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短說 節選

許俊

1

不用考慮流水的立場問題

石頭在封侯之前，河流曾獨自抵抗時光

一聲嘆息四面漏風，兩岸孤獨如唇

當水面瘦成山谷

石頭也想游動

當河水回答不了人世間所有叩問

傾聽往往也被遮蔽

給我一粒山峰，是否能挪動眼前的遼闊

若從哲學角度，河流不設鄰居，孤塔般

思維是逆行的，精神是包容的

物質存在與否，無關緊要

同時，河流又是安插在人間的臥底

偶爾聽見槍聲，還有暴露的回音

河流煮透后，新醅從故意留缺的豁口

斟滿人間

2

時光走馬，于鏡中看見白雪

有緣路過的雀鳥知道

河流里浪花被閱讀驚醒，有人翻動渡口

來路即是歸途

只有河水一生沉靜，彎曲遒勁地思考

在心中幽閉成虎，卻以星辰示人

河流與湖，一種孤獨攀登另一種

孤獨為孤獨敞開蹕道，孤獨的肌肉壯如想象

熄滅一切喧鬧，筑橋

柱獨為橋，草木的秩序和唱詞無異

風雪前，都是一些不安的音符

3

拆封河流辭呈之際，湖松開了一場大雪

鏤空的城市小于雪花的飽滿

反向時間之壤，一條河的松軟與多舛

不像路燈總能一起熟透

只剩水里臣服的月亮甜度適中

與岸共枕，任時光由青變黃

喂她野花，河流與一條小路互為寵物

看見詞語散落的海子閃爍

與河水之交淡如雪

無我的大河是誰的真身

4

語言的鈣質并不在于流速，如河

有時候河流只是影子

在洄彎處吸納語言的磷火，用以

暴露流向而隱瞞秘密

上闕憨直，下闕婉轉

語言以稗史的方式描述河流

道路與其交匯，雀替如蘚

木質結構的思想雪花記起一段夜路

六佾公侯徒有虛名，車無華蓋，馬無轡

橋如盤扣，時間是唯一的鎧甲

庶民豈曰無衣

河流呢喃，潺湲，灑脫……

這是醒語之速，也是一匹瓷馬

煅燒的過程

5

語言的支流是鏡像，存儲時間的副本

河流丟失了什么？似乎又不曾握過什么

像語言本身

我數次表白這條河流，每次都有所不同

語言的記憶，帶走身體里一些過去的東西

留下更久遠的

炊煙從村莊抽出，如從我身體里拔出這條河

風忘記蕭蕭，鋒刃有時也為自己解渴

河邊的麥子如佛，逐群請回了村

河流是村莊留下的象形文字

黑夜里，物質給精神反哺

一千人傾聽河流，有一千種鄉音

每顆牙齒都是松動的草木

6

河流的骨髓燃燒，火焰沉默

這是肉身臥佛心中誦讀的經文

河岸麥地熄滅，除了連根拔起的炊煙

泥土上的事物都是黃的

在河邊，容易雪盲

自己與身邊的草木都流動著，不見城市

我不知道是因為雪盲而只見流水

還是因為流水而雪盲

在河邊，單弦，雙簧，以及月鼓

都試圖救起受難的浪花

總是習慣從左手邊喚水，右手書寫抽象的雙槳

幸好不曾失重

與這條河僅止步于握手，精神層面的深刻

肉體不宜，冷卻后的兩岸

是近乎頹廢的自嘲

7

一條河在一個人身體里抽芽

像事先埋進的謊言

所有重疊的部分都可以理解為愛情

一條河與另一條交匯，一只手滿握皺紋

河流的彎曲不同于語言的傾斜

我試圖用筆糾正，河流說

時間的馬背生來陡峭，漢字骨骼亦如此

我身體里流淌著動物纖維和力學系統

河水里流淌著純棉的云朵和無盡的雨露

只有雨中被浪花模仿的白鷺駕馭過河流

南城，草木曾收留一記鏤空的羽毛

總有一些事物讓你低下頭去——河流

在她的身體里早已看過諸物安靜下來的樣子

8

無數條溪響像謎語穿過雪柳的枯枝

開出白色的謎底

對于河，風雨只是穿戴。于我，是剝蝕

岸邊燈火，像一串發呆的符號

白發蒼蒼，明哲保身

燈火木訥，挽留一群魚雁，細細讀出鹽

一座橋就是城市的肋骨，我密集的肋骨下蓄滿魚群

我們都以石頭為喻，星空為托

橋放生一條河流，如語言害怕對經文的辜負

河流內部一直在積蓄某個事件

只有燈火居安思危，在黑夜里平靜地勸說諸物

河流以卵石小心翼翼地保存諸物對其的贊美

兩岸繼續荒謬

9

一條河看穿了人間，唯有草木讓其心疼

作為回應，僅僅提供了無邊的荒涼

我借來河水的翅膀，押韻的星光

勸體內山河繞道，鄉愁仍似野菜再次長滿田埂

時光如鯽，袖鉤上虛構了谷物和藥草，讀不透魚唇

雪花衣錦還鄉，無邪的白，與河邊的白馬等待鞭響

所有命名都是悲憫

河水本質是憂郁的。草原在前，山川在后，之間是鄉村

枯，榮，呼，吸，離五官與村莊神似

只有這條河承載我心中所有的浩蕩

10

河流在時光之漏中肅靜，從善如流

若不計損耗，爬出去的只有轟響

秋天通榜上卑微的事物失去水分

擬用逢人說項的雪花行卷

山川七律，鹽鐵五絕

河流，你身處世外

以方言閱讀溫卷，如放牧諸物

邊關呢？身負藤條的溪流寒窗十年

明月不拘一格

11

河的背面是什么？或許示人的就是

正面也是需要修補的謊言

越是密集，如雪，如文。孤獨越是清醒

河流屏住呼吸，只有兩岸對坐，一心問禪

河水埋伏于枯草，看人煙稀少

光陰似雪，并沒有示意

大面積鋪陳后來不及結尾

雪夜是一頭白虎

慈悲很慢，浪花點燃心里的燈盞，相互認識

草葉上晃動的露珠鳴叫，農歷的時間細致些

像河流這位大儒，不可怠慢

瀑布止于至善，河流親民，大雪是紛揚的旁白

多么極致，多么美，像朝代更迭

仰望一條河流與天空對仗

我體內的悲喜如星云，不知韻腳，不識沈宋

12

迷路的大雪下得謹慎起來，河摸出城外

小心翼翼的白之下，都是靜物

像嘴巴里松動的牙，所有的白皆可飛翔

與這條河相識，像陽光引薦影子

有時是知己重逢，有時只是光影游戲

河流從月光中聽見塵世，因為長壽而接受仰望

像樹上的巢，“更多時候都只是世間的道具”

包括我們

河流所經之地，長滿孤獨和信仰

孤獨用來收割，信仰用來磨刀

兩岸被馴化，液體野性之蹄上飛翔著火焰

路燈躲進孤獨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