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愷
1979年全國高考的徹底結束,是7月9日,那個傍晚,我也徹底釋然了。我馬上跑到野外的一處小湖,不停歇地暢游了一個多小時,后來累了,就頭枕一塊石頭,看著一群群小魚兒在清澈的水中撒歡兒。我仔細地想了想三天來的考試,覺得上個普通大學,還是十拿九穩的,現在的關鍵,不是考上考不上的問題了,而是去選擇一所什么樣的院校。
如果按著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是更愿意去讀美術學院的,當然最好是中央美術學院。但學美術,是要提前報考的,除了全國的文化統考,還需參加專業考試,也即是到設在吉林市的考場畫幾幅畫,而這些事情,我都錯過了。因為我的母親一直固執地認為:當一個小畫匠是難以養家的。她希望我繼承祖父和父親的衣缽,將來最好做個醫生,這才是正經的營生。但我最終還是讓母親失望了,因為我報考的是文科,即便分數再高,醫學院也是不可能錄取我的。
那么,我究竟應該報考一個什么院校什么專業呢?這的確是個問題。
高考成績公布之后,我考取的分數,竟然比我料想的還要高出許多,按著老師們的說法,我完全可以去報考當年的那二十幾所國家級重點大學了。
可我仍是十分糾結。
有一天,我實在閑得無聊,便逛到了我一中的語文老師于澄之家里去借書。于老師是山東人,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對古典文學造詣頗深。他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詩經》遞給過來,說我看你干脆報考吉林大學中文系吧,去做張松如先生的門徒。我說:“張松如何許人也?”于老師說:“就是詩人公木先生啊。你沒讀過他的詩和學術文章,肯定聽過他寫的歌吧,比如《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的歌詞,再比如電影《英雄兒女》插曲中的歌詞,都出自先生之手,還有那個大型音舞史詩《東方紅》,也傾注了他不少的心血。”
于澄之老師的話,倒是真的讓我想起了電影《英雄兒女》和關于這部電影的一些事情。我曾經在一些小文中寫過,我所生活的那座林區小城,地處偏遠,因而文化生活也是單調枯燥的,看場電影,仿佛就是節日盛宴了。但那時我是看不起電影的,即便是學校的包場,也很少報名。我有一個小學女同學,雖不在一個班,但卻住得不遠,她的父親,就是蛟河電影院的放映員。這位同學的姑姑,曾得過一種怪病,是我爺爺給治好的。因此我有時帶著妹妹去電影院廣場瞎逛蕩,那位同學的父親若不當班,看到了我們,也不說什么,便自掏腰包,買兩張學生票,把我們領進影院。而我重復觀看的電影,最多的可能就是《英雄兒女》了,其臺詞和歌詞,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
這真是公木先生寫的嗎?也許吧,我不知道公木先生,但我相信于澄之老師的話。那天,我就決定去投奔公木先生了。
吉林大學坐落于長春市。如今總有人說:美麗的長春市,坐落在美麗的吉林大學校園里。其前身,為東北行政學院,新中國成立后更名為東北人民大學,后又改稱吉林大學。
我入學的那年,校長是享有國際盛譽的量子化學家唐敖慶先生,老一代著名教育家匡亞明等等,也都曾擔任過這所東北著名高等學府的校長。吉林大學至今仍是國家“雙一流”“985工程”和“211工程”院校,對于這些個新名詞和新包裝,我不太懂,也不想知道這些數字的含義。
1979年9 月的一天,我和蛟河一中另一位考上吉大中文系的田家山同學,坐火車去長春報到。事后,中文系辦公室的徐謙老師跟我講:“那天咱們坐得可是同一趟車啊,我帶著媳婦兒去延邊看老丈人,回來的路上就遇到了你們。在你們那個車站,突然上來了一伙半大小子,搶座放行李,我媳婦兒以為是座山雕的小匪下山了。后來你站在椅子上打了聲呼哨,那幫人立刻大呼小叫地下車了,看來你小子人緣還不錯,挺有領袖才能呢。”我知道徐謙老師是在譏諷我,這讓我感到臉紅,但在那個年代,為了生存,我的身上,確實也是沾染了一些痞子習氣的。
我們正式開學的第一天,便見到了公木先生。公木先生時任中文系主任,并兼吉大副校長之職,雖身居高位,卻為人平和,神態藹然,穿著打扮,行為舉止,與鄉村老叟無異。他是來參加系里為我們舉辦的迎新會的,并作了發言。他講的全都是些大實話。那時的教授,還都給本科生開課,起碼也要開一門選修課。我入學時,由于七九級男生宿舍緊張,便一直與七七級住在一起,七七級畢業了,又把我與七八級弄到了一起,因而我總是忘了自己是七九級的學生,常跟著七七級七八級一起去聽課。當時公木先生開的選修課,講的是老子哲學。這門課我一直堅持聽了下來。
我念大學的那幾年,學生們全都如饑似渴地吸納知識,除了上課,就是泡圖書館,當然也會成立學生社團,編一些校園雜志,與其他院校的學生乃至社會人士進行交流。當時七七級的幾個學兄學姐,就搞了一個很有名的詩社,并油印詩刊,得到了公木先生的充分肯定。實際上,公木先生對晚輩的提攜是一貫的,當時許多已經成就卓然聞名全國的詩人,皆尊其為師。我雖然不會寫詩,但也懂得了珍惜時間和努力學習,同時也在尋找著一條最適合于自己的路徑,并常于夜里點燈熬油,偷寫了一些散文之類的東西,然后胡亂地投寄出去,當然多半是退稿。念大二的那個夏季,我的一篇長文終于在《吉林日報》的長白山副刊上發表,徐謙老師高興地帶著我到公木先生住所,當面向他討教。先生看完我的拙文,未作任何評價,只讓我多讀一些古典詩歌散文和中外哲學歷史方面的著作,增加理論修養,先不急著寫東西。臨走,公木先生還贈了我兩部他的著述,一部為吉林人民出版社版的《老子校讀》,另有一本也是吉林人民出版社版的《公木詩選》。老莊哲學之研究,乃為先生之長項,《老子校讀》即是他在選修課講義的基礎上整理延伸而成的。從那時起,我便開始有計劃地大量閱讀了。 當年,我們的課業雖然緊張,但文化生活也還算豐富。系里有合唱團,是那種多聲部的無伴奏合唱,保留的節目,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自然就是公木先生作詞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了,此外還有諸如《紡織姑娘》《半個月亮爬上來》等等。有時我們會搞一些小型演出,并邀請公木先生來聽。他若有時間,也果真會來。我記得有一回公木先生一到場,我們就唱起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還有《英雄贊歌》,公木先生站在那里,眼含熱淚,招手向大家致意,連雪白的頭發都在不停地抖動,目光仿佛一直凝視著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我們畢業時,公木先生因身染小恙,住在省醫院,不能與大家告別與拍照留念。但先生拖著病軀,在床上給我們寫了一篇近千字的臨別贈言,其情切切,如冬日炭火,其囑殷殷,宛炎夏涼茶。這也是公木先生送給我們這屆畢業生最珍貴的禮物。那天,我們唱了好多歌,當然最終必唱的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公木先生寫給我們的那些話,我們制成了紀念冊,每個同學人手一本。其中有些段落,我至今仍能背誦:只有真的才能是善的。傾向性源于真實性。只有真的,又是善的,才能夠是美的。美是真與善的形象顯現。只有真的,又是善的,又是美的,才能夠是詩。堪稱為藝術的詩是真善美的完整融和,從內容論,是美的真與善,從形式論,是真與善的美。惡是假的妻,丑是他們的兒子,現實生活中的假惡丑,也可以摘取作詩的素材,但必須照耀以真善美的靈魂之光,讓人從中更能觀照到真善美,受到感染,得以提高。虛偽的歌頌是阿諛,惡意的揭發是誹謗,都不是詩。詩的本質是實踐,具有改造現實的性能。作詩如此,做人亦然。首先是做人,然后才是作詩。
公木先生把做人放在了首位,我想是非常對的,從此也成了我一生的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