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燈（組詩）

侯馬

城市一條內河

河畔林中空地

我看到一盞

自帶屋檐的燈

是鄰國的友好城市

送給本城的禮物

——已破舊了

深愛過

又傷害過

已經和好了

還怎么再和好呢

一首盤旋在我腦海許久

不知名的歌曲

我耐心在網上搜索

原來是哈薩克語演唱的

哈薩克民歌《燕子》

很小眾的一個音樂公號

只有很少的聽眾瀏覽

但他們都認為

這是唱得最好的版本

當時發現一條留言

來自吳伯伯

他說他的祖母

就是哈薩克姑娘

像燕子一樣

從新疆飛到內地

嫁給了安徽的縣令

那是清朝時期的事了

我知道吳伯伯的女兒

如今遠在美國

他憤恨霸凌

又祈求和平

而他的外孫

將來又會怎樣憶起

這位動物學家祖父

吳伯伯

今天是您的頭七

我搜出這首《燕子》

您的留言還在那里

燕子啊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燕子啊

真的

這個歌手唱得太好了

我爸爸板著臉

把我叫醒

出去跑步

當我意識到

他準備用一場長跑

證明我不出他所料

是一個孱弱的孩子

一個沒有意志力的人時

我咬緊牙關

一聲不響地緊跟他

跑了起來

一直跑出城市

跑過昏暗的郊區

跑在田野的小徑

曙光一點點

染白了道路

驅散了寒霧

朝霞映照

爸爸的軍綠絨衣發白

我們終于出現在

一個陌生的村莊

他有點出乎意料

有點滿意

而我意識到

我算是通過了考驗

終于成了他的兒子

緊鎖的空寂的西廂房

放置著爺爺早早

給自己打造的

一口棺材

在我以瘦小的童年之軀

從門縫擠進擠出幾次

終于克服了恐懼之后

我看到輕盈的骨質的灰蛾

鉆出干凈細膩的灰塵

棺材旁邊

閑置著打造它的

整套木匠工具

工具箱邊

是另外一只木箱

盛滿陳舊但嶄新的書籍

散發陌生而經典的氣息

棺材有多空

木箱就有多滿

翻開書頁

每頁都加著褐色的煙葉

抵御著灰蛾和時光

以此古法保護書籍

保護它們沒改變過

任何人命運的命運

他算得上有史以來

人類最偉大的硬漢

全連都戰死了

他也被炸昏過去

腸子又被刺刀捅了出來

昏迷數月

醒后發現瞎了左眼

手腳盡失

回到故鄉

帶領全村挖水架電

終于過上溫飽日子

然后開始寫書

用嘴

咬著筆寫

用鐵片把筆

綁在殘臂上

寫

口涎血水膿水流到稿紙上

被他稱作污染

重寫

書成之日

在扉頁寫滿犧牲戰友的名字

祭燒

稱他為楷模

或叫他保爾

不足表達敬佩

同時

我也在想那個指導員

犧牲前囑咐他

如果活著回國

一定要把他們的犧牲寫下來

為什么他有這樣的愿望

并且把它講給一個當時年僅17歲

尚不識字的文盲

為什么他認為寫下來

比犧牲還重要

天空中天鵝望見

克什克騰草原上的

湖泊

牧民把它叫

泡子

降落下來

據說這是先遣隊

很快招來

十萬天鵝

布滿泡子

如過年的夜晚

豐收的打麥場

婚喪嫁娶的夜宴

農民手持

高瓦數的燈泡

他們換上了

大

泡子

失眠睡不著

上網搜索了

一首丹麥的安眠曲

鳥語蟲鳴

十分管用

我很快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被驚醒

分明聽到

丹麥的森林里

傳來了兩聲烏鴉

土改我爺爺跑了

年幼的父親跟著女人

住進荒廟

女人去鄰村要飯

他就在本村乞討

有個新分到財產的單身戶

那天剛蒸好饅頭

見我爸爸來了

一口氣往他籃子里

塞了六個

每個他都掰開

表示給得決絕

并且如果被人發現

可以證明

是討而不是偷的

立冬之日

又逢降雪

冬天真的來了

但秋陽并不肯

善罷甘休

降雪次日來了個回馬槍

與屋頂秋雪廝殺半日

窗前檐下的一排冰溜子

變成了水簾子

有一次我白天意外回家

發現家里是那么明亮

床鋪整潔

家具整齊

這幾乎是我從未見過的

景象

不由得心中涌起虧欠之情

又明亮又羞愧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