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內的燈盞（四首）

江漢

必須是寒冬臘月，必須是風刀子剜人

那個時辰的藕塘，枯荷梗禿鷲般擠著

任憑一把、兩把野火也燒不盡

那時的母親很年輕，著長統靴，下到旱塘里

用斗鏟、雙手摳向淤泥，尋找埋在地下的火

把一生，都踩入齊腰深的泥潭

出泥的藕，有了好價錢，還在咕嚕咕嚕冒出

寒氣，那是泥塑的母親，拔出身體的黑

舉起冬夜的一盞燈

無端地惦記老家的石山，想起

山上的老屋，老屋里閃爍的桐油燈

燈下黑亮的眼睛，總是亮到黎明

日子，是從熟悉林木的誦經聲開始的

每一朵山間的花，都開出蜜汁的味道

一汪山坳的水，噴著流水的響鼻

守林人提上螢火蟲

照響石縫中的蟲鳴

撥開烏云，喂養小小的春天

石山里的原木參差著族譜

老的小的，粗的細的

總有我認生的那一棵

我兀自攀援懸掛于山腰的石道

衣角沾上的草木香氣

鑲嵌在重逢與離別之間

北風呼呼吹

吹斜了我年少時鐘愛的時光機和

通往木屋的石階

雪下到七八分熟，就可以了

接著就把干凈和白，齊齊地搬進白樺林

樹們藏起風暴，將時間往縱深一拋

就能長出郁郁蔥蔥的林子

白雪照亮身體里的荒蕪

我看見了整個森林，往云天的高處挪了挪

穿過北大荒

趕路趕得那么急

之后，還看見一棵棵樹

向我輕輕打著招呼

我有一百歲了啊，也許更老一些

我所經歷的日子，就是沉浸在雪原深處

穿越暴風雪和大煙泡，以無限的可能性接

近白樺樹

接近無數盞積年的老雪

鍍亮的月光

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句，來表達

路的黑，和一個人心里積壓的雪

大風把我們彈進黃昏，我們翻越

山梁，趕赴大地上鋪滿眾鳥的羽毛

風中起舞的獵人，追捕自己的影子

像拖動一襲白月光，一直在飛

我在夜里跋涉，守好四面透風的日子

一次次死去活來，又一次次不動聲色

我掙脫自己，舉起體內的燈盞

修補不如意的日子，把角落的果蔬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