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娟 徐豪

河南鞏義雙槐樹遺址出土的牙雕家蠶,是目前發現的中國農桑文明發展史上時代最早的文物。
距今5300年前后,當仰韶時代晚期向龍山文化時代過渡的時候,中華大地各地區陸續進入了文明階段。在史料里,各區域文明也開啟了“傳說時代”。“五帝”是夏朝之前一千多年間的傳說,《史記》開篇即是《五帝本紀》,跟在其后的就是《夏本紀》和《殷本紀》。
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一千年是“傳說”,如何證明這一千年的文明史是事實?“如果從歷史演變來說,歷史傳說不是空穴來風,肯定是有一定的史實在里面,可是不是和文獻能完全一一對應,很難來完全證實。但有的傳說根據我們考古發現,很可能就是依據原來的歷史真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陶寺考古隊領隊高江濤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
中原地區成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和主脈經歷了一個逐步發展的過程,這一千年是一個“質變到量變”階段的關鍵期。隨著考古推進,這個“傳說時代”正走進現實。
在黃河中游大拐彎處河東地區的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上世紀50年代進行文物普查時發現了陶寺遺址,后歷經40多年的考古發掘,確認這是一處距今約4300—3900年的都城遺址。
陶寺三面環山,一面向水,非常接近《管子》中對于都城選址的總結:“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正式發掘40多年來,越來越多的考古材料證明,陶寺遺址很可能就是堯舜時代的都城。
“無論考古、文獻、傳說還是民俗,大量的證據形成證據鏈,把陶寺指向了堯舜禹傳說的時代。陶寺考古在一定程度成為實證堯舜禹那個時代不是‘傳說’的關鍵手段。”高江濤說。
“要通過考古學綜合性的研究,除去水分,還原它真正的狀態,‘走出’傳說時代。”高江濤向《中國報道》記者解釋,通過考古研究,證實堯舜禹時代是真實存在的,很多傳說有歷史事實根據;但那個時代與文獻記載的很多神話性的內容是兩個概念,因為對遠古的傳說和記載會被添枝加葉,各種因素綜合起來才成為我們現在知道的樣子,“傳說反映了那個時代,但那個時代的事情不是傳說本身”。
陶寺古城址面積約280萬平方米,是中國史前超大型城址。陶寺遺址發現了宮城、外郭城、觀象臺、手工業作坊、高級墓葬等,出土了龍盤、文字扁壺、鼉鼓、石磬、玉獸面等重要文物。陶寺文明對都城制度、宮室制度、禮制建筑制度等都進行了集成創新。
陶寺出土的文物中,有一件已殘破的扁壺。就是這件殘壺上,有了“驚天發現”:壺身兩邊各有一個朱砂寫的字。“文字是文明的重要載體之一,可以直接反映社會文明程度、記載歷史真實。如果文字形態是單個出現,它就有可能是符號、刻畫,而這兩個字是在同一個器物上,顯然就不是單純的符號、刻畫,兩個字就可以成句,表達一定的相對復雜的意義,那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字’了。甲骨文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文字體系,它前面肯定要有一個發展形成時期,而陶寺恰好發現了同一個扁壺上出現的兩個文字。”高江濤說。

河南鞏義雙槐樹遺址出土的彩陶罐。
高江濤告訴《中國報道》記者,這兩個字,其中一個古文字研究專家已認同其為“文”字,基本沒有爭議。另一個字,有人說是“堯”字,“文堯”表達堯的文德思想;也有人認為是“昜”字,“昜”即是“唐”,陶唐,又和“堯”有關系;也有人說是“邑”,“文邑”就和大禹有淵源。
“實際上,我們看這個字,上面是一個太陽形狀,中間一橫為指示,下面是個人。我們可以推測,它反映的是陶寺先民長期觀測從地平面升起的太陽,發現了太陽運轉的規律,很可能由此創造了觀象臺。”高江濤這樣闡釋,“我們不能以今人的思維想象觀象臺的重要性,應該穿越到4000多年前以古人的思維來看待它。如果承認觀象臺存在的話,就代表著那時候就通過天文指導農業生產,顯然是當時的核心先進技術,體現的就是對‘天’的探索、追求。對比今天我們發展航天事業,也是在‘問天’,是對宇宙的追尋,這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山西襄汾陶寺觀象臺俯視圖。該觀象臺由13 根夯土柱呈半圓形分布,研究推測古人利用土柱狹縫來觀測日出,并依據日光影觀測節氣,安排農耕。
在《尚書·堯典》中,記載了堯帝“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這就是說在堯時期,已有了相對成熟的天文歷法用來指導農耕。2003年,考古人員在陶寺中期遺址內,發現了一處有13根夯土柱、平面呈半圓形的大型夯土建筑。這后來被認為是有觀測天象功能的觀象臺。經過反復摸索實驗以及天文學家的助陣,陶寺觀象臺已確認能夠觀測到20個節氣。
“所以我們常說堯舜禹可能是‘傳說’,但那個時代一定不是‘傳說’。”高江濤說。
關于上古的傳說和后世史料記載中,有很多“萬國”的表述,比如黃帝“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萬國和”;大禹“禹會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萬國”是一個什么狀態?
2020年5月,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公布考古成果:經考察論證,認為鞏義雙槐樹遺址為距今5300年前后古國時代的一處都邑遺址,因其位于河洛中心區域,建議命名為“河洛古國”。
雙槐樹遺址面積達117萬平方米,發現有仰韶文化中晚階段三重大型環壕、封閉式排狀布局的大型中心居址、采用版筑法夯筑而成的大型連片塊狀夯土遺跡、三處經過嚴格規劃的大型公共墓地、三處夯土祭祀臺遺跡等,并出土了一大批仰韶文化時期豐富的文化遺物,例如發現了家蠶牙雕和絲綢的痕跡,還有一處用陶罐模擬天上北斗九星的天文遺跡。
奔騰的黃河進入河南鞏義市后,與伊洛河交匯,繪出一幅渾黃與清澈交相輝映的天然“太極圖”。雙槐樹河洛古國遺址就坐落在黃河南岸高臺地上,恰好位于伊洛匯流入黃河處的河洛鎮上。
北京大學教授、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說:“河洛古國的地理位置和所處時代太重要了,遺址呈現出的景象與內涵,契合了‘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的記載。”根據碳14測定,河洛古國距今大約5300年至5000年。李伯謙認為,不排除這里是黃帝時代的都邑所在,至少該遺址屬于早期中國的醞釀階段。
“從考古上來說,我們從已知推未知,比如商代,現在已經證實它存在;夏代,也是證明它是信史。再往前推,大量的考古學文化背后體現的,就是一些族群的實體和文明因素的發現,比如良渚、陶寺,甚至龍山、石家河,等等。”高江濤認為,大量的考古事實呈現出來的,從龍山時代初期到4000多年前夏朝建立之間這1000多年的文明程度較之前相當發達,已經進入了國家時期。
至于這一時期“是什么”,文獻里記載的相當于那個時期的歷史就是黃帝、炎帝和堯舜禹。“黃帝、炎帝的傳說更久遠些,堯舜禹在文獻中有比較多的記載,而我們的考古發現又有這個時代。說白了,關鍵就是‘對應’問題,是完全畫等號,還是部分畫等號,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高江濤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扁壺上,有兩個用朱砂書寫的文字,此為“文”字一面。
中原各地陸續進入龍山時代晚期后,人口普遍增長,聚落規模擴大。考古在中原地區發現了若干新的區域性中心,如登封王城崗遺址、禹州瓦店遺址、新密古城寨遺址、郾城郝家臺遺址、淮陽平糧臺遺址等,出現了分布最集中的中原城址群。與此同時,各區域間的文化交流和人群遷徙更加頻繁,新的文明要素不斷匯聚,社會發展持續積蓄力量。
“文獻上確實有所謂‘萬邦’‘萬國’的狀態,那個時代不同地理區域、不同文明模式下,有不同的文明模式或者國家形態,比如良渚、陶寺、石峁,它們在不同區域,呈現多元的區域文明。”高江濤告訴《中國報道》記者。
到了距今4500年前后,一個關鍵的文明現象出現了。
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侯衛東認為,這一時期有其他四面八方的文化因素出現在中原腹地,給人以“八方諸侯會中原”之感,甚至呈現出一種“逐鹿中原”的恢宏之勢。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銅齒輪形器。
“盡管那個時期有著多元文明區域和形態,但不同區域在意識上開始對某一個文明逐漸有了認同感,文獻里有記載,考古也有發現。”高江濤以陶寺文明舉例說,很多不屬于陶寺文明的其他區域文明的代表性器物都在陶寺有所發現,有一種明顯的匯聚其他先進區域文明的情景,比如出現海岱文化的玉鉞、隨葬的豬下頜骨等,還有長江下游地區良渚文化的玉琮和玉璧,長江中游后石家河文化的玉飾,還有來自西亞經黃河上游地區傳入的冶銅技術等。
“到底是周邊地區各個‘古國’挺進中原‘爭霸天下’呢?還是周邊地區的人群‘仰慕華夏’而來呢?或者是周邊地區的人群在面臨生存危機和發展壓力時到中原腹地尋求生機呢?這些問題需要通過進一步的考古發掘和研究,并結合歷史文獻和氣候環境的研究,才能得出接近真相的認識。”侯衛東表示。
高江濤認為,這反映出的就是文明的吸納、融合。“這也說明了不同區域的文明對某一個區域的文明有認同,愿意把先進文明因素輸送過去。”他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
在陶寺之后的近200年,二里頭開始崛起。最新的測年顯示,二里頭文化的絕對年代大約在距今3750年至3550年。有學者認為,這中間接續的是王灣三期文化,北方文化南進的大趨勢下,不久就發生了王灣三期文化對石家河文化的大范圍代替,對應“禹征三苗”事件。
二里頭和陶寺雖然沒有直接相接,但二里頭接受了陶寺創造的文明形態。“單看‘盆盆罐罐’的話,確實是不一樣的文化。但我們要看上層建筑,二里頭對陶寺文明有很多的繼承,有很多相通之處。五千年中華文明綿延不斷,就是因為后繼文明對前有文明形態有繼承和發展。比如二里頭對陶寺都城制度和禮制的繼承,對龍的文化、手工業形態的繼承,等等。”高江濤。
在“傳說時代”關鍵的轉變之后,經過幾千年的積累,中原文明到了二里頭文化時期,邁向了王朝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