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談到農業,大家最關注的就是糧食畝產量。耕地面積很難增加,而提高糧食產量的最好辦法,就是提高畝產量?,F在水稻畝產量這個紀錄還在不斷被刷新。一旦培育出更高產的水稻,公眾往往覺得這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高產水稻在農學上可能有重要意義,但在經濟學上的意義未必相同。我們要追求的目標,是人人都能享受產量豐、價格低、品質優的糧食,既確保所有人的生活質量,也保持環境的可持續發展,這才是真正合理的農業目標。
糧食畝產量是其中的一個指標。畝產量更高,并不等于對農業、對農民就更好。我們不能脫離成本來看收益。當我們看到又一種高產水稻被培育出來的時候,必須追問的問題就是,達到這樣的產量,需要農民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亞洲農業國家都有追求糧食高產的傾向。前兩年有媒體報道,印度比哈邦的農民創造了水稻畝產的世界紀錄,每公頃的糧食產量高達22.4噸,折合每畝1500公斤,或者是近3000斤。它毫無疑問是非常高的。而且,比哈邦是印度最窮的地區,高產背后不見得有什么高科技。
這條新聞一發布就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比哈邦農民為什么能創下這項紀錄?最后大家發現,原來他們采用了水稻強化栽培系統(SRI)。這不是什么新技術,上世紀80年代出現在非洲的馬達加斯加。這種技術完全不需要改良種子,成本低廉,但是可以有效提高產量,所以很快在印尼、印度等稻米生產大國流行開來。幾十年里,它已在40多個國家進行過大面積實驗,積累了豐富經驗。
中國其實也早就了解SRI技術,很多省份也都曾試驗過該技術,評價不一。最終,中國大部分地區并沒有采用這項技術。為什么如此注重農業的中國沒有采用SRI方法?我們可以從康奈爾大學的巴瑞特教授對印尼農民種植習慣的研究中得到一些線索。
許多年前,曾有機構嘗試在印尼蘇拉維西島推廣SRI技術,并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支持。工作人員手把手地把這種技術傳授給當地農民,而當地人也都知道,采用這種方法并不需要高深技術,只需改變自己的種植習慣即可。許多年過去,該機構早已離開這個島,在沒有政府推動的情況下,現在還有多少家庭采用SRI種植法呢?調查顯示,有15%的家庭主動采用SRI技術。而且數據表明,無論是否采用SRI技術,農戶的家庭年收入沒有顯著差別。
這就有些奇怪了。SRI能讓稻米產量增加60%,采用這項技術的家庭一定能夠多賺錢,為何最終收入與其他家庭沒有差別?巴瑞特說,如果更仔細地思考SRI的特性,就能明白哪些家庭愿意使用它,哪些家庭不愿意。
表面上,SRI不需要在種子上額外投資,成本沒有提高。而且,由于種植得更為稀疏,種子投入可能更少。SRI要求有機肥施肥,這在農村也從來不是問題,似乎SRI不比傳統種植方法增加成本。但是,SRI需要農民投入比之前多得多的精力來做田間管理,無論灌溉管理還是除草施肥,都需要精心看護。這些人力投入沒有進入成本收入統計,但是農民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在土地上投入多少精力。消費者購買糧食時,并不知道每斤糧食背后具體凝聚了農民多少勞動投入。
農民如果采用SRI技術,可能就沒有精力從事賺錢副業。當農民們有可能在農業勞動以外獲得其他收益時,就不會考慮轉向勞動更為密集的SRI方法。只有那些完全沒有其他賺錢機會的勞動力,才可能使用SRI,因為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多干點農活。所有田間勞動(即使只是澆水、施肥),也都有明顯的機會成本。最終,采用SRI技術的家庭,主要是家庭婦女在干這些額外農活。
所以,SRI技術本質上就是占用勞動力的家庭生活時間,把婦女、兒童用于閑聊、打牌的休閑時間全都轉換到農地生產中。雖然它的畝產量會提高,有一定的經濟效益,但也會擠占農民家庭的正常生活時間,帶來痛苦。農民們會權衡比較,決定是否采用SRI技術。
此外,我們還要考慮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自然條件。研究表明,不同農戶對風險的看法不同。越是風險規避的印尼家庭,越不愿意采用可靠增產的SRI技術。這看起來又很奇怪。風險規避的家庭似乎就該老老實實提高糧食產量。去外面打工,未必能賺到錢;而糧食產量增加,收入總是有保障的。但是我再仔細研究印尼糧價,就對農民的選擇多了一份理解。印尼的糧價波動很大,如果采用SRI技術,就意味著將更多勞動投入糧食生產,出售糧食時面臨的風險也隨之增大。
從風險分攤的角度看,農民應該把有限的勞動力投入不同的領域,而不要把所有勞動力都投入到土地上。當然,這里還有一種偏文化的解釋,那就是風險規避的家庭往往比較傳統,更重視家庭生活和子女教育。因此,這些家庭可能情愿放棄糧食增產機會,讓母親能專心做家務和照顧孩子。
這似乎也能解釋中國的情況。中國在過去幾十年里經濟高速發展,數以億計的農民前往大城市務工。時間對于中國農民而言非常重要,不少農民把主要勞動時間投入回報率更高的產業,不愿從事傳統農業,更不要說采用必須耗費全部精力的SRI技術。所以,SRI技術在中國并沒流行開來。
賣咖啡豆的預期收入固然比直接賣掉漿果要高不少,但直接賣掉咖啡漿果去買吃的,改善家庭生活,甚至用現金去還債,這些都是極大的壓力,……
除了糧食作物以外,我還想再討論一種經濟作物作為對比,那就是咖啡。近年來,云南地區的咖啡產業有了長足的進步。很多人認為,咖啡未來將成為云南重要的經濟支柱。但是經濟作物發展過程中會遭遇類似的挑戰。印尼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咖啡出口國之一,但咖啡產值一直不高。背后主要原因是,印尼生產的多數都是口味很重的羅布斯塔豆,這種豆賣不上價錢,只會被收購去做廉價的速溶咖啡。
印尼有個鄰國東帝汶,經濟水平落后,也希望通過咖啡業翻身。東帝汶和印尼的地理條件差不多,確實很適合咖啡種植??Х痊F已經成為東帝汶最主要的出口產品,在老百姓的收入中占據最大的比例。東帝汶咖啡也已被星巴克等知名品牌接受。而且,當地越窮的老百姓越依賴咖啡種植。
我們談論咖啡從咖啡豆開始談,然后是各種烘焙、研磨、手沖技巧等等??Х榷故强Х葷{果的果核。農民要先從樹上采摘咖啡漿果,然后去皮去肉,發酵干燥,才得到咖啡豆。而咖啡豆的很多風味是在發酵和干燥過程中決定的。在東帝汶,種植咖啡的幾乎都是家庭作坊,不可能有大型烘焙、研磨設備,多數家庭甚至沒有將咖啡漿果去皮去肉的能力。超過一半的東帝汶農民,平時出售的是最初級的咖啡漿果。有條件出售發酵或干燥的咖啡豆的家庭,都已經是當地的大戶人家了。
這又回到基本問題層面。把咖啡漿果去皮去肉,發酵干燥,這套技術一點都不復雜。常用的處理手法是水洗和日曬兩種。水洗就是浸泡,讓果肉自然脫落;日曬就是暴曬,讓果核迸出。日曬的效果一般比水洗更好,因為日曬會伴隨著發酵的過程,讓咖啡豆的口味更豐富。東帝汶出產的咖啡豆多使用水洗法,很少有日曬豆。即便水洗法加工的咖啡豆,售價也已經是原先咖啡漿果的好幾倍。為何貧困的東帝汶農民不愿多做這一步,多賺一點錢?
觀察生死線上掙扎的農民,需有不一樣的眼光。貧困到極致的農民,不可能有任何儲蓄積累,每天想著的就是填飽全家人的肚子。只要收獲了一點咖啡漿果,馬上就可以換錢,讓全家人的生活稍微好過一點。他們很難抵制這種現金的誘惑,去忍耐幾天來加工和干燥咖啡。日曬法的效果雖然比水洗法更好,但是要花的時間更長,就更不會考慮了。
賣咖啡豆的預期收入固然比直接賣掉漿果要高不少,但直接賣掉咖啡漿果去買吃的,改善家庭生活,甚至用現金去還債,這些都是極大的壓力,比多賺一點錢更為直接和強烈。一般到了季節末,多數咖啡漿果已經出手,農民家庭的溫飽情況有所改善,這時候發酵干燥的咖啡豆比例才會有顯著上升。
即使是咖啡種植,對赤貧的東帝汶農民而言仍是個需要資金支持的行業。一點點的金融扶持就可能幫助東帝汶農民提高咖啡生產水平,不再只是出售咖啡漿果,而是出售已加工完成的咖啡豆,收益就完全不一樣了。
云南的咖啡產業也面臨類似的挑戰。目前云南大規模生產的咖啡豆,產量高、價格低,雖然符合大型咖啡企業采購的需求,但這種咖啡豆經濟回報非常有限,對于農民并沒有很強的吸引力。同時,也確有一小部分人嘗試走精品咖啡的路線,但是這條路似乎更為不易。
所以,農業并不只是土地上的科學,還必須把農民的選擇、日常的生活以及農業體系背后的金融系統都考慮在內,這樣才能真正理解農業的復雜、農民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