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學視域下吳昌碩的藝術創作與交游新論

□ 馬其偉

一、大美不在面目腴：吳昌碩與晚清碑學

吳昌碩諸多藝術實踐與碑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對吳昌碩影響較大的三位老師是：俞樾、潘喜陶、楊光儀。俞樾的碑學思想受阮元影響，吳昌碩曾拜在俞樾門下潛心經學。金丹講：“清代經學的中興，對整個清代書壇有著巨大的影響，因為金石學和文字學都是經學的附庸?！雹賲遣T與其師俞樾一樣嗜古成癖，不僅拓碑，對碑刻遺文也不遺余力地品鑒與考釋。在《贈廖?泉②丈綸》中云：“我思遍訪摩崖刻，無奈吁嗟蜀道難。道氣逼真梅樹古，童顏如飽茯苓餐。偶醒鄉夢吟初穩，快讀奇碑拓未干。誰識眼中滄海小，幾回來把釣魚竿?！雹邸氨樵L摩崖”與“快讀奇碑”是晚清一批金石學家的生活寫照。吳昌碩在《缶廬別存·自序》中自題：“予嗜古磚，絀于資，不能多得。得輒琢為硯，且鐫銘焉。既而學篆，于篆嗜《獵碣》。既而學畫，于畫嗜青藤、雪個，自視無一成就，而諸君子或謬許之，因集‘獵碣字’為聯，以應索篆者。畫則信手涂抹，亦信手補詩于其隙。昔者青藤、雪個得意之作，必有題詠，予不論工拙，趁興而已。數年來銘與聯與詩積頗富，姑存十之二三，署曰《別存》。別存者，可存可不存者也，夫東施丑女也，愛己之心勝，竊以為與西施等美矣。夫天下不皆西施，豈東施老而不嫁哉，有丑有美，請俟真賞?！雹軈鞘鲜裙?，書畫不論工拙，平常應酬書畫印作經常率意為之。

吳昌碩對古碑奇字有濃厚的興趣，不遜于清初傅山、朱彝尊等人“載酒問奇字”的熱情，一些晚清民國士人多在其列。吳氏《缶廬詩》卷二中常見記載，如：吳昌碩記述好友潘志萬：“散盤?鼎埋頭讀，餓隸奇文活計求。聞說得錢終買醉，一樽狂餞古吳秋?！毖约芭峋案＃骸拔淖炙蚜_走馬牛，壯陶閣上鎖蛟虬。尋碑寄語黃司馬（謂小松），初拓《黃庭》在霍邱?！睘槟啉櫾姲稀赌咴岂潮燔S馬圖》：“揮鞭似打天山圍，漢家大將今數誰。堅冰在須雪沒脛，得意更拓《裴岑碑》?！闭摷皬埿埽骸跋槲毯Ｉ蠌鸵娒?，八十余歲顏若酡。丹青暮年轉奇特，彝鼎閑日供摩挲。虬髥俠氣眼中少，王宰能事門下多。游魂秋冷歸去未，月黑風高難渡河?！雹荨澳”乇薄敖鹗尜p鑒”是金石學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吳昌碩石鼓文書法中的“金石氣”，印章中字法的運用及印邊的“殘破”體現，大寫意繪畫中的書法用筆，無不與晚清碑學有著直接的聯系。

二、金石誰敢論：篆籀不因新學廢，摩崖尋處涉

晚清士人日常碑刻的臨習往往是建立在對碑刻遺文識讀的基礎上。清代隸書大家朱彝尊、鄭簠、俞樾大量的書法作品中也常見有關碑刻文章與用字考證的題款，這種考釋同樣著錄在他們的詩文集中，與友人的日常函札中也常見相關討論。“癖書一匄知者誰，我卻事事見所為。喜不梳頭得秦篆（君新得明拓《泰山刻石》二十九字），概欲識面唯漢碑?！雹尥砬褰鹗也粌H要通曉大量的古文字，更要有極強的眼光與鑒賞力。這也是歷代金石家們對金石碑版賞鑒的一種習慣反應。

吳昌碩詩《瘦羊贈汪郋亭侍郎鳴鑾手拓石鼓精本》：“心儀文字十余載，思得翠墨懸環堵。瘦羊博士今斯翁，下筆欲剚生龍虎。謂此石刻史籀遺，伯仲虢盤與曾簠。嫌我刻印奇未能，持贈一助吳剛斧。”又云：“后學入手難置辭，但覺元氣培臟腑。從茲刻畫年復年，心摹手追力愈努?！笨梢?，吳昌碩在看到石鼓文拓本時的興奮之情，于書于印“拙”與“奇”的不自覺追求，當與日常文人之間碑刻拓本的賞玩不無關系。晚清好古之士的碑刻拓本收藏與日常相贈現象是極為頻繁的，這種現象在吳昌碩的交游中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徐珂《清稗類鈔》輯錄了潘文勤囑托潘瘦羊椎拓《虎阜古石刻》的情形：“光緒丁亥（1887）冬，潘文勤自都貽書于其從兄曰瘦羊者，屬拓《虎阜古石刻》。時林巒積雪，山徑都封，手民憚于登陟，未果拓。明年正月，瘦羊乃棹小舟，與手民同往，直造其巔，遍捫苔蘚，始意命工以宋元為限。手民不能辨別，且以架木登巖，蹇裳涉水，既費勞力，不愿區分，因于凡有字處，罔弗椎拓。瘦羊猶恐手民之誤事也，又自往搜剔，至二月中旬而畢，凡得一百余種，而唐以前竟無一存，即宋刻亦不多見，乃按其時代年月，編次為《虎阜石刻僅存錄》一卷?！雹卟粌H如此，晚清的金石家善于將金石碑刻進行匯錄，如吳大澂《愙齋集古錄二十六卷》⑧、吳隱《遯盦古匋存四卷》⑨等。吳昌碩對吳大澂也極為贊賞，吳昌碩《缶廬詩》卷四《上愙齋大中丞》曰：“文章德業傾中外，節鉞馳驅半九州。至竟河流能底定，不談經濟著成謀。銅柱聲威古莫仇（中丞奉使定中俄地界，刻銅柱紀績），興安界畫述皇猷?！杜後放c《龜茲刻》⑩，一樣題名遜一籌?！?/p>

吳昌碩 篆書七言聯 136.6×26.5cm×2 紙本 （選自《日本藏吳昌碩金石書畫精選》，西泠印社出版社）

三、頻煩縞帶定新交：詩書畫印創作與日常交游

與吳昌碩相交游的圈子覆蓋了金石、書畫、印章、詩文諸方面。其中金石書畫圈主要交游者有吳大澂、吳云、任伯年、王一亭、楊藐翁、翁同龢、諸貞壯、劉三農、朱其石、王個簃、沈石友、曾熙、陳師曾、潘祖蔭、陸心源、杜文瀾、潘芝畦、吳伯滔、金杰、吳秋農、金心蘭、虛谷、楊峴、趙子云、沈曾植、潘天壽、楊沂孫、鄭孝胥、吳祖滔、李叔同、顧鶴逸、朱復戡、丁輔之等，吳門篆刻弟子如徐新周、楊天驥、費公直、趙古泥、趙云壑、周梅谷等，日本有長尾雨山、河井仙郎、富崗鐵齋、浜村藏六、山田寒山，韓國有閔泳翊等。吳昌碩交游頗廣，并經常出入各種雅集活動，這些交往對其藝術風格的形成不無影響。

1.從吳昌碩《缶廬詩》《缶廬別存》等論其交游

吳昌碩 篆隸六屏之石門 30×34cm 紙本 凝合齋藏

2.從吳氏相關書畫題跋與印章邊款看其交游

四、吳昌碩藝術觀及影響

吳昌碩 山居圖 64×33cm 紙本設色 （選自《日本藏吳昌碩金石書畫精選》，西泠印社出版社）

綜上，通過考釋這些作品中的題跋，我們發現，吳昌碩大量的交游對其藝術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吳昌碩是晚清碑學之集大成者，也是繼康有為之后從碑學之路走出的一位成功的藝術大師，后人贊其“開宗立派”亦不為過。

注釋：

①金丹《阮元書學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12年，第74頁。

②連徳英修、李傳元纂民國《昆新兩縣續補合志》(民國十二年刻本)卷十曰：“廖綸，號?泉，四川巴江人，以諸生膺薦舉，累官至縣令……書法平原，寸縑尺幅，人爭寶之。”

③吳昌碩《缶廬詩》卷四，清光緒十九年刻本。

④吳昌碩《缶廬別存·自序》，清光緒十九年刻本。

⑤吳昌碩《缶廬詩》卷三之《張子祥熊》，清光緒十九年刻本。

⑥吳昌碩《缶廬別存》之《題畫詩》，清光緒十九年刻本。

⑦徐珂《清稗類鈔·鑒賞類》之《潘文勤屬人拓〈虎阜古石刻〉》。

⑧林鈞《石廬金石書志》卷之八載：“《愙齋集古錄二十六卷》，涵芬樓景刊精本，清吳縣吳大澂清卿輯，前有吳昌碩書首，羅振玉序，葉昌熾序，清卿自序，所錄計一千一百四十有四器?！?/p>

⑨林鈞《石廬金石書志》卷之十云：“《遯盦古匋存四卷》，吳氏景刊本，山陰吳隱石潛輯，前有吳昌碩序，后有吳孟涵跋。”

⑩《龜茲左將軍劉平國摩崖碑》刻于永壽四年（158），在新疆拜城東北博者克拉格溝口崖壁之上，又名《劉平國治路誦》《劉平國治關亭誦》《龜茲刻石》等。記載龜茲左將軍劉平國率秦人孟伯山、狄虎貧、趙當卑等六人來此鑿巖筑亭，稽查行旅，修建關城的事跡?！洱斊澘淌匪?、明皆有著錄，如：宋王應麟撰《玉?！罚ㄔ猎陸c元路儒學刻玉海明修本）卷第一百九十四。明吳珫撰《三才廣志》（明刻本）卷之一千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