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隱喻

孫善文

村里的靈石身上曾有鮮血“咕嚕咕嚕”地流出，那是與人一樣帶有腥氣的鮮血。這是祖父在世時告訴我的。面對我刨根究底的追問，祖父說，他也沒有看到，是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親口對他說的。從祖父斬釘截鐵的口氣來看，這樣的事，反正是假不了的。

靈石被供奉在村子的東南角，是村里的土地神，但我們都尊稱它“彎公”。“彎”是一個物件的外在形狀，它高約1米，一頭埋在地里，一邊站在人間，還真像一個駝著背的慈祥老人。

村子里一直流傳著這樣的一個故事。說的是很久以前，一名村民的耕牛丟失了，他非常著急，四處尋找，但仍不見牛的蹤影。牛，當時可是一個家庭的命根子。當他來到了村子邊一片長滿籬刺的荒地，看到了一塊石頭，樣子挺像一個彎著腰的老人，便隨口說：“石頭啊，您若保佑我找回耕牛，日后，我一定前來祭祀您，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啊！”當這名村民失望地回到家里，卻意外地看到那頭丟失的耕牛已經回來了。他非常驚訝，繪聲繪色地跟鄰居們說起這段神奇的經歷。一下子，這事在整個村子里傳開了。但也有一些人不相信，根本不當一回事的，一位鄰居甚至跑到那塊石頭邊，用鋤頭在石頭上敲了起來，用不屑的語氣說：“這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嘛，哪有多神異呢？”豈料，在鋤頭敲過的地方，竟然有紅色的鮮血流出來了。眾人大驚失色，連忙跪地磕拜。從此以后，本村及附近村莊只要有人丟失了什么，都會前來跪求“彎公”幫忙尋找，據說十有八九靈驗。有的人，老婆跟別人跑了，前來求助，他老婆最后竟然也回心轉意，與他再續情緣。這樣的事便越傳越神，“彎公”廟里的香火自然也越來越旺了。不過，也有一些心愿是無法兌現的，比如我的表弟曾智勇，1998年因故離家后，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蹤影了，我的姑媽就沒少來求助，20年過去了，曾智勇的父親、弟弟先后離世，他也始終沒有出現。對于這種情形，姑媽被托夢，說表弟人還活著，只是沒有靈魂了。村里老一輩的解釋是，“彎公”要幫助的，也是尚有良心有靈魂的人，一個人沒有魂魄，行尸走肉，幫扶也無益了。

傳說大多充滿喜感，它將人間的美好愿望，通過抑揚頓挫、一波三折的套路，最終完美呈現，在口口相傳中，一塊堅硬的石頭就這樣變得柔軟起來。在很多時候，人們總喜歡將傳說交給時間，讓時間將它弄得迷迷糊糊、朦朦朧朧，進而神神秘秘。石頭流血的傳說，是一個一直埋藏于我心底的謎，似乎深不見底，卻時時浮現于眼前。每次前往祭拜“彎公”，我站在一旁，總會不自覺地偷偷打量著它。這么一塊石頭真的會流血嗎？為什么會流血呢？可以看出，靈石身上還真有被人敲打過的傷痕，只是上面沒有一絲的血跡。或許時間所產生的強大沖刷力，已將它曾經的憂傷洗刷干凈了，在這點上，我相信神仙與人并無差異。

玄武巖是雷州半島上最常見的石材，早些年，建房，鋪地，甚至修豬欄，都少不了它。雷州民間現有的數量過萬，被喻為“南方兵馬俑”的石狗，就是用玄武巖雕制而成。一塊普通的石頭，經過民間能工巧匠的手，變得形象各異，栩栩如生，進而成為人們頂禮膜拜的對象。“彎公”的“金身”也是玄武巖，它表情是天然的平和、肅穆，不經過任何修飾的。不過，村里有類似形狀的石頭應該就有不少，在附近的山坡上，更有一些人模人樣的石塊，但為何唯獨這一塊石頭能被封神呢？由此可以看出，相對于天生的一派好容顏，或者經手于匠人的巧奪天工，一塊擁有成功人生的石頭，同樣需要一名慧眼的伯樂。他可能居于廟堂之上，也可能像當年尋牛的鄉民一樣，只是鄉野素人。想想，假如不是因為尋找丟失的耕牛，或者在尋牛的過程中看不到這塊石頭，以及有著后面那長長的一段故事，“彎公”還是一塊荒坡上的石頭而已。對一個普通人的幫助，同樣傳遞溫度，不可小視，需要好好珍惜。

一塊普通的石頭，一塊平凡的木料，當被賦予了神的力量，它自然會變得不同凡響。我們所看到的“彎公”是一塊石頭，但在村子里沒有誰懷疑它的法力，就像在祠堂上所擺的靈位，都知道那是一塊木板，但因為放在肅穆莊重的地方，高高在上，這就不再是一塊木板了。權力都出自人之手，同時也演變成人自身敬畏、仰望的對象。在這石頭、木塊等物件的世界里，可以洞察人間。

“彎公”所供奉的小廟兩側鑲掛著一副對聯，上面寫著“保此方風調雨順，佑斯地物阜民康”。每逢農歷的初二、十六，每家每戶都會過來祈福求運。每年回到老家，拜神便也成為常例。母親拉著我們磕頭，嘴里也常常念叨著：“你們現在出門在外，大大小小健康平安，事業順利，都是多虧有著‘彎公’的庇佑。”雖然也知道，出門在外就靠天時、地利、人和，“彎公”的存在讓母親心安，她舒心了，我們在遠方便也心安了，這算不算“人和”呢？我是一名無神論者，但聽著母親的話，我還是會跪了下來，聽她又重復一些她說了千百遍的祈望。跪在故鄉的土地上，無論你出于何種想法，也是在向生養自己的土地表達一份感激吧。

石頭是大地的骨骼，一塊神化的石頭自然是一座村莊的圖騰。一塊能流血的石頭，是活在人間的石頭，是吃過人間煙火，經遇人情世故的石頭。它雖然無語，卻讓我常常感念心美樂善的鄉鄰，他們也是這樣溫暖著別人，給別人力量，卻又木訥寡言。

相對于石頭而言，每一個人的壽命都是非常短暫的。村里的這塊石頭，也許本是一塊被我們先輩寄予重托的石頭，它不但擔負著保土護家、納財送福之責，同時也在變著法子啟迪我們后來人。或許，我們根本不需要破解它身上的隱喻，因為這也是人間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