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在歌詞層面通過“橫跳”的時間敘事、遙遠的空間敘事,將“滄桑美”構建于敘事時空之中。落實到具體事件時,敘事主體由常見的“牧羊女”變為善良而深情的“牧羊男”;作為另一事件主體的“養蜂女”的隱退,在構造單向敘事的同時,更潛藏著兩個事件主體間的“滄桑”張力;作為“滄桑”常見表達方式的頹廢肉體的缺席,制造了留白的結局。盡管“滄桑”大多源自消極變化,但其并不指向消極,反而為滄桑者帶來不驚與明悟。
關鍵詞: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滄桑美;時空敘事;審美張力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負極詞的空間映射研究”(12BYY120)階段性研究成果。
2021年,為人民喜聞樂見的音樂作品中,《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占據一席。這首歌曲由曾在新疆停留數年的歌手王琪作詞、作曲和原唱,發布于2020年5月,經他人翻唱后逐漸流行。在登上2021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春節聯歡晚會后,該曲再次走紅,甚至已有同名電影申請備案[1]。
盡管該曲曾在網絡上引發相關討論,但目前將其作為研究對象的學術性成果并不多見。就筆者所見,僅有宏觀性文藝評論1篇[2],基于曲藝演唱方式的小品文1篇[3]。本文主要從歌詞層面討論其美學特征及構建機制,試圖解釋其產生良好審美效果的原因。
一、時空敘事中的“滄桑美”
正如肖煒所言:“迄今為止,以滄桑作為關鍵詞和具體對象進行研究的文章寥寥無幾。”[4]11其以宋煒、楊政等人的現代詩歌為例,討論了關于“滄桑”的詩學問題,認為“滄桑”表現出的狀態近乎“心境上的衰老”,帶著“對世事的明悟以及明悟后波瀾不驚的心態”[4]34。
“心境上”的修飾與限制,提示“滄桑”與較大的年紀并無必然聯系。“滄桑”是“滄海桑田的略語”,本義為“大海變成農田,農田變成大海,形容世事變化”,又可形容有生命的個體“飽經滄桑”[5]127。無論是由內而外還是自外向里的“衰老”,線性時間的累積只是一個條件,時間中的空間落實與事件經歷,才是其本質原因。雖然這是每一個有生命的個體從出生到死亡都在經歷的,但我們并不認為其中所有的個體都具有“滄桑”的特征。
可見,“滄桑”產生的時空條件及經歷的事件、發生的變化具有限定性。時間上的漫長或反復、數量上的繁多、事件的過程與消極結果、變化程度的巨大是幾項重要參數。“較大的年紀”作為時間積累的附屬,“明悟與波瀾不驚”的心態作為事件消極結果的可能的(甚至是少數的)派生結果,或許并非“滄桑”的必需內涵。
因此,審美意義上的“滄桑美”,是指審美主體從審美客體那里感受到的,其經歷時間后在具體空間發生的前后變化(往往是巨大的、非積極的)的主觀印象。它是一種區別于“壯美”“優美”的美,且不直接屬于所謂的“審丑對象”。這一過程自然涉及審美主客體的關系,此處不贅。以下圍繞歌詞敘事,從時間、空間、事件的角度,分析《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滄桑美”。
二、“橫跳”的敘事時間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A-B-B-b式的歌詞結構并不復雜。開頭A段4句“那夜的雨也沒能留住你/山谷的風它陪著我哭泣/你的駝鈴聲仿佛還在我耳邊響起/告訴我你曾來過這里”,以回憶過往為主;B段13句回到當下,以敘述現狀及心理活動為主,復沓1次后,選擇性重復B段的后9句。但是,這只是宏觀地、粗糙地分析歌曲的時間敘事結構。落實到詞匯層面,同一小段內部的時間特征并不相同,“滄桑”則蘊含在“橫跳”的敘事時間中。
如果以敘述者的敘事時間作為當下的原點坐標,已經發生過的事件的時間則為過去,敘述時還未發生或完成的事件的時間則為將來。歌詞中顯著地表示或標記時間的詞匯依次是“那夜”“(陪)著”“仿佛還在”“曾來過”“愿意”“(不辭而別還斷絕)了”“(嫁到)了”“又有”“再沒人能”“再沒有”等。如果再算上少數幾個需要語境推導出的具有時間語義的詞匯,那么該曲幾乎句句都有點明或暗示時間的詞匯,句與句之間敘事的時間不同且來回切換,構成“橫跳”的敘事時間。
首句中“那夜”必然是過去,遠指示代詞“那”在首句出現具有較強的“混沌”語義特征,因為被指示的日子并未明確。即是說,“那夜”可能是多年之前的一個夜晚,也可能是半個月前的某個夜晚。第2句“山谷的風它陪著我哭泣”,“著”是持續體、進行體的標記,整個小句的時間同樣是“混沌”的,既可能是“那夜”,也可能是“那夜”之后的某個甚至是某段時間。第3、4句中“駝鈴聲仿佛還在”“曾來過這里”表明“駝鈴聲已經不在”“現在不在”,那么“駝鈴聲在”“來過”則是過去,“不在”“走了”則是當下的事實。第7句“我愿意陪你翻過雪山穿越戈壁”的意愿是未實行的計劃,它可能是在過去萌生的,也可能是在當下萌生的。第8句中“不辭而別”是既定事實,“斷絕了所有消息”發生在其后,同屬過去。第10句中“他們說”表明敘述者“我”已經從他者口中獲取了“你嫁到了伊犁”的信息,兩個事件的時間顯然是后者先于前者。在B段將要收尾時,第14句中“又有”駝鈴聲必定在“你”離開后,可能是過去,可能是當下;第15、16句中“再沒人”“再沒有”暗示過去曾有,表明現在沒有,估計將來也不會有。
因此,對于不同的受眾與審美主體,以自身直接或間接經驗為基礎,構建出不同長度的總體敘事時間——這首以牧羊男子為敘述主體,講述其與一個美麗姑娘的感情故事(具體故事在文本層面并不明晰)的時間跨度可長可短,這種跨度并不影響“滄桑美”的構建。如前所述,“滄桑”凸出的是前后時間差異在具體空間中的消極性變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中,對墜入愛河的牧羊男而言,從認識女子到愛上女子、再到愛人的離去,這種經歷具有巨大的消極結果,對男子的生命境遇和生活狀況構成了巨大的變化——體現為撕裂線性時間后的“橫跳”敘事。這種敘事同時隱喻敘述者思維的起伏波動,甚至是顛倒頹喪,與“言為心生”的道理具有一致性。
三、遙遠的敘事空間
抽象的時間需要依托于具體的空間,這無論在哲學上還是敘事學上都是成立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中,“橫跳”的時間敘事在空間上體現為“遙遠”的空間距離,“滄桑”變化包孕其中。
歌詞中確定的地點名詞有三個,它們在相鄰詞句依次出現,分別是“可可托海”“伊犁”(二者相距一千多公里)以及“那拉提”。“可可托海”并非“海”,是位于“新疆北部阿爾泰地區富蘊縣境內的一個小鎮”[6]5;“伊犁”地處新疆西部天山北部的伊犁河谷內;“那拉提”則地處伊犁河谷東端。
從文本語境看,敘述者“我”和美麗姑娘“你”的故事發生在“可可托海”,后者是前者的“心上人”。據歌詞可以推導二者相識的過程:在“那夜”之前,雙方同處可可托海。姑娘并非土生土長在可可托海,他們初見時,姑娘多半從異地騎著駱駝風塵仆仆而來,否則不會有“你的駝鈴”。歌詞并未交代二者如何相愛,陡然敘述他們相隔千里雪山、萬里隔壁的相離。姑娘“不辭而別”“斷絕消息”,不僅讓二人的空間距離突然變大,更杜絕了縮小遙遠距離的可能性。于是,牧羊男子只能在可可托海毫無希望地等待后者——因為很快他就聽說姑娘已經嫁到了伊犁。
但他并不理解或者說不愿理解姑娘離開的原因,只能自欺欺人般地歸因于伊犁有可可托海沒有的“美麗的那拉提”。但事實是,可可托海本就“水草肥美的天然牧場”,有“壯觀的額爾齊斯大峽谷”“高聳連綿的花崗巖山峰”“碧藍澄清的湖水”以及鑲嵌在群山中宛如海藍寶石一般的伊雷木湖[6]5。曾經,他們就在美麗的可可托海共同生活;如今,卻只有“我”一人獨在。此時的可可托海依舊美麗,但只能勾起昔日的美好,加重敘述者內心當下的枯澀與蕭索。
伴隨時間橫跳,敘事地點又回到了可可托海——牧羊人居住的氈房外,“駝鈴”依舊,物是人非。雖然在文本層面“我”已心如死灰,斷定那一定不是“你”,但極大可能是在經歷無數次聽到駝鈴——沖出氈房——失望而歸后,才口是心非地說著“不是你”,又忍不住再次走出氈房,或只是在室內偷偷看一眼。
凸顯敘事空間中的起點、終點,淡化過程的做法,與凸顯伴隨時間而發生的變故具有內在的一致性。“我”雖然世代在可可托海放牧,但可以為了“你”放棄基業,陪“你”翻山越嶺,但“你”不給我任何機會和信息。于是,“時間性變化”落實為“空間距離”,遙遠的距離賦予“滄桑”又一層“無奈”“無力”的特征——不是“我”不愿改變現狀、恢復原狀,而是“我”不知何去何從,只能被動地等在原地。況且,時間不會停滯,當它繼續前進而遙遠的空間保持不變甚至愈發遙遠、不明時,隱喻伴隨記憶流逝愈發疏遠,“滄桑”隨之加重。
四、事件中的兩具身體
時間、空間通常存在于事件及其主體中。《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所述事件的具體情節并不明晰。它并非改編自真實故事,而是詞曲作者王琪構思的故事。根據部分媒體對王琪的采訪[7],故事梗概為:育有兩個孩子且喪夫的養蜂女,在可可托海受到了部分當地人的欺凌,年輕的牧羊男子挺身而出,而后兩人相愛。然而,養蜂的女子在一個雨夜毫無征兆地離開,遠嫁伊犁,只留下牧羊男子在可可托海苦苦等待愛人。
“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的悲情故事并不特殊,以牧羊人為主角的歌曲也并不罕見,如電影《少林寺》的插曲《牧羊曲》、新疆民歌《牧羊姑娘》等。那么,《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審美亮點是什么呢?
(一)敘事主體由常見的牧羊女變為善良而深情的牧羊男。相較于同類歌曲中歡快而熱烈的情感基調,該曲中牧羊男的情感是壓抑而有節制的——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牧羊男子選擇了臥聽風雨,沉浸回憶,原地等待。在文本層面,沒有濃郁的仇怨情感,有的是由悲傷、無奈和些許不甘匯雜而成的“滄桑”。
(二)另一事件主體的隱退構造單向敘事。該曲中,作為事件女主角的養蜂女并未直接出場,只存在于牧羊男子及他者口中——她是牧羊男口中的“心上人”,伴隨“駝鈴”出場,她唱的歌能夠讓牧羊男“一醉不起”,他者說她遠嫁了伊犁。在牧羊人敘述后,歌曲并沒有以對唱的形式給出養蜂女的回應,因此敘事是單向的。這種單向敘事容易讓審美主體忽視事件其他主體,當其意識到其他主體也經歷了事件、遭遇了變故后,另一股“滄桑”與敘述主體的“滄桑”碰撞,審美心理張力由此生發——作為單親母親的養蜂女帶著兩個孩子獨自來到可可托海,母子三人從哪里來?又為何要離開原居住地?她們來到可可托海后,經歷了哪些欺凌?又出于何種原因狠心離去?她帶著兩個孩子是如何走過上千公里的路程去了伊犁?又為何突然再嫁?她在新的婚姻中是否幸福,她的孩子又是否被繼父接受?即是說,在牧羊男子面對變故的同時,養蜂女又何嘗沒有經歷變故?甚至她所經歷的變故,充滿著更多的未知。這一系列審美聯想一旦被激發,窒息般的“滄桑”恐怕會席卷審美主體的內心;雙向的“滄桑”,恐怕比起文本層面男子單方面的痛苦,更加令人揪心。
(三)頹廢肉體的缺席造成留白結局。“肉體”是“滄桑”的另一種表達方式[4]20,經歷變故的主體往往以頹廢、混沌的肉身對抗自身的遭遇,獲得看似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官之樂,這在諸多文學作品中已有體現。但在《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文本層面,牧羊人并沒有因為養蜂女的離去而自暴自棄,也沒有沉迷于聲色犬馬。他去他們曾經去過的山谷,聽她曾經唱過的歌曲,一邊無奈地等待、一邊維持著在她出現之前的放牧生活,甚至為她找了一個離開的理由——伊犁的那拉提的杏花才能釀出她想要的甜蜜。歌詞結構的復沓隱喻牧羊人心理活動的重復,直到曲終,敘述者也并未告知兩具身體的結局,只留下“無人及你”的唏噓。
五、結語
“滄桑美”與線性時間中的變故緊密相關,它跨越了生死二分的概念,是一種接近中性的情緒和感受,融合了個人的經驗和際遇。盡管“滄桑”大多源自消極變化,但其并不指向消極。與之相反,“滄桑”或許指向一種非典型的積極——承認痛苦或失敗,積蓄更大的勇氣去繼續生活,它激發了這種勇氣,可能為經歷滄桑的人帶來不驚與明悟。
參考文獻:
[1]國家電影局.備案公示查詢結果[EB/OL].[2021-10-28].http://www.chinafilm.gov.cn/chinafilm/utils/serviceContent.shtml?ID=56653.
[2]胡藝華.百姓為本:《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唱響央視春晚的奧妙所在[EB/OL].[2021-10-28]. http://ex.cssn.cn/zx/bwyc/202102/t20210214_5311801.shtml.
[3]姜昆.在一首流行歌曲里[J].曲藝,2021(5):62.
[4]肖煒.異質的經驗與時間:試以“滄桑”作為詩學問題[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9.
[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6]驥伏櫪.西部秘境可可托海[J].百科知識,2021(8):4-9.
[7]展展,李允浩.他是網版周杰倫,可可托海火上春晚,年輕人卻沒聽過[EB/OL].[2021-10-28]. https://new.qq.com/rain/a/20210312A0CRYE00.
作者簡介:賴逸平,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