事。報紙要做新聞的信息總匯,千萬不能成文件、講話稿的總匯,那樣就真的沒人看了。”
散會了,蘇茂洋開始八卦:“你們聽說了嗎?電視臺上演宮斗劇啦。”唐維虹一臉不屑:“怎么?楚尚德有新寵,楊莉超進冷宮了?”蘇茂洋得意地說:“不是。是電視臺好多中層都以為楚尚德要倒霉了,張寶川牽線把楊莉超‘貢獻’給了演藝集團的孫成斌。后來楚尚德居然全身而退,發現有人撬了自己的后宮專寵。這下有好戲看了,哈哈哈哈哈。”
唐維虹恍然大悟:“我說呢。那天晚上我跟我們家老鄧出去吃飯看見他們仨了,我還以為僅僅是拉楊莉超去陪酒談生意呢。誰知道居然是從中牽線搭橋啊。我錯過了一場重頭戲啊!張寶川膽子真不小,估計楚尚德要他好看了。”

張寶川自顧自往沙發里一坐:“請你不要瞎說,張嘴收錢閉嘴收錢,你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可就涉嫌誹謗了。”楚尚德轉過身來,走到辦公桌后面坐下,點擊了幾下鼠標,一段段錄音播放了出來——
“張臺長,我這個價格已經是很優惠了,其他11個市的臺長來我都沒降過上六點半的價,唯獨給你一下子降了3000塊錢一條,你還不知道為什么嗎?”
“楊局長,這個批評報道很難斃啊,你知道現在省委領導很重視輿論監督。輕易不允許斃的,動不動斃稿子,記者那里也有意見啊,辛辛苦苦拍攝回來一句話斃掉,一次兩次算了,次數這么多,你叫我怎么辦呢對吧?”
……
聽著聽著,張寶川冷汗淋漓,覺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裸奔在大街上一樣。“楚臺長,我……”他試圖為自己辯駁,但清晰的錄音明明白白在那里,他無論如何洗脫不了受賄的罪名。
楚尚德擰開杯蓋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就沖這些錄音,我就能把你送進大牢,去跟李承祖做鄰居去。恐怕你還不知道吧,李承祖也是這樣被我送進去的。”張寶川真的緊張了起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把柄被楚尚德攥得好好的,一想起自己不僅幫外人挖楊莉超還睡了她,就不寒而栗。
楚尚德走到沙發前,對張寶川說:“你是好日子過膩歪了是吧?想進大牢跟李承祖一起吃牢飯了是吧?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調劑那么多資源捧出來的全省名主持人、優秀新聞工作者,你就拿去做人情給孫成斌做小三?孫成斌什么東西你沒數嗎?藝術劇院哪個女演員能逃出他的魔爪?你收了他什么好處這么死心塌地?”
張寶川的襯衫都濕透了,手心也是。此刻如果自己屁股上干凈,他會繼續譏諷:楊莉超逃出你的魔爪了嗎?你還好意思說孫成斌?但是他開不了口,畢竟自己也沒資格。“現在給你兩條路。”楚尚德最后一次拋出“橄欖枝”。張寶川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來,畢恭畢敬:“臺長您吩咐。”楚尚德說:“要么等著紀委來抓,進去吃牢飯。要么,立即組織記者做一批曝光藝術劇院的批評報道,弄臭孫成斌。”張寶川連連點頭:“批,往死里批。怎么報您吩咐。”楚尚德吩咐:“第一期揭批藝術劇院賣票亂象,和黃牛沆瀣一氣形成產業鏈亂要價;第二期揭批藝術劇院有編制的演員不安心演戲,拿著財政撥款的工資,紛紛做副業賺錢;第三期揭批藝術劇院劇本創作團隊搞抄襲剽竊;第四期揭批藝術劇院領導在劇院新樓建設招標和中層干部提拔過程中受賄。你聽懂了嗎?”張寶川連連點頭。“滾!”楚尚德把他趕出了辦公室。
幾周后,關于藝術劇院亂象的批評報道在新聞頻道播出,引起觀眾和網友熱議。大家紛紛說,好久沒看電視臺這么正經搞輿論監督了!戲迷觀眾更是怒火中燒:原來劇院和票販子合起伙來坑我們的錢啊!這組報道也引起了省委領導的關注。吳景軒親自打電話到廣電局紀檢組,要求進行調查。經過調查取證后,孫成斌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審查,不久就被免去了省演藝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省藝術劇院黨委書記職務,并被開除黨籍、移送司法機關。
節目最后一期播出的晚上,楚尚德趴在床上看,楊莉超跪在一旁給他按摩。“你看,張寶川要把你推進的,是個什么樣的狗屎坑啊。你居然也真寫了辭職報告,真是心大。”楚尚德得意地指著屏幕。楊莉超噤若寒蟬:“人家不是膽小嘛,哪里顧得上去了解啊。誰知道張寶川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要把我推到這么個火坑里去,得虧老板及時提醒,人家才免災。”楚尚德很滿意小情人這么快就歸順,把她摟到懷里,一邊親吻著她的脖子一邊說:“張寶川這孫子還算識趣,乖乖聽話做了這組稿子去搞臭孫成斌,老子這回且饒他。下次他要是再敢找你麻煩,就不要怪我送他去跟李承祖做鄰居了。”
孫成斌已經“進去”了,自然不會害到她。張寶川經過這次跌跟頭,估計也不敢多嘴了。自己被“共享”的秘密應該不會被戳穿了。楊莉超趕緊繼續點頭稱是:“謝謝老板關照,人家再也不敢了。”
又是一個平靜的夜班。唐維虹像往常一樣,一邊審看稿件,一邊喝茶。改標題,刪多余的話,調整段落……這些早已熟悉的步驟過后,她一次次按下“簽發”按鈕,讓稿件登上版面。這時,她的眼睛被一篇稿件的標題吸引了:《不惜摘下“烏紗帽”,只想重握手術刀——渭北區衛計委副主任周崇春談為啥要請辭》。
原來,周崇春是溱江市渭北區人民醫院的心內科主任醫師,因為業績突出、醫德高尚,被區委組織部推薦擔任了區衛計委副主任。但他一直都覺得自己不是做干部的材料,還是更適合搞業務。于是,他主動找區委書記談心,希望區委可以滿足他這個愿望。區委書記得知后,很快就主持召開區委常委會,批準了這個向組織提出的特殊要求。周崇春的辭呈也隨即得到區政府的批準并向區人大常委會備案。如今,他又回到了為之付出心血多年的醫院工作,很多患者也非常高興:自己熟悉的大夫又回來了。
這是一篇只有600多字的稿件,被編輯部安排在四版采用。唐維虹看后,把它調整到了寸土寸金的一版,并自己打開采編系統,寫了一篇短評《知人善“免”,也很重要》:
“知人善免難在何處?從領導方面來說,自己提拔的干部,因不勝任免職,豈不等于承認自己不是‘伯樂’?從本人方面來說,存在著‘上升’光榮、‘免職’丟臉的思想。從習慣影響來說,一個干部只有犯了錯誤才‘下來’,因而把‘免職’看成一種處分。”
“在全面深化改革的新時代,我們要改變這些落后于時代的傳統觀念。高明的領導者不僅要知人善任,還要知人善免。”
……
這篇稿件和總編輯撰寫的短評一起在一版見報后,引起了各界的熱議。網友紛紛在該報道的網頁、微博、微信、客戶端頁面里留言,有的說“我們不希望好的大夫去做干部,那樣就荒廢手藝了,這對大夫和患者都是損失”;還有的說“我們不缺衛計委副主任,缺的是醫術高超的好大夫啊,讓他們能繼續為患者治療才是正道”;更有網友說“對于那些不能勝任本職,臉皮厚到不肯請辭的干部,也要讓他們及時‘下馬’才是對人民負責”……
第三天,唐維虹到省委參加全省組織工作會議。她沒有料到的是,李俊康在講話中也提及了關于周崇春請辭的稿件和她撰寫的短評。省委書記對著一屋子廳局級干部說:“昨天《桂湖日報》頭版刊登的稿件和評論你們都看了嗎?我認為寫得非常好。專業技術人才,在專業技術崗位發揮光和熱,才是對他們最好的褒獎。并不是給個烏紗帽才是肯定,有時候給官帽離崗位反而是荒廢!我們要改的,就是這種唯提拔論的風氣。”唐維虹臉一紅,捂嘴笑了笑。
散會后,省長陳偉達在電梯口等電梯時,笑著對唐維虹說:“不怕你笑話,當初討論報社總編輯人選的時候,我跟你這篇稿子的態度一樣,覺得你這樣的大記者、名記者,去做官就荒廢了。結果李書記還不同意我的觀點呢。昨天看這個評論,我看完就是四個字的感想:不謀而合。”唐維虹笑著說:“陳省長過獎了,我和周主任比起來,他才是真正的專業人才,為老百姓做實事的。我對這樣的人才多宣傳多報道,才是做好本職工作。”

唐維虹說:“兩位領導這么夸,我都快不好意思了。我從來不覺得總編輯是官,我覺得總編輯就像是毛主席說的,一個記者頭子罷了。把總編輯當官做,就完蛋了,就荒廢了。就像周主任的醫術一樣,總編輯荒廢了采訪、寫作、編輯、評論,還怎么領導那么多記者、編輯好好辦報紙,怎么對得起領導的期待和肯定呢?”
李俊康和陳偉達都連連點頭,對唐維虹接任總編輯以來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肯定。吳景軒“趁熱打鐵”地說:“不然下次常委會,不妨研究一下,讓唐維虹同志接任社長,一肩挑吧。”唐維虹趕緊推辭:“我當總編的時間太短了,而且一肩挑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滋生一人凌駕集體領導之上,獨斷專行,破壞民主集中制的弊端。分設開來,多少是個制約。”
李俊康卻有不同看法,他說:“其實你看,我們絕大多數部門里,都是黨委或黨組書記兼行政一把手。分設的,要么是安排民主黨派干部,要么是其中一個到年齡了,另一個年輕的先從書記干起,等到人大開會再接行政職務。一個單位兩個一把手,合作得好便罷了,如果各自為政,會讓屬下很為難,到底唯哪個的馬首是瞻。很多工作就因為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的扯皮耽誤了效率,這樣的分設,非但不能保障民主集中制,反而不利于工作。另外,社長兼任總編輯還有利于減少干部職數,報社、電視臺要是都這樣,一下子就減少兩個局級干部。其他部門若都這樣,對于精兵簡政,是善莫大焉啊。”
陳偉達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我認為唐總的看法是對的。我支持分設,為什么呢?利于干部進步。一個單位一把手一肩挑,底下副職的上升空間就沒了啊。都指望往外單位調嗎?外單位也是副職那么多,就一個正職,憑什么容你這個外來戶搶呢?副總編們哼哧哼哧努力,一直原地踏步,誰能甘心?所以我覺得,要么另外安排社長,要么唐總接任社長就不再兼任總編輯。兩個正職總要有一個給副職們為之努力,才是正面引導的好氛圍嘛。至于李書記說的缺點,不是分設這個制度的錯,是人不配合嘛。一人獨斷專行,還不是班子成員敢怒不敢言慣出來的毛病。如果每個人都能講原則、講紀律,一把手怎么會輕易凌駕于集體之上為所欲為呢?我們也不是沒有配合得力的黨組織書記和行政一把手嘛。”
眼見兩位一把手要爭執起來,唐維虹趕緊解圍:“好啦二位首長,我向周崇春同志學習,自請不兼任社長,老老實實做記者頭子。社長一職還請另選高明呀。不然,我真要白班、夜班連軸轉,累死啦。”說完,李俊康和陳偉達都笑了。
唐維虹沒有想到,一篇稿件竟然引起省委主要領導和省政府主要領導對自己職位的爭論。遙想當年,劉強波一人擔任社長和總編輯兩職,工作重點擺在社長一邊,自己不上夜班,夜班由幾個副總編輪流值守。出了差錯,都是他去寫檢討、聽領導罵。社務方面,經營上有客戶酒局也是他去拼。那么,自己如果社長、總編輯一肩挑,能不能承擔起這樣的壓力呢?她仍然覺得自己不適合統領全局,只適合抓編務。幸虧當時及時推辭,沒給自己多加這副承受不起的擔子。
“你說楚尚德這個老匹夫是怎么知道我收黑錢的?”包廂里吐出一口煙,張寶川對坐在自己對面的周文斌說。周文斌在電視臺任副臺長時,是分管新聞頻道的,因此二人很熟。這是周文斌調任報社副總編后,二人為數不多的幾次碰面之一。

周文斌娓娓道來:“馬濤有個情婦叫李心平。李心平為了制衡他,怕他將來對自己不利,在自己和馬濤鬼混的別墅里安了竊聽器,紀委就是從李心平保存的竊聽器里找到那些馬濤的錄音作為證據才把他銬了的。”
張寶川驚呆了:“這個娘們這么有心機啊?馬濤一個副省級干部會掉進這么低級的陷阱里啊?那你說楊莉超這個娘們會不會也在和楚尚德鬼混的別墅里安竊聽器啊?我覺得他倆不會真正一條心的。要是安了的話,這可有好戲看了!太想看他倆互撕了。”說完,恨恨地把煙掐滅。
周文斌美美地喝完杯子里最后一點酒,紅著臉說:“你我都是這些大領導眼里的走狗罷了。我之于馬濤,你之于楚尚德,都是有用的時候跟你親如兄弟,沒用的時候恨不得宰了你。你那個錄音既然被楚尚德掌握著,就安安穩穩繼續聽話吧,除非你手里有他把柄。”張寶川恨得牙癢癢:“行吧。早知道我就在他那個別墅里安個攝像頭,拍拍他跟楊莉超的毛片兒,不聽我話就擱網上去,讓他跟你的前任朱新平一樣出出名。”
周文斌搖搖頭:“你不要做這個夢了。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跟楊莉超上床那天有沒有被偷拍吧?萬一他媽的反過來了,男主角是你了,你想想后果?不管是掛上網,還是送給楚尚德看,你小子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如同一桶冰水澆到了張寶川頭上。他早就聽說過米蘭達酒店里安了很多攝像頭,但是帶楊莉超去的那天晚上,興奮過度的他早就忘了檢查一下,只顧著享受春宵一刻了。萬一錄像被送到楚尚德面前,自己去跟李承祖做獄友,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了。
“怎么連公安突擊掃黃都報選題了?這不是例行公事嗎?晚報發個簡訊不就得了?”唐維虹聽到時政部提交的選題很意外。賈春和邪魅一笑:“唐總你不知道了吧?這回例行掃黃,真掃出新聞了。”
唐維虹也樂了:“掃出什么新聞了?發現有什么大明星還是大老板?就算有什么名人,咱們也不能濃墨重彩,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賈春和說:“警方不僅抓了色情服務人員和‘客戶’,還在幾家高級酒店的總統套房里查出了十幾個攝像頭,畫面多達1個多小時,其中就有米蘭達。目前酒店說不是他們放的。究竟是誰放的,要拍誰,干什么用,這不是新聞嗎老板?”唐維虹收起笑容:“這也不算是什么新聞,以前外省也出現過。米蘭達主要是去的客戶非富即貴,里面有色情服務也是公開的秘密。所以估計是用于敲詐的多數。”
賈春和說:“我聽說里面還真有個名人‘露臉’了,你我都認得。”唐維虹來了興趣:“誰啊?”賈春和:“楊莉超。不知道是跟誰去的,太激動了,連燈都沒有關。王安順采訪回來說,警方當大家面給播放了其中一段視頻,大概20秒左右,偏偏就挑了楊莉超的。她那張全省人民都熟悉的臉被拍得一清二楚,就是趴她身上那個男的,鏡頭里是背影,看不出來是誰。”
唐維虹一驚:“那楚臺長的綠帽子戴得忒嚴實了啊,他肯定不會自己花這個錢去米蘭達的。你說,會是誰帶楊莉超去的呢?難不成,是孫成斌?”賈春和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笑笑:“誰知道呢?綠帽子沒準兒還不止孫成斌一頂呢!”
調侃完畢,唐維虹布置說,這個稿子也就發個消息行了。視頻的事情帶一句夠了,說太詳細,導向就不對了。“我們是黨報,不是香港、臺灣的娛樂報紙,對這些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情不能著墨太多。私下里說說就算了,真上版面還是要正經,正經,再正經一點。不然,掃黃辦接下來就該來掃咱們了啊。”各部室主任都紛紛點頭,辦報紙,特別是黨報,分寸還是要“拎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