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俊高
一夜輾轉反側。

身子粗短,嗓門粗獷,成天像個陀螺,渾身帶著風、帶著響的仁兄,終于偃旗息鼓地躺下,手腕上扎著輸液針,腰腹處插著塑膠管。
一生好強,一心向上,一門心思跌跌撞撞撲爬禮拜攀上了自己設定的職位,兌現(xiàn)了自己既定人生的仁兄,卻不曾想會轟然癱倒,更不曾想無情的病魔,會死死纏上他的高光。
我并沒在他的病床上坐下。
他的床頭柜上,沒有水果,沒有鮮花,有的全是夸張擺放著的一些文件和書本。
我不相信會有人來看他。至少,嫌他怨他的前妻跟女兒,肯定不會。
我跟他熟識較早,當時他還在鄉(xiāng)上,剛剛完成從聘用到正式錄用的身份轉變,信心爆棚地規(guī)劃著到好多歲當啥,到好多歲又當啥。后來果真起來起來又起來。每一次變動、升職后,他都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祖墳山前,一一磕頭匯報。
他對自己每一次變動、升遷的日期,記得準確無誤,包括哪天下的文件、哪天哪個到單位上來作的宣布,等等,常常在人前口若懸河如數(shù)家珍。
我沒見他取得過啥突出成績,就只聽他一張嘴嘰里哇啦:“不管在哪個單位,我都只忠于老大。”這話里當然包括他遭大伙白眼唾棄的老大,遭黨紀政紀拿下的老大,甚至遭國法律條逮進去的老大。“我對他那么忠心,他肯定得對得起我噻!”他是在用他的忠心,換算著他認為應得的回報。
我沒聽說過他在所歷單位的逸聞趣事,倒聽說以前外出、下鄉(xiāng)時,他不愿意跟一般人同車,而眼下是大伙都不愿意跟他同車……
鄰床吃早餐的嘰嘰喳喳聲吵醒了仁兄。
他睜開眼。他看見了我。倒是十分平靜,眼里還閃過一絲苦惱人的笑。
“偶爾來這里走走,也好。至少會曉得身體,才是真正的本錢。”不曉得他是在說給自己,還是在說給我。
良久,他終于發(fā)出了喟嘆,“我這輩子,算徹底玩完。”
我曉得他說的是個啥。絕對不是說的病痛。
于是,我給出了專門給他帶來的良方:你不就是當年為了提前參加工作,把冊子上(檔案上)的年齡,改大了一歲嗎?這次干部調整,你不就是因為虛大了一歲,退休前干不滿一屆,而擔心退二線嗎?其實這個好辦,你去你檔案袋里,查查你當年讀初中時寫的入團申請書,那個歲數(shù)跟落款時間,會證明你的真實年齡,組織上也會認可的。
立竿見影!仁兄的眼里一下子驚現(xiàn)了亮光,嘴里也開始碎碎念:“是嗎是嗎?我還有希望還有希望?那,我得趕快好起來趕快好起來……”
退出病房,一路上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真正的好心人。
一夜長吁短嘆。
我提前趕到了市看守所。今天見一面后,我那兄弟就要遭發(fā)配去外地監(jiān)獄了。
來這里探望的人,還多。有男,有女,有年老的,有年輕的,還有碎娃。都是沉默寡言,都是一臉恓惶。
我們掃健康碼,登記,到高墻下的一扇窗口排隊辦手續(xù),等待安排會見。
我們看上去都是好人,卻都有著已成罪犯的親朋、好友。
我們就這樣在這樣的時間,到這樣的地方,來辦這樣的事情。
看守所高大的鐵門,只對他們內部的工作人員開放。人進去后,關上;人出來后,也關上。會見室則在左側,從一扇小門進去,那其實就一間狹窄的偏房,中間被一道鐵柵欄和厚玻璃嚴嚴實實地隔開,唯一連接內外的是幾部對講電話。
隔離欄這邊,是外面;那邊,就是里面。那里面其實啥也沒有,就一堵白墻和一道小門。這邊,還有人頭攢動、耳言低語跟焦躁急切的心跳,那邊就只有空氣,而那空氣也仿佛凝重如墻。
來了。一個著制服的管教,領來三個著號衣、剃光頭、戴手銬的罪犯,先一聲令下,讓他們在小門處立正站好,再一聲令下,讓他們進屋接受會見。三個罪犯都規(guī)規(guī)矩矩,規(guī)矩著手腳,規(guī)矩著身子,規(guī)矩著臉色跟眼神。我那兄弟矮矮小小的,顯得特別規(guī)矩。
我倆趕緊抓起面前的對講電話,還沒開口,眼神就碰上了,居然碰出了一臉會心的笑。
我這兄弟,只是幫我開過兩年車,那時我領受著單位上沉重的廣告創(chuàng)收任務。他陪著我起早摸黑四處游說,變著法子把人家包包頭的錢,說進自己單位的賬戶。我們少不了陪吃陪喝陪唱,也少不了遭遇冷漠遭遇白眼,甚至遭遇鄙夷。可他當過兵,懂規(guī)矩,懂自律,把我當兄長照顧,我也把他當兄弟對待。
這樣的一個兄弟,這次卻在激情之下,犯下大錯——砍人!還好,只構成了輕傷,遭判刑八個月,還賠了一萬多元錢。起因其實很簡單:幾個人打牌,與人起了口角,對方言語惡毒,且句句都是罵的他媽。他自首時說,“他傷到了我的底線。”
我清楚,他的媽年紀輕輕就守寡,不曉得經(jīng)歷了多大的苦難,才把他們三兄弟盤大。
東聊西聊,最后遞進去一句“等你出來后,我們到太陽壩去喝酒”,會見就匆匆結束了。
走出會見室,走進明麗的陽光跟流暢的空氣里,我突然問起了自己:假如有人那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那樣的一個媽,我會咋辦?
我把自己給問住了。
我確實不曉得自己會咋辦。
一夜清淚漣漣。
似乎睡了,其實醒著。窗外有風,有雨,不急不緩,嘀嘀嗒嗒。點燃一支煙,才覺出是還被過生日的酒醉著。煙熏火燎間,才覺出自己的醉生,原來是因為有一個叫雁的老哥,還躺在殯儀館在等著我去送他。
沒有一個生日,過得這樣別有滋味;沒有一個哥們,走得如此牽腸掛肚。
想起一首童謠:雁鵝扯長,扯爛衣裳。回去補起,又來扯長……那個叫雁的老哥還真就是那只雁,還真就是那樣一次次把“衣裳”補起,又一次次將自己的生命線扯長又扯長。
老哥下過鄉(xiāng),頂班進過要死不活的小微企業(yè)。后干脆炒掉飯碗,自己支起個攤攤扒食,很快倒閉后,他便只身出門,浪跡于莽莽秦嶺、迢迢云貴、茫茫兩廣、悠悠京師……還去過香港,竟是抱著車用充氣胎硬游過去的。結果當然是遭到強制遣返。
他如此折騰自己,居然是為了文學!“我把生命化作尺子,丈量人類的歷史;我把鮮血鑄成文字,咀嚼民族的苦難!”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要在有生之年鬧出一部拯救全人類的大部頭來。
我是他的另類“歲寒三友”:茶友,酒友,煙友。他每次回資陽,必定興沖沖聯(lián)系我,我則首先請他喝茶,再把酒給他備夠。煙,我每抽時必定遞給他一支,他卻不會回遞給我,因為他的煙實在是太孬。
我也去看過他兩回。
一回是他還在北漂,就相約在天安門廣場,國旗下。他應該才從靠蜂窩煤球取暖貓冬的小屋子出來不久,一副面黃肌瘦、昏頭漲腦的樣子。我給他帶去了一筆稿費,三四十元吧,覺得就那樣拿不出手,便加成一百元。我還剛把那張百元大鈔摸出來,他的眼里突然一亮,趕快一把抓了過去。當時我臉上在笑,心里卻在想:這樣一個人,當他從你身邊捱過時,你會曉得他居然還在幫你思索人生嗎?
另一回就是前不久,他已像一葉風箏飄落在了欽州港。那時他已完成一百二十萬字的初稿,并已寫完了后記,一停筆卻開始咯血。當時還并不為他擔心個啥,就是很想去看看他,見到后也只是覺得他身體確實已不如從前。他陪我夜游仙島公園,在紅樹林間放飛他一生孜孜追逐、苦苦呵護的自由心靈。我陪他在三娘灣枯坐沙灘,面朝大海,默默發(fā)呆。
僅三四個月后,他回到資陽,不想竟成了落葉歸根。
我倆是有約的:今后走時,用自己的書磚做枕頭。這老哥沒有忘記。他一回來,就把書稿托付給一個叫朝軍的老兄,請他做成五卷本。當朝軍兄把那耗費他一生的枕頭,抱來放在他耳畔時,我仿佛看見一滴清淚,悄然溜出了他的眼角。
給他墊上那樣的枕頭,把他送進火化車間,又一個黎明如期而至。就那樣,這個叫雁的老哥仿佛確實化作了一只雁,展開翅膀,一飛沖天。
火化車間的大墻上,居然大幅書寫著泰戈爾的一句詩:生如夏花之絢麗,逝如秋葉之靜美。
這個叫雁的老哥,夏花過嗎?絢麗過嗎?秋葉了嗎?靜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