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張海楠

雨下了一夜，屋檐還在不斷地滴水。朦朦朧朧中，睜開了眼睛，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起身推門出去，外公正檢查著菜圃的情況，他剛從鄰居家那兒移了幾株月季。遠處的公雞不時打著長鳴兒，太陽照了過來，院里的一切都泛上了淡淡的微光。

小時候，每逢周末一有時間，媽媽就會帶著我回外公家玩兒。穿過一條蜿蜒的公路，爬上高高的坡頂，不知多遠，再往前平直地走一段，便是外公的家。那是一座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老屋，四四方方的院子，不大不小，種著一棵葡萄樹和一片菜圃。我最愛外公家的夏天，葡萄樹干織成的大網(wǎng)阻隔了夏季的焦灼，細碎的光芒透過交錯掩映的樹枝，斑斑駁駁散了一地。晌午時，外公會搬來梯子，從樹上枝蔓剪下一兩串兒葡萄。清涼甘冽的井水澆過，陽光下晶瑩的它們好似一顆顆柔軟的珍珠。“咯嘣”一聲，濃郁的葡萄汁液在嘴里迸開，酣暢的感覺直達心底。

外公是一個細致的人，他用石磚給家里的小狗收拾出一個小窩，又在旁邊給自己的三輪代步車搭了一個車棚。灶臺前永遠堆滿了外公劈的整整齊齊的木柴，菜圃里是一壟壟的豆角、辣椒和韭菜。坐在院子里，在這一方小小的天空下感受著空氣中草木的幽芳，耳邊不時傳來夏蟬和鳥的鳴叫，我常常覺得時間靜止了。早年間外公跟人學(xué)過廚藝，也時常給村里的紅白喜事籌備酒席。當我在外公家住的日子里，他總會變著法兒地做一些好吃的。紅棗甑糕、脆皮糖糕、西葫蘆煎餅……那是童年怎么也吃不膩的味道。有一次外公拎回來幾只兔子，看起來很是可愛。他特意從集市上買來，想要給我做麻辣兔肉。我哭著不讓外公殺了它們，將它們寄養(yǎng)在簍子里，哪成想在半夜小兔們卻被野貓叼了去。

在山坡地帶的土崖間，常有蝎子出沒。外公自幼生長在這里，在抓蝎子上算是一個行家。我曾看見一個深紅色的大瓷盆里，游走著許多顏色清淡發(fā)亮的蝎子。它們在碎瓦片間穿行，密密麻麻，讓人忍不住冒雞皮疙瘩。外公會將它們帶到集市上去，在中醫(yī)藥材上，它們是不可多得的好原料。我好奇捉蝎子的過程，總央求著外公帶我一起去。外公拗不過我，只好拉著我。我幻想著和外公走在幽深的叢林里“尋寶”，但事情卻并非設(shè)想的那般有趣。外公提著幽藍的燈，我們在村里的小路上來回走著。蟋蟀唱著夏日的夜曲，周圍安靜的只有我和外公的腳步聲。那些蝎子藏在陰暗的土縫兒間，外公需要仔細地翻找。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上幾個小時，我對蝎子的熱情早已漸漸被疲憊消磨，到最后只想快點兒回家睡覺去了。

孩提時代是不知憂愁地玩耍，三五玩伴約在一起，哪里會想未來會怎樣。在外公家的日子，有著兒時最純粹的記憶。炊煙伴著賣豆腐的吆喝聲升起，我和新結(jié)識的小伙伴們整理行裝，在背包塞滿了零食，沿著山溝小溪走過的方向，便開始了一天的“冒險”。我們將撿來的塑料袋系在木棍上，用來套花草上的菜粉蝶;走到廢棄許久的人家院落，從門縫里爭相望著慘敗的屋內(nèi)，然后又驚恐地飛快跑開。山溝的深處，有一棵碩大的桑樹，它不知在這里靜靜生長了多少年，屈曲盤旋的枝干向外伸展著，那時的我常覺得它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同行幾個膽大的男孩兒，扒拉著桑樹凹凸不平的樹皮，腳下一跺，就一溜煙兒上去了。剩下我們幾個沒有他們那樣好的功夫，只能沿著樹旁的土墻向上攀著。紫紅色的桑葚掛滿了枝頭，我拿來瓶子，將它們帶回去送給外公。

一個人生活難免孤獨，外公喜歡我們這些晚輩去看他。記憶中，每當汽車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彎，還沒走到門口，遠遠地便看到外公靜靜地站在那里。微風(fēng)輕輕吹過，卷起他稀疏的發(fā)絲。當看到是我們來了，他笑盈盈的，眼里立刻亮起了光澤。去外公家前，我總會留著肚子，因為外公的灶臺里，早已溫好了一桌的美味，只等著我們?nèi)⑺鼈兪⒊鲥仭Ｈ缃瘢夤耐饶_漸漸不如從前，他仍舊在巷子口等著我們，只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杖。我多想外公能老得慢一些，那棵葡萄樹，那片山溝，我還要去看望外公好多年。

院子里，外公仍在收拾著菜圃，我靜靜望著。這一刻，時光不再無情地逝去，一切只在無言的感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