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色彩美學初探

張詩照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世情小說，作品本身除了具有巨大的文學價值外，也為美學研究提供了很大的參考價值。和繪畫相比，文學的色彩描寫不那么具體和直觀，但是文字背后卻有更大的想象空間。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審美的角度出發，探究一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色彩描寫體現出來的美學價值及其獨特性，以及這種獨特性帶來的意義。

《紅樓夢》對于色彩的描寫涵蓋了織物、人體、動物、植物、自然物、園林建筑、器用、飲食、醫藥、文字、圖案等多個方面，除此之外還有借人物口中表達出來抽象的色彩美學觀念，不僅是文學藝術的表達，也與繪畫藝術相通。“文學作品描繪色彩之豐富、生動，含情和寓意之深刻，莫過于《紅樓夢》了，可謂前無古人，在近現代的中外文學作品中也沒有能夠與之媲美者。”

一、《紅樓夢》的色彩美學

（一）“怡紅快綠”—尊紅尚鮮

《紅樓夢》中，紅色在諸多色彩中獲得了相對較高的地位。由于自唐朝起，黃色就成為了皇家專用色彩，所以，本文談論色彩地位時，除去了明黃等皇家專用色。

“周秦時代，‘紅’已產生，表示粉紅。在漢代，‘紅’獲得泛指紅色的意義，到唐代基本失去‘粉紅’之義，成為表示紅色的基本顏色詞。”

在《紅樓夢》成書的時代，“紅”已經和今天所說的“紅色”是同一種顏色了。但是我們發現，在某些色彩描寫當中，作者會采用“大紅”這個詞匯，很多時候只用“紅”。綜合全書來看，紅色的范疇比大紅要稍微廣泛一些，把它們放到一起看，更像是一個紅色系。

首先，從數量來看，根據《紅樓夢》中顏色詞的計量研究，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中屬紅色范疇的顏色詞最多，共59個，約占總數的25.88%，紅色在《紅樓夢》的色彩描寫中占據了最大比重。其次，從重要角色對紅色服飾及配飾的選擇來看，紅色多為社會地位較高的年輕角色穿著，以及丫鬟作為短襖穿著。比如，王熙鳳和賈寶玉的常服，賈府小姐們和賈寶玉下雪天的斗篷等。其三，作者借角色之口表達了賈寶玉對于紅色地位的尊崇。比如，第十九回寶玉和襲人的對話，襲人答寶玉：“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他那里配紅的。”最后，紅色作為中國人都熟悉的帶有吉祥、喜慶意義的傳統色彩，在書中也多次在節慶或者祭祀的場合出現。

《中華五色》中講：“古人不重視色彩的個性，只重視色彩的類型，而色彩的類型是分等級的、講尊卑的。中國人用色，崇尚鮮明純正……”體現在《紅樓夢》中，表現為崇尚鮮艷色彩。

首先，用鮮艷色彩表現褒義。比如，用“桃紅柳綠”形容人的青春年華，用“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樣鮮明干凈的色彩對比表現太虛幻境。第二，書中主要人物的服飾搭配采用新鮮明亮的色彩。例如，賈寶玉日常穿著多為鮮艷顏色。第三，從書中人物的對話中可知，鮮艷明亮的顏色代表了作者所在階層的審美。第五十一回襲人回家探母病，王熙鳳囑咐襲人穿幾件“顏色好的衣裳”。那么，何為顏色好呢？“又看（襲人）身上穿著桃紅百花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從角色表達出來的對于顏色本身以及顏色搭配的態度可知，《紅樓夢》對于鮮艷色彩是崇尚的態度，并且賦予這些色彩年輕與美好的意義。

（二）“紅飛翠舞”—補色對比

約翰·伊頓（Johannes Itten）將色彩對比分為七種類型：色相對比、明暗對比、冷暖對比、補色對比、同時對比、色度對比、面積對比。在《紅樓夢》的色彩描寫中，每一種對比都不是獨立存在的，文字描寫下的色彩通過微妙的變化和對比，產生絢麗的即視感。經筆者總結，《紅樓夢》中描寫補色對比的片段很多，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一種色彩描寫習慣。

第一，體現在人物服飾上。例如，第六十三回“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在這一例顏色描寫中，大紅色襖和綠綾褲的顏色是一組互補色，與此同時，兩種色彩周圍還出現了一塊“玉色”。綜合各種資料，玉色在《紅樓夢》里指略偏綠的淺藍色。這段描寫中出現了三種顏色：大紅、綠、玉色。互補色并置時，兩種顏色會使對方的飽和度在視覺上看起來比平時更高。在紅色的襯托下，玉色會在視覺上顯得偏向綠色，與綠色共同形成一個藍綠色調，既與紅色形成鮮明對比，也為過于強烈的紅綠色提供一個緩沖地帶，視覺上既鮮亮，又不會感到疲勞。

第二，體現在建筑景觀上。《紅樓夢》里的很多建筑都是朱欄綠樹，作者進行最明確與詳細補色對比描寫的有兩處：怡紅院和瀟湘館。怡紅院在建造之初就是蕉棠兩植，題詞與匾額也圍繞著紅和綠占據了文章很大的篇幅。瀟湘館本來以綠色為主要色彩，但是第四十回賈母帶劉姥姥參觀大觀園，到了林黛玉的住所瀟湘館，為其換上了銀紅色的窗紗。銀紅指“在粉紅色顏料里加銀朱調和而成的顏色”，是帶有一點兒灰度和閃光的淺紅色。

第三，體現在詩詞、詞匯和人名上。《紅樓夢》原創的詩句里，“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是實寫的紅綠色，“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中綠萼是綠色，《紅樓夢》顏色詞的研究認為，這里以“醉”顏喻梅花之紅。由此，“醉”在具體的言語環境中獲得了顏色義，是與綠萼遙遙相對的補色。其他還有“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等。描寫景物的詞匯有“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紅綠離披”等，除此之外還有借紅綠色的事物形容人的詞，如“桃紅柳綠”“花紅柳綠”等。具有補色對比關系的顏色作為人名出現，主要是作為丫鬟、小廝和侍妾的名字，如賈寶玉的丫鬟紅玉、碧痕、茜雪，小廝掃紅。另外就是賈赦的小姨娘嬌紅、嫣紅、翠云等人。

（三）“五彩晶瑩”—五彩與五色

五色系統不僅是中國傳統的色彩系統，它還是通過區分顏色的等級尊卑來制約中華民族數千年的禮儀傳統。“五色”指青、赤、黃、白、黑。

按照《紅樓夢脂評匯校本》，“五彩”共出現了10次，其中7次作為服飾、配飾、盒子、茶杯的顏色或者花紋的形容詞使用。3次作為玉、場景的形容詞使用，分別是“五彩晶瑩的玉”“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五色”使用了9次，其中6次作為絲絳、服裝以及布面紋飾的形容詞。例如，“五色蝴蝶鑾絳”“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花樣”“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等，另外4次形容玉的“五色花紋”“五色紗”、“五色紙錢”。另外還有1次引用莊子文章的“滅文章、散五采”。

二、明清世情小說中的色彩美學

明清通俗小說“從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小說走向世俗人情，小說愈來愈貼近現實生活”，色彩描寫也越來越細致寫實。本文以較為寫實的世情小說《金瓶梅詞話》和《醒世姻緣傳》為例。

（一） 崇尚紅色和鮮艷色彩

《金瓶梅詞話》和《醒世姻緣傳》中，紅色是所有顏色詞中數量最多的一種，同時也是著色域最廣泛的。且書中人物身穿紅色者為兩類，一類是地位較高者，一類是丫鬟模仿主人穿著。例如，在《詞話》中，只有西門慶的正室吳月娘穿大紅色的次數最多，體現了她在眾妻妾中的地位。而且據研究，“明清時期人們對于美的追求是以顏色艷麗、鮮艷為美。類似‘大紅’‘翠藍’這種亮度較高的顏色通常都會出現在明清時期小姐、少爺們的日常打扮中”。例如，《醒世姻緣傳》第九十七回，描繪素姐“金蓮踏動秋千板，彩索隨風轉。紅裙綠襖新，乍看神魂撼”。《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四回，“游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

（二）細致入微，觀風察俗，塑造人物

《金瓶梅詞話》開創寫實新局面，《醒世姻緣傳》繼承和發展了現實主義風格。二者在色彩描寫上都細致入微，范圍廣泛。比如，人物的服飾色彩，《詞話》一改《水滸傳》《三國演義》的程式化描寫，深深貼合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展現風俗人情。《醒世姻緣傳》第六十八回，素姐外出燒香“穿了一件白絲綢小褂，一件水紅綾小夾襖，一件天藍綾機小綢衫，白秋羅素裙，白灑線秋羅膝褲，大紅連面的緞子翁鞋，脊梁背著藍絲紬汗巾包的香”。此時素姐的嫡母剛去世，按照明朝的禮儀規定，素姐應服孝三年，即穿粗白布的孝服。但是素姐渾身色彩艷麗，體現了她狂放不服管教的性格，也將色彩的變化嵌入整部小說的情節當中。

三、《紅樓夢》色彩美學的獨特性

（一）色彩種類繁多

根據《紅樓夢》的顏色詞計量研究，除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外，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共使用顏色詞228個，涉及紅、黃、綠、藍、紫、褐、黑、白、灰、雜等10個顏色范疇，在作品中共使用1845次。同為世情小說的《醒世姻緣傳》中共出現顏色詞146個，使用總數為1044次;《金瓶梅詞話》全一百回顏色詞189個，使用次數共計2098次。《紅樓夢》在色彩的數量上超過了這兩部前輩小說，在使用的頻率上超過了《醒世姻緣傳》。且《紅樓夢》中很多顏色詞未被詞典收錄，非日常用色。

（二）色彩美學的獨立地位

《紅樓夢》中的色彩除了像其他世情小說一樣，用來襯托人物性格，反映世情風俗外，還具有獨立的審美地位。書中多處表達人物以及作者的色彩觀念。本文僅舉出兩個典型的例子來論證此觀點：

第一例在《紅樓夢》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梅花絡”，鶯兒、寶玉、寶釵三人關于色彩搭配的探討，細致地交代了配色技巧與人物的色彩觀。

第二例在三十七回，“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纏絲瑪瑙是瑪瑙石的一個品種，“石面呈現各種形態的細密紋樣，有些細如蠶絲……有的紅白相間，有的藍白相間，有的黑白相間”。根據語境可知，碟子是一塊有微妙層次和色彩變化的白色，鮮荔枝是整塊的紅色調，二者搭配，越顯得紅色新鮮，白色氤氳，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一個碟子不僅串聯起來故事情節，也折射出了賈府中各階級人群對于色彩美學的講究。

（三）滿清貴族審美的再現

由于作者曹雪芹的特殊身份，使《紅樓夢》的色彩美學與以往的世情小說形成了天壤之別，讓我們在史料與文物之外，得以窺見那個時期的貴族階層流行的色彩審美。

首先是青色的地位。青色在中國歷史發展的時間里，它的色彩含義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主要指三種色彩：綠色、藍色、黑色。本文指藍色，也是中華五色系統里的青。

《金瓶梅詞話》成書于明朝中后期，書中青色出現次數很多，多為底層人民使用，被人們看為賤色。且因為染色技術等原因，市面上的青色布匹得到較為容易，故使用頻率也較高。但“石青”地位與眾不同，共出現兩處：一處是御前制的“番紋底板、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一處是“石青填地”天子御筆的匾額，均與皇家有關。

《醒世姻緣傳》中關于石青的描寫也有兩處：一處是珍哥的“石青坐蟒掛肩”，一處是春鶯的“石青縐紗衫”，均與美貌的年輕女子有關。《紅樓夢》中青色多用于丫鬟的背心，床頭掛的紗帳。石青出現過幾次，最多用于賈寶玉的服飾上面，另有王熙鳳的石青服飾兩件，王夫人的石青靠枕一個。青色在《紅樓夢》中仍用于比較底層的人物身上，石青色出現頻率較本文涉及另兩部小說高，且用于書中地位比較高貴的人物，體現了《紅樓夢》作者身為滿清貴族，日常的用色習慣。

四、《紅樓夢》色彩美學獨特性的意義

黑格爾說：“顏色感應該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所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是再現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紅樓夢》作為文學作品，其對色彩的描寫具有超越文學本身的美學意義，為讀者提供了許多關于色彩美學的想象。中國古代藝術家的作品《楊貴妃上馬圖》《八達游春圖》《貢馬》等作品，采用不同的朱紅色，與純度很低的淡藍色即玉色搭配，既富麗，又典雅。反之，《紅樓夢》的作者敏銳的審美、獨到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也為繪畫提供了豐富的參照系統，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