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選》整體的選錄標準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另一個重要標準是風格的雅正。此外,《文選》的文章選錄受劉勰《文心雕龍》的影響。從《九歌》六篇具體來看,蕭統認為這六首符合騷體的整體風格,作為典型的代表以明“騷”“賦”之別,同時出于對“翰藻”理想的追求,從藝術水平的角度做出了自己的篩選和取舍。
關鍵詞:文選;九歌;蕭統
《文選》由南朝梁的蕭統組織文人編選,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文選集,收錄周代至六朝梁130多位作者的詩文700余篇,如此規模的整理、選錄、保存,可謂文學史上的盛事。蕭統既是南朝梁的儲君(梁武帝的長子,天監元年十一月蕭統被立為皇太子),又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梁書》記載他受過良好的文學教育,“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1]165,無疑為他喜好、鑒賞文學有所鋪墊。平日又廣納文學之士,以閱讀和寫作為閑暇之娛:“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士商榷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于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并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盵1]167這兩個身份成為了蕭統編纂《文選》的重要基礎和動因。
研究《文選》的“選學”同樣是一門精深的學問,且自古就是顯學。關于《文選》的版本、文獻價值、文體分類和文學觀、重要注本的價值等諸多問題,歷代學者已有卓著的成就。由于《文選》是一部“選”集,篇幅所限不能把所有作品全都收進去,那就必然存在一個選錄和取舍的標準問題。《文選》“騷”類下,共有17篇作品,分別是屈原的《離騷》《九歌》6首、《九章》1首、《卜居》《漁父》,宋玉的《九辨》5首、《招魂》,劉安的《招隱士》(《文選》將《招隱士》的作者署名為劉安,另說為其門客淮南小山所作)。問題就在于,編者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則或心理,將這17篇作品定為騷體的代表?更進一步,為何選取《九歌》而又只錄其中6首,這6首具有什么樣的特點,因而獲得了編者的青睞?雖然編者對《楚辭》和《九歌》并無明確文字的闡釋,其中卻暗含了某些評判,可以說是一種無聲的闡釋。
《文選》選錄標準的問題,也是“現代文學選”的熱門話題??琢顒偟摹稄V角視域下的〈文選〉選錄標準研究》[2]一文,全面而精準地梳理了《文選》選錄標準研究的發展歷程,將這一問題的研究分為隋唐到清的萌芽期、清中期至20世紀前期的探索期、20世紀后期的興盛期、進入21世紀后的新趨勢等階段,并點出了每一階段的代表人物和觀點,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根據此文的整理,可以發現,關于《文選》的選錄標準,學者們首先關注到了編者蕭統的文學思想,之后開始注意到時代和政治等其他因素,而近年來則越發注重拆分大問題,按照文類或作家進行細化,具體情況具體討論,得到了很多的成果。如《論〈文選〉對陸機詩歌的選錄》《〈文選〉樂府詩選錄情況及其樂府觀念》《騷體的早期演變及〈文選〉選錄標準》等文章。筆者正是沿著這一路徑,從蕭統的文學觀及其它因素的影響出發,具體探討《文選》對《九歌》的選錄情況。
要了解《文選》對《九歌》的選錄,必須先了解蕭統的文學觀。如眾多學者熱烈討論所明晰的,《文選》的編纂受多方面的影響,不可能是蕭統的一人之力。曹道衡、沈玉成兩位先生認為:“《文選》中對天監后期至普通中逝世的作家,其取舍似乎都與劉孝綽的愛憎有一定關系。所以,推測劉孝綽對《文選》的編定曾起過重要作用,應該是合乎情理的。”[3]日本學者清水凱夫先生更為激進,甚至認為《文選》的實質性撰錄者不是昭明太子,而是劉孝綽[4]。我們雖然要承認并研究劉孝綽等人在編纂工作中所做出的貢獻和體現的思想,但研究《文選》時談到蕭統的思想,其實就如研究《呂氏春秋》談到呂不韋的思想、研究《淮南鴻烈》談到劉安的思想一樣,他們的名字實際上早就是集體創作者的代名詞和一個符號,他們是這項事業的主持者和代言人。
關于蕭統的文學觀,從清朝的阮元開始就認為,《文選序》中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5]4這十個字是對蕭統文學觀最直接的概括,也解釋了選錄的標準。同時,在《文選序》中,蕭統直接指出了文學的審美功能,“眾制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云備矣”[5]3!生活于齊梁時期的蕭統,用這個比喻暗示了文學“入耳之娛”“悅目之玩”的作用,這種功用完全與政治教化功能無關。而正如邵宗波、常佩雨《〈文選〉的選錄標準復議》[6]等文章所述,如果我們細讀《文選序》的原文,如果將“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奉為選錄的唯一原則,是有斷章取義、擴大文意的嫌疑的。其語境為:“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盵5]4這里的論述主體并非全部《文選》所收錄的作品,而僅僅是針對“序述”“贊論”文體而言。前面蕭統先言此為“括囊別集為書” [7]的總集,故不取經、史、子,而“序述”“贊論”為史論,原不該入選,但有的篇目較為突出,達到了“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程度,所以破例入選。
不過,既然“贊論”達到這個標準可以入選,那么本就屬于別集中的作品若達到這個標準,就更應當入選,等于說這是一個文學作品入選的高標準。另外,蕭統對于文學作品的“翰藻”,也就是文辭因素的重視,是可以見得的。結合蕭統的事跡,他鐘情于陶淵明的作品,為陶淵明錄集、作序、立傳。而陶淵明的詩文,看似天然去雕飾,卻依然出于精心營造,稱為“翰藻”亦可。又加之蕭統自己的創作,主要以男女之情、游仙、宴游、閑適、述懷等為內容[8],文采堪稱綺麗,也可以證明作為作家的蕭統對“文”的看重。
當然,蕭統文學家之外的政治人物身份,使他選錄《文選》時不得不考慮到自己的名字乃是國家延續之象征。《文選》在當時的性質也不僅僅是一部文學選集,要考慮到讀者群體是待被教化的王朝子民。所以,“文”與“質”的矛盾再度凸顯了出來,而且在蕭統身上,這一矛盾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呈現。他對陶淵明雖然十分喜愛,卻在《陶淵明集序》中批評道:“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9]這些情況都體現出蕭統對儒家文藝觀的回護,甚至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文苑英華〉書》一文中,他直接指出:“夫文典則累野,麗則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盵10]王運熙先生據此認為,“注意辭采、翰藻,是《文選》選錄作品的一個重要標準,但還不能說是唯一的標準?!段倪x》選文的另一個重要標準是注意風格的雅正”[11]。
另外,學者們很早就注意到《文選》文體分類等方面的思想與同時代的《文心雕龍》之間可能存在的密切關系。劉勰與蕭統是同時代的人物,并存在交集,《梁書·劉勰傳》記載劉勰“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1]710。像殷孟倫先生分析道:“以《文選》所分的三十八類同《文心雕龍》所分的對照,很可以看出兩者的一致性?!盵12]《文選》的文體分類是在繼承了劉勰的基礎上加以自己的改造,如《文心雕龍·詮賦》對漢賦的分類:“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劣诓輩^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1]40《文選》又細化為京都賦、郊祀賦、耕籍賦、敗獵賦、紀行賦、游覽賦、宮殿賦、江海賦、物色賦、鳥獸賦、志賦、哀傷賦、論文賦、音樂賦和情賦。殷孟倫先生又指出:“關于《文選》選錄的作家,不見于《文心雕龍》的只五分之一,其余五分之四,完全都有?!眲③牡哪挲g要比蕭統大35歲左右,蕭統與劉勰接觸的時候,只有17歲。所以說蕭統的文學觀受到劉勰的影響,這種猜測是合理的?;蛘哒f,他們二人都處于一個文學大發展的時代,文學的新變十分迅速,他們共同受到時代的影響,開始探討新的符合實際的文學理論,劉勰是利用文論來說明,蕭統則是通過選集來體現。
具體到屈原的作品,《文選》對“騷”之獨立性的確認,也可能來自于劉勰的啟發。劉勰在《文心雕龍》已經指出,“騷”與“賦”是有區別的,他寫《辨騷》主要論及屈原,而寫《詮賦》則主要論及枚乘、司馬相如等漢代作家。而《文選》則用分類整理的方式進一步明確了這是可以區別的兩種文體,在“騷”類下只錄屈原、宋玉和劉安的17篇作品?!段倪x序》對屈原的評價,同樣透露出這樣的思路:“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1]2這里特意點出“騷人之文”,是把屈原作為騷體的開山鼻祖來看待,屈原引領著“騷人”的風致。那么即是說,入選的《九歌》6首,在蕭統眼里鮮明體現著“騷”的特征,是騷體的代表作。對比之下,在屈原的眾多作品中,除了《離騷》全篇入選之外,《九章》只入選了1首,《天問》更是沒有入選??梢哉f在蕭統眼中,《九歌》是除《離騷》外最能代表騷體或屈原創作的作品,這一點與漢人對《楚辭》作品的排序是一致的。
那么蕭統對于騷體的體認是怎么樣的呢?李籃玉認為:“一是具備哀志傷懷的感情基調;二是文質兼備;三是具備社會教化功能。”并強調其抒情特征:“在所選作品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選錄了《卜居》與《漁父》兩篇作品。這兩部作品中都沒有用騷體文學的一個鮮明標志——‘兮’字,所以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騷體作品。但是《文選》仍然選入這兩篇,說明比起形式,蕭統更注重作品的內容與情感,尤其是楚辭獨特的哀志傷懷的抒情特征?!盵13]筆者基本認同這個觀點。這樣的體認與劉勰提出的“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14]一脈相承,《九歌》的主要特質之一就是“傷情”,那么選為騷體的代表作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說還有什么要補充的話,那就是還需要注意到《文選》可能考慮了楚地的語言風格,屈宋毫無疑問是楚地文化的代表,淮南也與楚文化密切相關。他們作品中的楚地風范,以及完全不同于漢賦的表述系統和模式,應當同樣是蕭統認為的“騷”的特質之一。
我們也不能忘記蕭統所重視的“翰藻”。本質上說,《文選》作為一部文學選集,雖然受到時代、政治等因素的影響,但最為重視的還是這篇文學作品是否具有精妙絕倫的文采和打動人心的力量。明確了這些問題,再觀察《九歌》入選的六首,《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少司命》《山鬼》,就多少能夠理解蕭統的意圖。
沒有入選的《國殤》,雖然文辭激蕩、節奏鏗鏘,從文采的角度來看完全符合入選標準,但因為情感過于熾熱、直露,有壯懷激烈的美感,與騷體的整體風格不符,不能作為騷體或屈原的代表作選錄?!抖Y魂》則篇幅過短,很難看出實際的風格,所以也不予選錄?!洞笏久贰逗硬贰稏|君》三篇,也不具有很強的代表性?!洞笏久贰稏|君》主要凸顯的是大司命主生殺的威嚴、神秘和太陽神的尊貴英武、燦爛輝煌,“哀志傷情”的因素相對少一些。而且從文學藝術水平的角度來講,所入選的六篇確實都是佳作,尤其像《山鬼》《少司命》等篇,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清代的蒲松齡《聊齋自志》開篇稱:“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15]這是直接以《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作為屈原作品的象征。《少司命》中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被王世貞評為“千古情語之祖”[16]。至于《文選》對“雅正”的追求,與劉勰宗經的態度是類似的,是有可能隨實際情況做出讓步的,因此我們不能以雅正來理解《九歌》的入選。
總而言之,從《文選》整體的選錄標準來講,“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是最基本的原則,同時,《文選》選文的另一個重要標準是風格的雅正。此外,《文選》的文章選錄受劉勰《文心雕龍》的影響。從《九歌》六篇具體來看,其一是因為蕭統認為這六首符合騷體的整體風格,而且能夠作為這種風格的鮮明代表,以明“騷”“賦”之別,這是對《九歌》“傷情”的抒情因素的再度確認;其二是出于蕭統對“翰藻”理想的追求,作為一位出色的文學家和鑒賞家,他從藝術水平的角度做出了自己的篩選和取舍,為后世的閱讀、鑒賞做出了示范,同時也留待后人去進一步討論、鑒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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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董方伯,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