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雨彤





對于奢侈品牌而言,高級定制宛若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它足以承載“奢侈”二字的符號價值,更是詮釋其內涵的最佳媒介。每一件高級定制作品,都由設計師天馬行空的創意和匠人們卓絕的技藝交織而成,讓穿戴者和觀者心甘情愿地沉溺于它所構造的奢華夢境中。在Chanel于2018年釋出的紀錄片7 Days Out 中,這種“奢華”展現得淋漓盡致:畫面中,數位匠人伏坐于臺前,用針線在薄如蟬翼的紗裙上串連細碎的珠石——這是一種與時間對抗的造物方式,也與大機器時代的生產機制背道而馳。但也正因如此,高級定制價格高昂,只為少數擁有同等甚至更強財力的人享有,難以進入更廣闊的市場。在潛藏于時裝屋背后的資本家眼中,這或許不是一塊香甜的“蛋糕”,成本相對較低、受眾更廣、易于營銷卻不失調性的成衣,無疑是幫助各大奢侈品集團營收的“種子選手”。與此同時,根據德勤發布的《2021全球奢侈品力量》報告指出,Z世代已經進入奢侈品消費市場。在他們成長的21世紀,全球化浪潮翻涌,互聯網蓬勃發展,社交媒體崛起,時尚的傳播方式改變。原本自上而下流動的高級時裝,褪去了昔日的精英主義光環,而街頭文化卻在Virgil Abloh、Kanye West和Jerry Lorenzo等潮流偶像的引領下,在社交媒體上如病毒般蔓延,獲得了無數擁躉,也于無形間影響了高高在上的奢侈品牌和他們的創意掌門人。
以Celine為例,在Hedi Slimane于四年前從Phoebe Philo手中接下接力棒時,這個品牌乃至整個奢侈品行業所面對的市場,就不再只有富裕的70后和80后,更有逐漸嶄露頭角的Z世代。或許是迫于資本的壓力,又或許是Slimane自身的個性使然(這位設計師曾在1990年代末掀起一場驚心動魄的男裝革命),他對新鮮事物始終抱有興趣,在設計中注入了大量街頭元素和流行文化的因子。在Celine 2021春夏系列中,曾經備受歡迎的Philo式極簡主義西服套裝不見蹤影,伴隨著美國說唱歌手Princess Nokia的I Love Him,模特們頭戴棒球帽、身著運動夾克和牛仔褲穿行于摩納哥的Stade Louis II運動場上。而在同一季的男裝秀場上,Slimane在法國南部的卡斯特雷特(Castellet)賽道上放起了Tik Tok熱曲They Call Me Tiago,廓形印花襯衫、棒球外套和束腳運動褲取代了Slimane一貫鐘愛的窄肩西裝和收腰襯衫——Slimane將這一季的男裝和女裝系列統稱為“世代群像”(Portrait of a Generation),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一切都不言而喻。再讓我們將目光轉向Demna Gvasalia,在他于Balenciaga大放異彩之前,就曾與造型師Lotta Volkova攜手在Vetements掀起了一股亞文化的浪潮。Demna重新設計了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服飾,超長袖筒的衛衣、鞋襪合一的襪靴、印有挑釁言語的T恤……這些曾風靡一時,又被延續至今日的Balenciaga中的衣物,模糊了高級時裝與街頭服飾的邊界。當然,如果要談論街頭文化對奢侈品牌的影響,必然繞不開Abloh。青年亞文化與黑人文化給予了他不竭的靈感,這位創意天才借此打破了時尚界的既定規則,那些在早年間被認為過于街頭的服裝款式,如今也進入了Louis Vuitton的秀場。




不容否認的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正飛速發展,但正如Miuccia Prada女士所說的那樣:“在時尚界,創新是一場噩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街頭文化的確為高級時裝注入了活力,但這種“活力”所導致的結果卻是兩面性的:從市場層面來看,符合Z世代審美的街頭化服飾為品牌帶來了可觀的利潤。2021年上半年,LVMH集團收入大漲56%至287億歐元,Louis Vuitton和Celine為主要貢獻者。截至去年年底,Celine的年銷售額已突破20億歐元的大關,Balenciaga也成為了開云集團旗下屹立不倒的“搖錢樹”。但從時尚層面來看,過度的“街頭化”卻被眾多圈內人士所詬病。他們稱Louis Vuitton的男裝與O?-White愈發相似,Slimane的所作所為是對市場的“諂媚”——如此種種質疑都指向了一個問題:奢侈品是否喪失了原本的價值?
時尚作家Dana Thomas曾在著作《奢侈的》(How Luxury Lost Its Luster )中指出:“奢侈品總是居于金字塔尖。”而英國哲學家David Hume則在《論藝術的精美》(Of Refinement in the Arts )一文中稱,奢侈品可以“滿足感官享受的極大精美”。它的價值體現在高昂的價格、品牌文化、設計師的創意,以及為使用者帶來的感官享受等方面。故而對于LouisVuitton、Celine、Balenciaga、Chanel、Dior這類奢侈品牌來說,盈利固然重要,品牌自身的格調和高級時裝屋的屬性斷然不能被丟棄—— 因此,高級定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項業務的重啟更是刻不容緩。前不久,Celine全線漲價,并宣布將推出定制的鱷魚皮手袋系列,宣稱要將品牌的“工匠精神”提升到新的水平。去年7月,Balenciaga在巴黎喬治五世大街10號發布了2021秋冬高級定制系列,這里是創始人Cristóbal Balenciaga走向世界的地方,他會在此埋頭數周,只為揣摩一個衣袖的廓形,他對現代女裝持續不斷地探索,的確改變了潮流的方向。曾幾何時,這里是時裝狂熱者的天堂,也是社會上層人士的聚集處——30年間,49個高級定制系列在這個四方天地中誕生。Demna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這里最初是一家高級定制屋……對我而言,將高級定制帶回來,具有很大的歷史意義和責任感,這就像歸家一樣。對我——一名服裝創作者來說,這是時尚的本質,卻是我的愿景中缺失的一環……我能在高級定制中,學到最好的時裝制作,其他的方法都不行。”我想,如若Christian Dior、Coco Chanel和CristóbalBalenciaga等人能聽到Demna的這番話,也一定會點頭稱善。




Demna所言為何?一切都要從1858年說起。彼時,英國人Charles Frederick Worth在巴黎和平大街開辦了一家女裝定制店鋪,每季都會推出一個系列的時裝供客人挑選,再為她們量體裁衣。據《奢侈的》一書中記述,Worth制作一件衣服要用掉約30米面料,光是刺繡就要耗費近400小時,繡花絲綢、印花雪紡、薄紗和珠石在他工作室里再常見不過,“他是時尚界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教父:他決定了什么是潮流,而后人們才群起效仿。”Thomas這樣寫道。這位不可一世的教父自詡為時尚界的EugèneDelacroix,將自己的作品與浪漫主義先驅的畫作比肩。盡管有人批評他的自負,但必須肯定的是,Worth為后人開啟了通往高級定制所構筑的終極時裝夢想的大門,也證明了時裝存在的意義——作為人類的四大基本需求之一,衣服緊密地貼合人的身體,幫助我們抵御外部環境。在不斷改造自然的過程中,人類產生了審美意識,所謂的“風尚”形成,先由某個獨樹一幟的個體引領,繼而流動至各個群體內部,在傳播的過程中被打上不同時代的文化烙印。進入現代社會后,又有一眾時尚先驅們,將這些“風尚”通過更為多樣的服裝展現出來,如出自ChristianDior之手的“新風貌”(New Look)長裙,CristóbalBalenciaga創造的“降落傘”連衣裙,以及CocoChanel打造的女士西裝。在此基礎上,高級定制進一步將人的創造性發揮到了極致。在這種極致造物的過程中,“手”是連接大腦與工具的中間物,“妙手生花”、“巧奪天工”就是對手工技藝的贊揚。哲學家Karl Marx和生物學家Charles Robert Darwin在百年前就曾論證過,是手的勞動推動了人類智慧的進步。手與機器不同,前者是有溫度的,凝結了匠人們的情感和記憶。但當我們面對一件不可方物的華服時,卻總會忽視其背后的“筑夢人”。在Valentino 2021春夏高級定制系列發布秀的末尾,Pierpaolo Piccioli攜每一位參與其中的匠人登臺謝幕,又在Instagram上一一標注了他們的名字,“這個系列無關任何隱喻。我想認真鉆研時裝,贊頌匠人精神。”Piccioli解釋道。
毋庸置疑的是,在每一家高級時裝屋中,高級定制都是那個被放置于奇珍柜頂層的寶盒,在這個充斥著各種噪音的當下,它將一代又一代掌門人的愿景、一個品牌的歷史及其最引以為傲的技藝珍藏其中。在由Demna操刀的Balenciaga高級定制系列中,那些塵封于寶盒中近半個世紀的優雅與奢華,終于得見天日:Demna像Cristóbal Balenciaga一樣,用數字為每一套造型編號,而第55號、59號和60號則是歷史的回響,它們的別致的廓形正是當年CristóbalBalenciaga留下的遺產。相較于如今重拾高級定制業務的Balenciaga,Chanel卻從未將其舍棄。自1913年創立高級定制品牌至今,Chanel已經擁有十余間工坊,從Lesage刺繡坊、Massaro鞋履坊到Lemarié山茶花及羽飾坊——巴黎的頂級工坊被Chanel招致麾下。當Yves Saint Laurent發出“高級定制已死”的感嘆時,他的伴侶兼生意伙伴Pierre Berge也在2010年接受采訪時表示:“高級定制是個笑話。”而他們的競爭對手,Chanel的上一任傳奇掌門人Karl Lagerfeld則痛斥這種觀點:“只有那些被行業淘汰的人才詛咒定制服的未來。”Lagerfeld的話雖然毒辣,卻言之有理。1945年,法國高級定制和時尚聯合會(Fédérationde la Haute Couture et de la Mode,以下簡稱FHCM)規定,任何一家時裝屋必須滿足以下條件,才能獲得“Haute Couture”的稱號:有自己的工坊(Atelier);擁有至少20名員工;每年能在規定時間內舉辦兩次高定秀;每一季至少能推出35件服裝;必須由手工完成—— 此般嚴苛的準則,早已將無數品牌拒之門外。在FHCM對外公布的會員名單上——沒錯,這是一張翻一翻就到頭的名單—— 除了我們熟知的,擁有多重業務線的Chanel、Dior、Fendi、Valentino等品牌之外,也有一些只涉足高定業務的品牌,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這個無瑕卻易碎的夢想,如Viktor&Rolf、Giambattista Valli和Schiaparelli。其中,來自巴黎的Schiaparelli在兩年前由美國設計師DanielRoseberry接手,英國時尚評論人Suzy Menkes甚至將其與Karl Lagerfeld相提并論。Roseberry的創意宛若一枚“炸彈”投向了Schiaparelli,在品牌的2021/2022秋冬高級定制系列中,Roseberry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打造了每一個細節,厚重的金屬盔甲、布滿玉石的巨大耳環、飾有珠寶的牛仔外套……他讓世人再度看到了Schiaparelli的光芒。
可以肯定的是,高級定制是奢侈品牌傳承文化、構建品牌形象的關鍵所在。雖然有關高級定制的爭論從未停止,有人批判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衣物制作方式,但高級定制的奢侈,不僅在于它無法估量的價格,更體現在技藝和文化層面,Christian Dior先生曾說:“高定時裝是人類手工制成的最后物品之一,其價值不可替代,因為它賦予了人類創造力,這是機器無法企及的。”也有人質疑它存在的必要性,但正如時尚評論人Vanessa Friedman在2018年的文章《我們為什么要報道高級定制時裝》中所說:“服裝是少數幾個普遍的主題之一:所有人都必須考慮食物、住所以及他們往自己身上穿什么。甚至裸體主義者都會考慮穿著——他們拒絕穿任何東西……而完全用手工制作的高定時裝,則是每個品牌悠久傳統的一部分。”同理,身處日新月異的當下,當我們能在手機上,通過抖音、微博和小紅書等App快速獲取信息時,是否代表書籍不再有用?又或是即將被取代?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不同的媒介所承載的價值不同,之于使用者或觀者的意義自然不盡相同。正如街頭文化的涌入雖證明了當代時裝的多元,但這并不代表一個品牌可以棄最初的夢想于不顧。如今,奢侈品牌們正逐漸告別街頭,回歸高級,“夢想將指引我們前行。”英國小說家Herbert George Wells在New Worlds For Old 中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