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的詩學與審美創造性

丁萌

鄒建軍在當代中國詩壇與學界，是一個辨識度和知名度都比較高的名字，自三十年前開始，一直延續至今;鄒惟山在當今中國詩壇，也是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惜乎學者鄒建軍的光芒，多少湮沒了詩人鄒惟山的本有。他被認為是“學者中的詩人，詩人中的學者”，最近二十年來創作與研究并舉，發表了大量的詩歌、辭賦與散文作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方面，他涉獵廣闊，且多有創見。鄒建軍形成了自己的詩學，并且在詩歌批評方面走出了一條自我的道路，具有系統性、獨到性與針對性三個鮮明的特征。

所謂系統性，是指他對詩的產生、詩的本質、詩的體式、詩的技巧、詩的美學等重要的詩學問題，都有過比較系統的論述。首先，他認為詩產生于詩人對詩美的發現。如果沒有新的詩美發現，特別是大面積、廣深度的詩美發現，詩歌存在的價值基本上得不到保障，小情感、小點綴的詩作當然也可以存在，但沒有很大的價值。余光中在詩歌中對鄉愁母題的反復醞釀，曾經牽動多少讀者的心，喚醒了多少人對故土情結的認同，就是以詩美發現為起始的。其次，他認為詩歌藝術表現的本質是意象的發現與呈現，詩中有意象則有詩意，無意象則無詩意，靠一點哲理和自言自語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詩歌特別是抒情詩更講求對意象的發現與經營，詩人要把自我的一切融入到特定意象之中，這是詩歌藝術表現的正道。再次，他認為詩體藝術的開拓是評價詩人功績的重要因素，中國現有的詩體除古典詩詞之外，幾乎都來自于外國，傾注了許多中國詩人的心血。中國當代詩人少有在詩體上有所開拓，總是陷入“非詩”“口語詩”的紛爭。鄒建軍的“擬寒山體”和漢語十四行詩稱得上是別出心裁，對于當代中國詩體建設有比較大的推進。第四，他認為詩的技巧是與詩思、詩象與詩美相伴而行的，詩人不可只是沉醉于形式上的經營，也要注重在形式上的創造。只是技巧而沒有內容上的詩美發現，一首詩是不能成立的。技巧如華麗的衣服，如果金玉其外而又敗絮其中，那便是一種本末倒置。第五，他認為詩歌之美還在于詩味的含蘊，有了詩味才可以給讀者唇齒留香、余音繞梁的審美愉悅。釀就詩味的美學路徑或表現形態是多種多樣的：小到一瞬之間的心理感受，大到對自然萬物的追尋，以至于對于生命本質的思考等。詩人既可以有對現實世界的還原，也可以有對神秘世界的探索。

所謂獨到性，是指他所撰寫的詩歌評論，從來不因襲前人，也不沿用舊說，體現了對中國現當代詩人詩作的獨到判斷，并力求有所創新。首先，其詩歌批評基于豐富的審美經驗，從作品中挖掘出最具審美內涵的要素。他對于郭沫若早期新詩的批評、對于艾青詩作的研究等，都從中挖掘出一般人捕捉不到的詩思。他解讀出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八重回憶”，前人多關注其藝術結構與抒情方式，少有人發現記憶結構正是其詩意與詩美的來源，增強了詩歌的歷史厚重感，所以相比郭小川和賀敬之的部分詩作，更能在歷史長河之中留存。其次，其詩歌批評力求從具體的詩歌作品中有第二度的審美發現。他對于詩作的審美投入是全身心的，并且總是有所發現。他以文本為研究對象，同時以前人的評價作為參照，這樣的解讀不僅能與作者達成共鳴，甚至還能挖掘出更深厚而獨到的詩美。任何詩歌評論要從詩歌作品出發，而不能從詩人的身份出發。鄒建軍總是以獨到話語及話語方式來品評他人的詩作，對詩人詩作的具體分析之后，總是有自己的說法，并形成自己的特色：一是干凈利落、直達本質，多用短句而少冗雜的長句，讓我們讀起來特別干凈利落;二是想象奇特、獨有風味，總是善于以自我的想象把握詩美空間，從而激活詩人所創造的深層美學;三是以對自然地理的敏銳詩思，發現詩人詩作中所存在的規律性，以發現詩美的產生與構成的一些基本規則。他在評論郭小川、賀敬之詩作時提出“地理敘事”概念，并以此說明其詩美創造性的最后來源。人們讀他的詩歌批評感到很過癮，并不只在于其語言的表述，更是在于其對詩美、詩味、詩思、詩藝的獨到發現與追求。他的詩歌研究與詩歌批評具有的獨特風格，他首先是發掘了詩人的獨創，其次是發展了自我的獨創，而所有這些都是在審美閱讀的基礎上產生的。只是沿襲前人的東西不可能有所創造，只是借用外國的東西也不可能有所創造，一切的創造都要從文本中來，也就是從具體的、特定的、鮮活的詩歌作品中來。

所謂針對性，是指他的詩歌批評總是有特定的指向：首先是有自己的研究對象，他專注于當代漢語詩歌寫作者，外國的詩人詩作他也有所涉及，力爭從中西詩學的對話中，尋找對當代詩歌的啟示。他在賀敬之的“樓梯體”中發現了中國詩歌的傳統積淀，認為樓梯體的形成主要受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以及法國阿波里奈爾的影響，既肯定了樓梯體在詩歌形式上的創造，也看到了賀敬之詩歌中的不足。其次是針對當代詩人文體意識的不足，他進行了長期的、富有成效的探索。英語十四行詩來自歐洲諸國，是西方詩人創造的一種典型的格律詩，但在中國用英語寫作顯然是不適當的，鄒建軍借用英語十四行詩的格律與結構特點，按照漢語詩歌的韻律與形式構成，以單音獨體的漢語創造出大量獨具個性和風格的漢語十四行詩，表現了強大的藝術想象力，體現了當代詩人的詩美創造力。他所寫的是有規模、有追求、有創新的十四行組詩，形成了曲折、復合與多樣的藝術形態。

審美創造性，成為鄒建軍詩學思想的主要內容與詩歌批評的重要目標。詩之為詩，在于詩美發現，包括內容上的詩美發現與形式上的詩美發現。因此對于詩歌的批評與研究，首先在于發現詩中之詩美，這是批評家的二度詩美創造。作為詩人的鄒惟山在系列詩作中創造了博大而豐富的詩美，作為批評家的鄒建軍在他人的詩作中發掘出多種多樣的詩美，這就是他的詩意人生。有內容、有思想、有美感的詩作，有創見、有風格、有風骨的詩學，藝術上的大膽探索、理論上的極度創新，讓我們見證了一位當代詩者的立體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