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媽呀！

馮唐

老媽：

您安排好自己未來的日子了嗎？

在地球人中間，在身邊人中間，在我50歲之前，您一直是我最不用擔心的那個人。即使天塌下來，我相信，塌下來之前您一定還是能拉住一個比您個兒高的人筆直地站在您身邊。即使您遇上3個頂尖的騙子，我相信，他們的錢即使不被您騙去，他們的心也會被您氣出冠狀動脈狹窄。

那是一個10年前的冬天，您和我說，有人要賣您全球領先的全身經絡理療儀，可以零首付，還附送人身意外險和全球領先的足浴盆。

我說，騙子。您還是去了他們的體驗店，回來說挺爽，體驗不錯。我說，騙子。您說，凡事嘗三嘗，我再去幾次，再說。

那個冬天過去了，海棠花開之前，我想起來您和您的全球領先全身經絡理療儀，我打電話問您：“您后來買了嗎？如果真喜歡，就買吧，心理安慰也是安慰，對身體也有好處。錢我出。”

您說：“他們是騙子。你以為我傻啊，我是誰啊，我是你媽呀！我免費去第13次之前，想起第12次離開時他們的眼神兒，我就猶豫了。我擔心我這次還去，他們很可能會把針對我的電壓調高到工業用電的水平，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您知道嗎，除了我已經在構思寫您的那個長篇小說《我媽罵過所有的街》，我還想寫一個電影劇本。開場是這樣的：廣渠門外垂楊柳自視最高的4個騙子坐在垂楊柳中街宇宙牛肉面館北側樓洞兒里的一張麻將桌上，其中一個說，“咱們這牌已經打到快天亮了，還是沒有輸贏，這樣吧，我們不打了，重操舊業，去騙老頭兒、老太太，24小時之后，再在這里碰頭，誰騙到的最多，誰最牛逼。”

另外3個騙子異口同聲說：“好！”然后4個騙子趁著殘留的夜色朝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隱去。

下面4場戲是，這4個騙子都倒霉，在24小時之內都遇上了您，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在地球上，在我前半生，我認識為數不多的三五個像您這樣的人，剽悍、大氣、茂盛，讓我深信，女媧、夸父、后羿這類人真的曾經在地球上存在過，不是外星人，也不是無稽之談。

但是，我50歲之后，開始擔心您，如今地球上我最擔心的人就是您了。您過去80年賴以生存的核心特質變成了您余生幸福的巨大障礙。

您習慣性欺負周圍任何智商低于150的人類，您的錢只進不出，您能在一切局面里看到矛盾然后拼命攪和，您利用您能利用的一切（您把這稱為拯救地球），您什么都不扔，您沒有任何長期計劃，您痛恨一切保姆，您能不運動就不運動，您想吃啥就吃啥。可是，您的肉身已經跟不上您這些根深蒂固的核心特質了。換了膝蓋之后，邁不開腿和管不住嘴已經讓您接近不能自理了，心肺功能已經下降到了不能承受嚴重的感染了，依舊強悍的腦力、變本加厲的好勝和挑事兒已經讓很多身邊人不能忍受和您在一起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了。

一個能滅掉一切人類的人，比如您，在離不開人的時候，怎么辦呢，您想過嗎？

寫到此時此刻，忽然想念，雨大如天。我記得您的一切好處。

您教我喝酒，喝多了如何還能不露怯、還能回到住處反鎖上門再吐。您教我好勝，生為男生，不好勝，How Are You嗎？您教我獨立，我生無田食破硯，“兒子，你記住，你生下來除了一個生殖器，什么都沒有，你只有靠你自己，你只好自己奔去。”您給我好勝、獨立的底氣。1998年夏天，我27歲時第一次坐飛機飛美國，臨出門前您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兩千美金現金。您說：“混不下去就買張機票飛回來，我在，我是你媽呀。”

您依舊好勝，但是您已經喝不了大酒了，也越來越難獨立生活了。綜合考慮，萬事難全，三觀難改，我現在沒法買一張機票回到您身邊，然后圍著您轉呀轉。

怎么辦？我擔心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