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真的有“漏洞”嗎？
—— 2022開年大戲《圖蘭朵》隨感

陳志音

國家大劇院開年大戲歌劇《圖蘭朵》——北京銀行2022新春祝福演出，在新冠疫情陰霾籠罩下，于元月18至23日連演六場，全華人班底兩組中國演員，圖蘭朵公主、卡拉夫王子和柳兒、帖木兒四個主要角色分別由孫秀葦、韓蓬、么紅、關致京、沈娜、莫華倫、周曉琳、閻司南領銜。這是國家大劇院版自2008年3月21日首度亮相以來的第11輪演出，世界經典新翻楊柳魅力無限。

翻開節目冊，導演闡述赫然入目——《漏洞百出的偉大歌劇》。啊？陳薪伊語出驚人，“毫無疑問，這是意大利人想象的中國故事，是一個非常不嚴謹的關于中國的故事。但是卻充滿著對中國文化新奇的探索和熱愛?！蓖?！強烈共鳴啊，陳導，筆者20多年現場聆賞、聽后劇評，經常發表內心感慨：《圖蘭朵》，毫無疑問堪稱經典，可是文本真的難以接受，且不說剛剛提示“高大的紫禁城城墻”，接著就“在這座宮殿里/在好幾千年以前……”紫禁城在世總共幾百年，哪來的幾千年？更遑論“鼠年殺了6個，狗年殺了8個，今年虎年已經殺了13個”，哈，從這輪鼠到下輪虎相隔15年，假設公主15歲開始招婿，卡拉夫第一眼看到美若天仙“花一般嬌艷”的圖蘭朵，豈不已過而立之年？況且你隨隨便便殺了二十七八個王子，“那不是要引起世界大戰嗎？”陳導真敢這么說！她是否是第一個這么想這么問的導演？天真、可愛，值得尊敬。

20多年間，筆者聽過、寫過多少《圖蘭朵》？基本每次提筆總有個疑問縈繞于心、揮之不去：這邊柳兒剛剛自殺身亡尸骨未寒，那邊王子和公主就相擁熱吻上了？！無法面對！拒絕接受！真正能夠吸引我一遍又一遍溫習這部歌劇的源動力來自普契尼的音樂，以及不同版本制作、不同場次演員。最終似乎應該被陳薪伊導演闡述說服：柳兒之死證明并升華了普契尼的愛情主題，“柳兒雖然是一個配角，卻一定應該是《圖蘭朵》歌劇的精神支點”。一個女奴用生命詠嘆引動了公主和王子包括渾噩民眾的幡然醒悟，重點是深陷愛情中的痛苦懺悔與自我救贖。

好了，書歸正傳。這版舞臺視覺審美保留了最初的氣勢、氣派，高廣健的設計極具沖擊力，基本符合人們對故事發生地環境的全部想象：高大的城樓、森嚴的巨獅、華麗的金殿、神秘的地宮、傾斜的天梯……舞蹈與啞劇匠心獨運的處理，一如既往記憶深刻。中央歌劇院首席常任指揮袁丁，曾任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助理指揮，雙方合作機會頻繁彼此熟悉。應該說，在歌劇音樂藝術上，已然成果斐然的指揮家與演奏家，在第11輪演出中不會遇到任何障礙和麻煩，現場效果也印證了這一點，從觀眾熱烈的掌聲中亦可窺豹一斑。但，如果生成一副熟悉這部經典和這支樂隊的挑剔的耳朵，那晚的音樂似未能獲得最佳的體驗。大毛病基本沒有，但樂隊和聲樂部分達不到嚴絲合縫、渾然一體，而器樂獨立部分也有些平淡與渙散，融合度稍欠；偶爾會顯得“格棱”，不夠流利順暢。我覺得自己有點吹毛求疵，在疫情反復期間，大劇院不可能世外桃源，這個特殊階段的排練和演出不可能不受其干擾。所以不批評、多鼓勵，相信他們完全能夠有更理想、更完美的發揮。

這次竟然錯過孫秀葦組，而和沈娜組相遇結緣。有點遺憾的是，筆者個人認為么紅無愧于“最佳柳兒”盛譽，上海歌劇院首席男高音歌唱家韓蓬又是“黃金時期”的卡拉夫，聽朋友說，他的現場演唱相當精彩。元月21日，沈娜組第二場演出，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可喜的是，還有那么多意外之喜。

所謂意外之喜均來自配角，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張揚的平和青年男高音朱賀的龐、陳大帥的朋，三位大臣的造型扮相極富喜感，表演生動戲味十足，重點是歌聲該有的都有，該出來的都出來了，該收回去的都能收回去。單拎出來聽，個個都是好嗓子硬功夫，三重唱和諧相融，特別美妙。因為沒聽劉嵩虎和扣京、金鄭健的三大臣，所以不能妄論比較。但在我的聽覺經驗中，應該說張揚這組年輕演員毫不遜色、相當不錯，他們的歌唱能力、表演水平尤其是重唱，帶給人聽覺審美的享受甚至超過某些組合。

必須大贊本組的帖木兒，相比另一組的關致京，閻司南這個名字對于觀眾感覺有些陌生。雖已演過《弄臣》《唐璜》《阿依達》等十余部經典歌劇，這位青年旅意歌劇演員飾演的風燭殘年的流亡君主還是超出期待，在表演上或許他還有提升空間，演唱上卻令人心悅誠服，帖木兒的歌聲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位活躍在世界歌劇舞臺的杰出的中國男低音歌唱家李曉良，真是江山輩有人才出、長江后浪推前浪！閻司南潛力驚人前途無量，可喜可賀，這個聲部又有棟梁之材撐起來。

曾經聽過無數遍《圖蘭朵》，筆者多年始終盤詰，想象中強勢、冷硬的女兒，她的父皇難道不應該是中低聲部演員嗎？普契尼為何用抒情男高音？這次好像茅塞頓開，這版由青年抒情男高音歌唱家馬國軼飾演圖蘭朵之父，他高高在上，歌聲仿佛遠在天邊，需要屏住呼吸方可感受一個心力交瘁、垂暮之年的老人吁嘆。我盡量去感受那種應有的柔弱、柔美，但，還是有點過分纖弱了，音量小到極致。所幸現場觀眾素質極佳，大氣不敢出地安靜、雅靜。好吧，這個最羸弱的老皇帝，可以接受。

相比么紅版女神級柳兒，青年女高音歌唱家周曉琳這次是第三輪主演這一角色。我不贊同導演陳薪伊的“配角”定位，如果沒有柳兒，全劇主題無法成立；如果不是柳兒，“希望”“熱血”“圖蘭朵”三個謎底毫無意義。在我的心目中，這個角色，應為這部經典真正的女一號。周曉琳飾演的柳兒極盡善良、柔順、仁慈的本性，她非常注重角色塑造過程中細節的雕琢與講究，一出場即如柳兒顯靈附體。女高音歌唱家演出了應有的卑微與尊嚴、驚懼與鎮定、纖弱與剛強。她對國王的敬重、對王子的暗戀，從形體到表情都有準確的區分?！吨魅?，請聽我說》和《公主，你那冰冷的心呀》柳兒兩段詠嘆調，演員的心態、狀態、情態無不自然轉換、漸入佳境。前一首，雖然勸慰心上人的情緒緊張而迫切，但畢竟久別重逢位卑言輕，在惶惑中，應老主人的請求，站出來阻擋小主人的沖動。我個人感覺柳兒的聲音造型略顯“強勢”， 此時此刻應該唱得再“秀氣”一些，也就是將發聲器官的調節做些軟化、柔化、弱化的處理。想起她在歌劇《駱駝祥子》里演唱的虎妞最后一段詠嘆調，高音區弱聲的有效控制收放自如，應該是周曉琳的強項和優勢。第三幕，柳兒完全進入了角色的內心，可以明顯感覺到她的情思、情緒、情感在一點一點積蓄著能量。這段詠嘆調發揮得很穩定、很充分，女高音歌聲中的美感與情感達到了理想的飽和度，應該有的變化與對比也更具層次感與張力感。所以，她揮刀弓腰的形體動態令人感覺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柳兒靈魂升入天國，眾生匍匐在地：“請原諒！請原諒！”一片唏噓啜泣，頓生扣人心弦的力量。

開始筆者多少有些擔心，花甲之人不服老？莫華倫或堪稱中外歌劇舞臺最資深卡拉夫？1997年這張華人面孔的王子第一次登臺亮相英倫阿爾伯特大廳，在這25年間唱過10個不同版本、超過60場演出《圖蘭朵》，莫華倫感覺2003年意大利普契尼歌劇節在作曲家故鄉的湖邊露天劇場、羅馬歌劇院夏季露天劇場等演出非常有意義。在鳥巢演出張藝謀導演的版本也非常震撼，記憶猶新！他認為，國家大劇院這一版，毫無疑問是其劇場演出中最好的一版制作！陳薪伊導演對作品和人物分析都特別到位，他在每一次復排演出中都有新的發現和感受。莫華倫是舞臺上最年長的前輩，但卡拉夫的戲份與演唱最重，這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角色！這次他算是給全球華人男高音開創了一個新的紀錄，引以為榮，引以為傲。他告訴筆者，自己雖已年滿63歲，還能完成光榮任務“拿下”卡拉夫，非常感恩國家大劇院給予其機會和充分信任，感謝北京觀眾對他不吝鼓勵與贊賞。這一次三場演出，莫華倫狀態一場比一場好，元月23日當晚，他完全放開了唱。我問他給自己打多少分？90分！因為他認為年齡就是個數字，絲毫不影響他在歌唱藝術上的方法和能力。雖然任何人都無法違抗自然規律，但有藝術追求的精神支撐也會出現驚人奇跡。我們聽到的韃靼王子，男高音黃金小號般的華彩光澤，或許不能同年輕人相比，但莫華倫以經驗與造詣補足“短板”。他的身材依然勻稱挺拔，氣質依然優雅高貴，卡拉夫不失風流倜儻，他的多情、深情、豪情盡在舉手投足之間。筆者感覺在中低音區，男高音喉頭開得比較大、比較寬；而第三幕《今夜無人入睡》唱得十分輕松而自信，最后的最高音（小字二組的b），他的咽壁精準著力“Cover”（掩蓋）技術精妙嫻熟，“小管”用得恰如其分、立見成效，“最后的勝利”讓人放心安心、心悅誠服，“Bravo”!

普通觀眾可能評價，沈娜飾演的圖蘭朵顏值更高，相對年輕貌美的公主，唱功也值得嘉許，所有唱段她都能駕馭自如，聽上去條條很順。順，談何容易？如果沒有一條富于戲劇性的好嗓子，一般女高音唱不了圖蘭朵。普契尼對其筆下的雙女主倒是顯得十分公平，第二幕的金殿猜謎是公主的核心唱段。沈娜在技術上毫無障礙，聽眾應該感覺相當過癮。這部戲進入第三段，公主狀態、心態、情態的漸變一一展開。這種內心起伏跌宕的波瀾，可以更清晰一點嗎？這一幕大家最關注的“點”基于郝維亞續創作曲的《第一滴眼淚》，應該說，這滴眼淚內涵深刻、意義非凡。在陳薪伊的解讀下，女高音的理解與詮釋，突出了公主剝離硬殼情感“回暖”后的溫柔順從，但個人感覺沈娜的處理略微顯得平淡，那種內在的糾結與掙扎呢？總不能一下就全都變成了柔情似水吧？全劇公主角色感應有的氣勢與氣場或許可以再有所強化？圖蘭朵的銳度與熱度還應該有所突出、顯現。

可能筆者太貪心了？這座藝術殿堂之外，你都不知道哪個角落隱藏著致命的病毒，還要奢望什么？還想獲取什么？好吧，國家大劇院版歌劇《圖蘭朵》第11輪演出落下大幕，真令人不由得悵然若失。下一輪演出是什么時候？誰知道。因為表演藝術劇場藝術需要演員和觀眾同處一個空間，互動感應產生化學反應。重點是每一場演出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全世界的劇場舞臺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場演出，你看到的即時演出就是獨一無二的現場實況。所以，這六場演出身臨現場的觀眾是幸運有福的，我應該知足了，感恩德高望重的陳薪伊導演和所有演出團隊的藝術家，在緊張嚴峻的疫情防控時期付出的心血與勞動！

忍不住再說點多余的話，這次《圖蘭朵》節目冊里文字介紹不夠嚴謹，圖蘭朵“早在1998年，這位‘中國公主’就聲勢浩大地來到了中國”，云云。張藝謀導演的太廟版《圖蘭朵》，或許那是文本作者本人第一次觀看？抑或是第一次聽聞？事實上，中央歌劇院在1989年底就與《圖蘭朵》開始了三十余年的漫長情緣，1990年4月28日中央歌劇院在北京文聯會堂以歌劇音樂會的形式首演該劇，這是最早將這部普契尼經典名作引進國內的演出。1995年11月16至21日，中央歌劇院以強大的演出陣容和華麗的舞美，在北京世紀劇院隆重上演舞臺版歌劇《圖蘭朵》，那次也是筆者第一次現場觀演這部大戲。中央戲劇學院時任院長徐曉鐘導演，湯沐海指揮；戴玉強也是從這部戲開始，正式登上歌劇舞臺；今天的么紅也是從1995年開始主演柳兒這個角色，她比莫華倫的卡拉夫竟還早兩年！演了27年的柳兒已然成“精”。個人認為凡人包括權威學者專家，都會不同程度地存在知識、認識、意識上的盲點或誤區，所謂“不知者不為過”，但落筆成文應該負責任，這是一個態度問題。即便水平再高也得尊重事實？而不能也不應誤導讀者和聽眾。基本背景資料有案可查，何況在今天這個時代。

最后要衷心祝賀國家大劇院版《圖蘭朵》順利圓滿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