瘞花留倩影
——《董美人墓志》述略

□ 馬 龍

歷史學家往往將隋朝歷史看作是魏晉南北朝的分裂戰(zhàn)亂向唐帝國輝煌盛世的過渡。書法史中對隋代書風的論述也多將其看作是南北朝書風向唐楷轉(zhuǎn)變的過渡。由于隋朝享國很短，產(chǎn)生于這一時間段的書法家及代表作品確實寥寥。其中書家以智永最為著名，刻石也僅以《龍藏寺碑》《董美人墓志》《蘇慈墓志》等數(shù)通為標志。雖然隋代書法名品極少，但隋代書風逐漸融合南北，剛?cè)峒葷瑢嶉_唐楷風氣之先，為唐人書法所創(chuàng)造的輝煌局面完成了重要的鋪墊。

《董美人墓志》甫一出世，便以其精美的書法驚艷世人。葉昌熾《語石》曰：

隋碑上承六代，下啟三唐，由小篆、八分趨于隸楷，至是而巧力兼至，神明變化而不離于規(guī)矩，蓋承險怪之后，漸入坦夷。而在整齊之中，仍饒渾古，古法未亡，精華已泄……此誠古今書學一大關(guān)鍵也。尤可異者，前人謂北書方嚴遒勁，南書疏放妍妙，囿于風氣，未可強合。至隋則渾一區(qū)宇，天下同文，并無南北之限。

俞宗海亦論曰：

隋代書法，清和秀潤，端整妍美，合南北書派為一，以結(jié)六朝之局，開唐人門徑。近年所出之《蘇慈》《張貴男》墓志，皆字畫完好，書法清勁，而風度端凝，當以《董美人》為第一。

《董美人墓志》全稱《美人董氏墓志銘》，隋開皇十七年（597）十月刻，正書，二十一行，行二十三字。志石尺寸五十二厘米見方。清嘉慶道光年間陜西興平出土。曾歸上海陸劍庵、陸君慶父子，后由徐渭仁購得。清咸豐三年（1853）原石被毀。

《董美人墓志》在陜西出土時，志石雖深埋于地下上千年，卻如新鐫。陸君慶當時即延請傳拓名手以“淡墨蟬翼法”制成拓本，世稱“關(guān)中淡墨本”。淡墨本如今流傳極少，最可寶貴。淡墨本之后，陸氏又曾以濃墨制拓，后世稱為“初拓本”或“精拓本”。由于陸氏得到原石之后將其秘藏而不輕拓，因此“精拓本”亦流傳極少。在人們深求而不得的情況下，當時便有人以陸氏拓本摹刻復(fù)拓，其精者可與原拓同觀，世稱“陜西重摹本”。所不同者，原石首行“墓”字“土”部二橫間有點，翻刻本則無。這一點，也便成為辨別《董美人墓志》版本重要的考據(jù)點。

《董美人墓志》出土后不久，便被陸君慶帶回了上海，最后由徐渭仁購得，他因此物為隋代開皇年間所制，而更其齋號為“隋軒”，且對原石更加珍愛。但徐氏愛此石，遂因石上略有漫漶，而將原石磨去一層，并拓濃墨淡墨本多種，除自藏之外，皆高價售出。徐氏拓本，雖出于原石，但與“關(guān)中本”相比已神韻有失。由于徐氏本售價極昂，又有人以徐氏本翻摹成拓，流傳世間。

吳湖帆以精鑒定、富收藏聞名海內(nèi)。他曾有一方印文為“既丑且美”的鑒藏印，便是因其齋中藏有明拓本《隋常丑奴墓志》（金農(nóng)舊藏）和徐渭仁初拓本《董美人墓志》而得名。《董美人墓志》便是其中的“美者”。吳湖帆曾在《董美人墓志》的題跋中不無自豪地記錄此事：

隋董美人墓志，道光中為上海陸耳山之子得于興平，旋歸徐紫珊所藏，深自矜惜，故拓本傳世絕少。咸豐癸丑滬城之亂，徐氏遭陷，石亦毀去。至今片紙拓本，珍如星鳳矣。隋志中以《常丑奴》為最難得，余藏金氏冬心齋舊本。久欲得此為侶，十余年所渴想者一旦遇之，欣喜無量，遂鐫此“既丑且美”小印為押。丁卯（1927年）六月養(yǎng)疴嵩山草堂題，吳湖帆。（以上題跋出自上海圖書館藏吳湖帆舊藏《董美人墓志》，由于此拓本用墨較濃，一般稱為“上海圖書館本”或“濃墨本”）

實際上，吳湖帆曾藏有三本《董美人墓志》，其中兩部為剪裱本。在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另一剪裱本中，吳湖帆題道：

余舊藏《常丑奴志》，頗欲覓此志為丑美伴侶，十年來搜錄之勤，所得都三本，一即此冊，淡墨籠紗，真如蟬翼，且鋒棱畢現(xiàn)，自是石墨上乘；其一濃墨拓，嘉興陸氏鬲鼎樓舊物；一為整本拓，最次，以未剪裁為可貴……壬申夏日重與《常丑奴》《元仁宗》《惠云》《陶貴》《元智姬夫人》共裝四冊，題之。（上海博物館藏本由于用墨較上海圖書館本淡雅，亦稱為“上海博物館本”或“淡墨本”。）

[隋]董美人墓志（初拓本，局部）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從濃墨本與淡墨本上的諸多題跋信息中我們知道，吳湖帆得到兩個拓本的時間是在丁卯年（1927）夏，五月得淡墨本，蟬翼精拓，六月得濃墨本精拓。

吳湖帆獲得《董美人墓志》之后，曾遍邀海內(nèi)文壇藝壇名宿為之題詠，從現(xiàn)在看上海博物館藏的淡墨本所附吳湖帆征集的題詞看，計五十二首，吳湖帆更于諸家所作之外，依韻另和一首。此外，本冊前部還有吳湖帆另作之《哨遍》及后部的《金縷曲》《洞仙歌》三首詞作。“淡墨本”上五十二家依次為：朱孝臧、王同愈、蔣兆蘭、金蓉鏡、葉恭綽、冒廣生、馮幵、吳梅、張茂炯、陳曾壽、程頌萬、褚德彝、周慶云、吳曾源、夏敬觀、江家玉、金兆藩、王季烈、黃炎培、馬敘倫、金天羽、黃賓虹、陳承修、朱振曾、朱葆齡、袁樊、王謇、費硯、杜應(yīng)震、江遲、狄葆賢、鄧邦述、楊圻、黃孝紓、馮超然、程文龍、王蘊章、任堇、袁克文、陳方恪、方還、蔡晉鏞、謝玉岑、趙尊岳、袁思亮、向迪琮、王薳、汪東、陳定山、潘承謀、龍榆生、呂貞白。如此規(guī)模，真可謂空前絕后，一時人文薈萃之大觀了。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通觀上海圖書館、上海博物館濃淡不同的兩本《董美人墓志》，細察其題跋及觀款，并參考時間坐標來分析。有學者考證后得出，吳湖帆1927年夏先得的拓本實為現(xiàn)在上海圖書館的濃墨本，而非上海博物館藏的淡墨本。以上遍邀名家為之題詠的，也是濃墨本而非淡墨本。只是后來吳湖帆在對拓本的數(shù)次重新裝裱時將為濃墨本的詞作移至了淡墨本，并另作了數(shù)則題跋，從而掩蓋了此事。此外有關(guān)受邀約的作者數(shù)目及和作也與如今我們通常看到的部分有出入。上海圖書館藏有一部《襲美集》是吳湖帆手書抄錄的，記錄了當時受邀名家題詠詞作的集子，亦可佐證當年的約詞與最后冊頁重裝的許多變化。

吳湖帆在上海博物館淡墨本的拓本尾部題道：“《董志》世傳覆本不一，往往肥瘦失度，咸入滯相。視此原石，自具風韻，絕無凡骨，是隋刻中無上上乘品也。”以“隋代墓志書法第一”來評價《董美人墓志》是實至名歸的。

回首“董美人”的故事，令人不免生出許多感慨。這正如吳湖帆在淡墨本中題跋的一首《洞仙歌》所寫：

開皇石墨，幾妍媸真贗，獨是嬌嬈最難辨。看關(guān)中燕瘦，海角環(huán)肥。還認取，墓字黛痕點點。 瘞花留倩影，秀色纖纖。轉(zhuǎn)眼消沉恨無限。寒木又蕭蕭，事往煙霏，又消得，幾番腸斷。仗一紙香濃吊宮人，有多少風流，錦詞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