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陳智恒
2008年中本哲史發表了一篇名為《比特幣:一種對等網絡電子現金系統》的論文,并在2009年創立了比特幣網絡,開發出第一個區塊,即“創世區塊”。自此,區塊鏈(Blockchain)技術便開始廣泛傳播、迅猛發展。區塊鏈是借由密碼技術與共識機制等技術創建與存儲龐大交易資料區塊鏈的網絡系統。每一個區塊存儲了上一個區塊的哈希值、產生時間以及具體內容。長久以來,電子數據都有內容易篡改、難以固定等缺陷,而區塊鏈技術以其去中心化、加密算法、過程公開等特征,能夠提高鏈上數據的可靠性與安全性,非常符合電子數據作為訴訟證據所具備的基本要求。于是,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逐漸應用于司法程序中。最高人民法院(簡稱“最高法”)于2018年印發的《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首次認定鏈上數據可以作為司法采信的依據。2021年最高法頒布的《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中進一步明確了基于區塊鏈平臺存儲的電子證據的有效性判定規則。然而,司法實踐中區塊鏈存證并非完美無缺,其技術本身也存在一定風險,且很有可能轉化為法律風險。為了更好地發揮區塊鏈技術在司法證明中作用,有必要對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風險進行剖析并提出相應解決措施,以實現技術理性與司法價值的融合。
為了更加準確、全面地分析區塊鏈存證所蘊含的風險,并提出相應的對策,有必要對區塊鏈證據進行科學地歸納分類。根據證據的入鏈時間的不同,可將區塊鏈證據劃分為不同類型。第一種是生成時同步入鏈的證據,其產生與存證從兩個階段變為同步完成,區塊鏈就是其生成的基礎與載體,而且產生時就儲存在區塊鏈中。例如,加密數字貨幣比特幣(Bitcoin)就是以區塊鏈為載體,其生成與儲存之間不存在時間差。第二種是事后入鏈的證據。此時,電子數據并非直接在區塊鏈中產生,而是源于其他載體,事后才存儲到區塊鏈中。對于事后入鏈的證據,通常是已經形成后才被存入區塊鏈之中加以固定,其在入鏈前的這段時間間隔很有可能已經被偽造或竄改,從而喪失了真實性。概言之,從廣義上講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包括同步入鏈證據和事后入鏈的證據,可以將其統稱為“區塊鏈證據”;狹義上,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僅指事后入鏈的證據,區塊鏈證據則是同步入鏈的證據,若無特別說明本文只討論廣義上的區塊鏈證據。
區塊鏈技術的誕生革新了網絡信息時代電子數據的存證方式,甚至有觀點認為區塊鏈技術能夠獨立、直接地認定案件事實,一度陷入“技術拜物教”之中。電子數據存證對技術的依附性越高,技術風險就越有可能造成法律風險。具體而言,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風險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對于同步入鏈的證據,由于其產生與存證同時進行,則無需擔心存證前被篡改的問題。然而對于事后入鏈的證據,區塊鏈技術僅能為入鏈存證后電子數據的完整性提供背書,而無法保障其在入鏈前不被竄改。因為數據在入鏈前有可能已經發生變動并與其原始樣態不符,或者在提取過程中出現紕漏而喪失完整性,區塊鏈技術對此不但無法迅速甄別,反而還為其真實性、完整性作背書,所以就存在因為錯誤的證據而使案件事實的認定出現偏差,最終導致案件錯判的風險。
電子證據的存儲需要以某種數字化的介質為基礎,并且依賴于特定的系統環境。這就決定了電子證據的內容與介質在存證后所體現的意義具有天壤之別。電子證據的內容是指生成、固定階段印證案件事實的數字化信息等,主要強調審查證據的真實性、關聯性和搜集過程的規范性。電子證據的介質是指儲存內容的智能化設備、固態驅動器等載體,關鍵在于鑒定證據在轉移過程中是否被篡改。區塊鏈的反篡改特性只能作用于電子證據的介質層面,所以僅能確保電子證據入鏈后的合法性與完整性,而無法涉及證據內容的真實性。因此,區塊鏈技術不能保障證據內容的真實性。
盡管區塊鏈技術以其分布式記賬的儲存模式和“哈希算法”極大地提高了存證后電子數據的不可篡改性,但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無缺的事物,區塊鏈也不例外,其本身就蘊含一定的技術風險,表現為以下三點。第一,區塊鏈的分布式記賬與鏈式儲存具有反篡改的特征,但如果可以支配整個區塊鏈中超過50%的節點就能徹底偽造區塊中的數據。第二,區塊鏈中數據量相當大,只有少數的個體或組織才有能力去維護和運營區塊鏈數據庫,則他們就能實現對數據庫的壟斷和支配,極大降低了區塊鏈的安全系數。第三,區塊鏈存證可以保障數據內容的真實性和完整性,但很有可能損害法官的裁量權,有墮入“技術拜物教”的風險。這將會侵犯法院的客觀中立性,給法律的權威和公正帶來負面影響。
對當前技術的過度依賴或錯誤理解都很有可能導致司法程序蘊含巨大風險,司法主體有必要樹立正確的觀念合理地運用這類技術。利用區塊鏈技術對電子數據進行存證并非完美的解決方案,仍然具有一定的優化空間。面對以上風險,應當做到“對癥下藥”,針對性地解決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各個環節的問題,爭取把風險降到最低。主要從保障入鏈前的真實性、對數據的內容和載體采取不同審查模式、建立制度性的風險隔斷機制這三個方面著手。
據上文分析可知,如果要保障電子證據不被偽造篡改,不僅要確保入鏈后的完整性,還應強調入鏈前的情況。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第18條規定:“根據案件情況,可以要求提交區塊鏈技術存儲電子數據的一方當事人,提供證據證明上鏈存儲前數據的真實性,并結合上鏈存儲前數據的具體來源、生成機制、存儲過程、公證機構公證、第三方見證、關聯印證數據等情況作出綜合判斷。”此規定即是對電子證據入鏈前的鑒定規則,表明要保障入鏈前證據不被偽造、篡改,不能只尋求技術層面的方法,還應當遵守科學有效的證據收集規范,優化的具體方法如下:

3.1.1 縮短數據入鏈前的時間間隔
區塊鏈最佳的存證模式就是數據的生成與存儲同步完成,即數據生成時便存入區塊鏈中。同步入鏈的證據之所以具有較高的真實性,是因為數據的產生與存儲是同步進行的,中間不存在可能被修改、破壞的時間。而司法實踐中大部分證據是事后入鏈的,其真實性與完整性較低。同理,如果將事后入鏈的證據從產生到存證的時間差盡可能的縮小,以最大程度促使入鏈時刻點接近證據生成時刻點。那么其被篡改的幾率也會減低,極大提高了證據的真實性、完整性。
3.1.2 入鏈前對電子數據進行公證
2 019 年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94條規定:“電子數據的內容經公證機關公證的,人民法院應當確認其真實性,但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彪娮訑祿C是可靠的證據鑒真方式,可以用來證明證據入鏈前的客觀性、真實性與完整性。首先,進行公證的時候既要審查電子數據的內容是否為真,又要判斷數據的收集程序的合法性;其次,公證時不但要審查證據的客觀性與合法性,而且應當核查證據的證明力。由此,才能更好地發揮公證制度的作用,彌補區塊鏈存證的先天缺陷。
由于存證后電子數據具有內容與介質的分離屬性,所以應對內容和介質采取不同的審查模式,以降低區塊鏈技術無法有效保障證據內容真實性的風險。首先,對區塊鏈電子證據內容的鑒別需要通過實質審查實現。其次,對區塊鏈電子證據介質的鑒別采取形式審查。
3.2.1 對數據內容進行實質審查
對區塊鏈電子證據內容進行實質性審查,這是因為區塊鏈技術對可以反映出內容的證據搜集、提取過程中無法提供真實性與合法性的保障。其僅能確保電子證據在存入區塊鏈后的真實性與完整性,對于辨別電子證據內容是否為真則無能為力。因此,對區塊鏈電子證據的內容的實質審查要通過“鑒別”“關聯性證明”“證據鎖鏈證明”這三種方式進行:一是通過鑒別保障證據的客觀性,確保證據是真實存在的。例如《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2條規定應當著重審查電子數據的原始載體,載體存放地點或者電子數據的來源等情況,數據的數字簽名、數字證書的情況。二是通過“關聯性性證明”的方法對證據的內容進行鑒定,注重證據的內容是否與待證案件事實存在某種聯系。三是對于審查電子證據獲取、保管過程的合法性可以通過“證據鎖鏈證明”的形式實現,即審查證據在搜集、固定和流轉的全過程與工作人員行為的詳細記錄,構成一條嚴密完整的保管鎖鏈,以此充分保障電子證據的真實性與完整性。
3.2.2 對數據介質開展形式審查
對區塊鏈電子證據介質的鑒定僅需形式審查,主要是因為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加密算法等特征能夠有效保障入鏈后證據的真實性,作為介質的區塊鏈具有很強的可靠性與安全性。區塊鏈電子證據介質的形式審查分為三大步驟:首先,應當調查區塊鏈運營商與相關案件及其當事人之間是否存在有利或有害的關系。如此一來,才能保證區塊鏈平臺的能夠做到不偏不倚和技術中立。這也已經成為在線訴訟的重要原則,《在線訴訟規則》第2條規定,人民法院開展在線訴訟過程中要規范技術應用,確保技術中立和平臺中立。其次,需要確定審查區塊鏈運營服務商是否具有相應的資格證明,即區塊鏈平臺是否通過了國家網絡與信息安全產品質量監督檢驗中心的檢測,是否取得電子認證許可證書。最后,確認出示證據的一方是否出示了區塊鏈電子證據的相關技術信息清單,如數據上鏈的地點和時間、經過加密計算后的數值、分布式儲存后的各個區塊等重要信息。
由于司法領域的科技化應用程度不斷加深,以互聯網、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技術為支撐的智慧司法逐漸發展起來,所以技術風險有很大機率帶來相應的法律風險。為防止這一現象的出現,應當采取制度性的風險隔規避機制來降低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從司法實踐的現狀出發,風險規避機制主要體現在技術與法律兩大方面。在技術上,可以在區塊鏈內部設立一些風險規避機制,如保護信息安全的加密措施、避免人為操縱的監督措施等,或通過技術自身的升級有效降低電子數據區塊鏈存證的固有風險。在法律上,應當充分保障當事人就所提交的證據進行說明和質辯的權利,堅決維護裁判者不偏不倚的立場和態度。
區塊鏈技術的誕生可以像互聯網一樣,在改變法律所調整社會關系的同時,也會改變法律本身的運作方式。區塊鏈存證模式的誕生表明司法證明正在經歷顛覆性的變化,由主要通過身體感官來感知證據和認定事實逐漸轉向更依賴技術手段的輔助來收集、固定證據并判斷其證據能力與證明力。對新興技術在司法中的使用更應持審慎態度,區塊鏈技術證明只能成為傳統證明制度的輔助性措施,而不能本末倒置,認為其可以代替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定。證據證明制度不僅需要技術上的事實判斷,更重要的是融入裁判者的價值判斷,技術理性永遠不能凌駕于人的倫理與法律獨有的價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