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李玉婷

作為我國第一部志人小說，《世說新語》記載了魏晉期間大量名士的言行軼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贊其“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世說新語》專門為女性這一群體單立一門—《賢媛》?！百t”在古代多用于描述男子德才兼備的人格狀態，用于女性時則是指合于婦德的女性;“媛”，美女之謂，賢媛并舉，指女性賢淑美善。就傳統禮教而言，“女子無才便是德”，“才”是被排除于婦德之外的。

然而，《世說新語》在《賢媛》中給了“才女”應有的位置，里面的女性形象“余多以才智著，于婦德鮮可稱者”：她們有的高瞻遠矚，有政治之才;有的才華橫溢，有文學之才;有的能言善辯，有詞辯之才，其言行、氣度、境界相對于男性也毫不遜色，堪稱“花中第一流”。

一、《世說新語·賢媛》中“才女”形象特點分析

（一）高瞻遠矚，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

自古以來，政治舞臺一直是男性的天下，男性通過政治舞臺發揮自己的才能，施展遠大的理想抱負，所謂“得君行道”即如此，相比之下，政治朝堂中女性的身影則寥寥無幾。但即使養在深閨，不曾參與政治，《世說新語·賢媛》中的眾多女性依舊有可堪與男性媲美的卓越政治才能，其智慧常表現為“以微知著”，即透過細微小事窺見政治大勢，通過對當下政治的敏銳判斷正確預見未來局勢。

1.運籌帷幄，有敏銳的政治判斷力

許允之妻阮氏是具有突出卓越政治才能女性的典型代表。《賢媛》中記載：“許允為吏部郎，多用其鄉里，魏明帝遣虎賁收之。”消息傳來，舉家號哭，氣氛一片悲涼，而阮氏卻鎮定地做起了小米粥。阮氏之所以能如此沉著冷靜，是因為她對政治形勢做出了客觀而正確的判斷，并告誡丈夫可以和君主講道理，告訴君主實情，但不要苦苦哀求。因為，歷來君主都特別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味求情不僅無益，反而會加重君主的疑心。最后，果然一切皆如阮氏所料，許允告訴明帝之所以任用同鄉，是因為他們是自己了解的人。于是，不僅未獲罪，還獲賜新衣，化險為夷。

除此之外，《賢媛》中還記載了另一件事，同樣表現了許允之妻的遠見卓識：許允被司馬師所殺，門生慌張跑來告知，阮氏聽到這一噩耗，沒有過度悲傷和慌亂，并說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當時政局動蕩不安，早在朝廷調任許允為鎮北將軍時，阮氏就曾對丈夫說：“禍見于此，何免之有？”可見，阮氏早已憑借自己對政治形勢的分析敏銳地察覺到災禍不可避免。在災難面前，她拒絕了門人想要將兩個兒子藏起來的建議，清醒地預見到“無豫諸兒事”，認為他們雖然很好，但“才具不多”，再兼“少問朝事”，難以對司馬師造成威脅，最終使得二子得以免除禍端。作者對此加以贊賞，認為“二子卒免于禍者，母之謀也”。

從這兩件事中不難看出，許允之妻對政治形勢的判斷十分清楚，堪稱運籌帷幄。這不僅是因為她有過人的勇氣與智慧，也在于她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遠見卓識。她清醒的政治頭腦和超強的政治鑒別力，實在令人敬佩。

2.高瞻遠矚，有遠見卓識

陳嬰母在眾人想要推立陳嬰為首領時，阻止其稱王。所謂“擒賊先擒王”，陳嬰母認為若陳嬰貿然稱王，定會四面樹敵，成為眾矢之的，最終稱王不成，還可能會招致殺身之禍，不如找一個領頭之人，做他的屬下，那樣“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陳母清楚地看到在當時的亂世之中，“茍全性命”已實屬不易，更遑論主掌大權，明哲保身才是正確之舉，其卓越的政治遠見非一般人可比。正是因為她的高瞻遠矚，陳嬰才能夠免于禍患，后歸降劉邦，被封為堂邑侯，其后裔四次與皇室聯姻，顯赫一時。

王經母在王經官至高位時，告誡他不要貪圖富貴，要適可而止，但是王經不聽勸告，最終因幫助曹魏而被司馬氏所殺。王經覺得愧對母親，后悔沒有聽母親的話，而其母卻沒有露出哀傷的神色，反而對他說：“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她認為王經忠孝兩全，沒有什么可遺憾的。在這里，王經母親在王經臨刑前的神色自若和達觀的言語固然讓人欽佩，但她的遠見卓識更是非常人所能比。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薄顿t媛》中的這些女性高瞻遠矚、深諳時務，通過自己敏銳的政治識鑒去預見未來的問題，她們直面當下的禍患，果斷勇敢、冷靜從容，具有政治之才。試想如若當時她們可以踏入仕途為國效力、治國安邦，成為名垂青史的政治家也未可知。

（二）才華橫溢，富有文學才華

東漢到魏晉時期是我國文學發展史上充滿活力的創新期，涌現了眾多諸如建安七子、竹林七賢的文人才子，同時也出現了許多才女如蔡文姬、班婕妤、班昭等，而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謝道韞。劉孝標注引《婦人集》曰：“謝夫人名道韞，有文才，所著詩、賦、誄、頌傳于世?！狈饨ㄉ鐣缘匚惠^低，能在史書上稱其文才，并有集傳世者，實屬鳳毛麟角。

《世說·言語》七十一則載：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面對叔父的提問，謝朗將紛飛的白雪比作了“撒鹽空中”，而謝道韞則加入了自己的遐想，匠心獨運，用柳絮來比喻飛雪。雖然謝安并沒有直接表態這兩個答案的優劣，但“公大笑樂”從側面表現出謝安對謝道韞比喻的滿意和對其才華的欣賞及肯定，頗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感。而故事末尾作者補充交代謝道韞的身份，則暗示了作者對謝道韞才華的贊賞。

這個著名的故事成了文學史上一段吟詩偶得的佳話，成為后世文人墨客津津樂道的典故，亦為《三字經》“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所提及，把謝道韞稱作和蔡文姬齊名的古代才女。而“詠絮之才”也成為后來人們稱贊卓有才華的女性的常用詞語，《紅樓夢》中“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即借謝道韞來贊美林黛玉的才華橫溢。

謝道韞與丈夫王凝之的對比更能體現出她不輸于男子的才華。據《世說·賢媛》第二十六則記載，謝道韞嫁到王家后對叔父謝安說：“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謝道韞對出身于名門望族的丈夫王凝之非常不滿，譏笑他說想不到在天地之間還有這樣的平庸之輩，比起其他的貴族子弟可差遠了。謝道韞這番話雖然有些尖銳刻薄，但也無可厚非。王凝之雖“人才亦不惡”，有一定的才華，然其才能智慧卻遠不及謝家子弟如謝朗、謝玄等人，而詠雪時謝道韞的“柳絮因風起”相比謝朗的“撒鹽空中”更佳，再加上其對謝玄不長進的不滿，都足以表明謝家子弟的才華不及道韞，兩兩連環相比，王凝之的才智與妻子實在是相差甚遠。這樣一來，謝道韞縱有滿腹經綸卻曲高和寡，也難怪要“大薄凝之”了。

《賢媛》第三十篇中濟尼贊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認為謝道韞有竹林七賢超凡脫俗的名士風度，余嘉錫對此曾評道：“道韞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風氣，足見其為女中名士。”事實上，謝道韞不僅具有與竹林七賢相似的瀟灑、飄逸的氣質風度，還才思敏捷、才華橫溢，擁有不輸于他們的文學之才，其才學縱橫，令人嘆服。

（三）能言善辯，擁有言辭才辯

魏晉時期，“清談”之風盛行，士族名流們聚在一起討論爭辯，各抒己見。而在閨閣之中的女性，雖然不能像男性一樣參加清談，互相辯論，針鋒相對，但她們依舊具有詞辯之才?！妒勒f新語·賢媛》中所描寫的一些女性機智靈敏、才思敏捷、能言善辯，其言辭才辯不輸男性。

1.機警有鋒，說理清晰

許允之妻阮氏相貌奇丑，大婚當日在儀式結束之后，許允便不再進入房間，后經桓范的勸解才勉強進入新房，可是在看到阮氏丑陋的相貌后，許允又立刻后悔想要離開。阮氏知道許允這一走以后就不會再進來了，于是就抓住許允的衣襟讓他停下。許允便詰問她說：“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在面對丈夫因相貌不佳而嫌棄自己時，阮氏并沒有退縮，而是據理力爭，不僅回答說：“新婦所乏唯容爾?！庇诌M一步反問許允，“然士有百行，君有幾？”當許允自信滿滿地回答這些德行他都具有時，她又責備許允重色卻不重德，僅僅因為自己相貌丑陋就不愿進入房間。經過這一番激烈的言辭交鋒，許允啞口無言、羞愧不已，從此二人相敬如賓。阮氏通過機警有鋒的話語，層層推進，說理清晰，不僅擺脫了一進門便被冷落的尷尬境地，使丈夫發現其丑陋容貌之下的聰明才智從而回心轉意，建立了良好的夫妻關系，還捍衛了自己的人格尊嚴，展現了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

2.言辭犀利，一語中的

同樣是在新婚燕爾之時，諸葛誕之女也遭到了來自丈夫的不滿?！顿t媛》第九篇中諸葛誕之女在新婚的第一天，丈夫王廣便出言不遜說：“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公休是諸葛誕的字，王廣盛氣凌人，全然不顧禮儀直呼岳丈的名諱，嘲諷妻子遠沒有其父的風度氣韻，毫不避諱對妻子的鄙薄和輕慢。諸葛氏并沒有選擇隱忍不發，而是針鋒相對地詰問丈夫：“大丈夫不能仿佛彥云，而令婦人比蹤英杰？”彥云是王廣父親的字，諸葛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毫不客氣地借公公的名諱反駁回去，質疑王廣身為大丈夫比不上父親王凌，又憑什么要求妻子和英杰相提并論呢？沒有給王廣留一絲情面。辱人者必自取其辱，諸葛氏憑借著過人的膽識與智慧，言辭犀利，一語中的，既維護了自己和家族的尊嚴，又打擊了丈夫的囂張氣焰，贏得了丈夫的尊重。

3.機敏善辯，有理有據

《賢媛篇》還記載了班婕妤這位漢代才女的言辭。趙飛燕成為漢成帝新寵，誣告班婕妤詛咒皇帝。巫蠱之術歷來為君王所厭惡，詛咒君主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漢武帝時“巫蠱之禍”牽連數萬人，衛皇后也因此自殺。同樣作為皇帝的嬪妃，班婕妤在遭受誣陷時，從容不迫地稱：“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眼見漢成帝聽信讒言，山雨欲來，班婕妤冷靜應答，說自己有所為有所不為，并不屑做這種詛咒事情。言之鑿鑿，令人信服，于是成帝不予追究，并且厚加賞賜。雖然，史載班婕妤對成帝因此失望，自請到長信宮去侍奉太后，從此獨自幽居內苑，其內心的悲苦可想而知，但班婕妤的反駁有理有節，其機敏善辯可見一斑。

二、才女形象形成的原因

魏晉時期玄學興起，清談盛行，人們從傳統的封建思想里解放出來，“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自由和生命的價值。在開放的社會風氣影響下，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追求個性解放，尤其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她們擁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具有一定的學識與見識，更加灑脫率真。這些因素綜合使得一系列具有政治才能、文學才華、言辭才辯的“才女”出現。

首先，時代風尚和社會風氣的影響。當時儒學式微，佛教傳入，玄學興起，清談盛行，空前的思想解放使得世人開始“對自己生命意義、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士人欣賞人格個性之美，尊重個性價值，也開始用新的眼光審視女性，不再將傳統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作為對女性評價的唯一標準。正如學者張玉茸指出：“魏晉時期，女性的價值被重新定位，人們更加注重其可與男子媲美的個性才情和脫俗風采。”作為“士人之書”的《世說新語》中記載了眾多女性的嘉言懿行，甚至還單立《賢媛》一門來專門記述，她們的才能、風度和才華得到了尊重與認同，作者對這些女性的智慧與能力十分欣賞。

同時，寬松的時代氛圍也為魏晉女性提供了舒張性情和展示才華的空間?！氨M管婦女不能改寫框定她們生活的這些規則，但在占統治地位的社會性別體系內，她們卻極有創造地開辟了一個生存空間，這是給予她們意義、安慰和尊嚴的空間。”此語雖然是作者針對明清才女所作的感言，但放在魏晉女性身上也是有效的。在傳統中國，女性過著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而魏晉自由寬松的時代風氣促使她們打破了“男不言內，女不言外”的束縛，她們闖入男性的社會范圍，充分展現自身不輸于男性的才能與才華，在中國女性史上獨樹一幟、大放異彩。

其次，良好家族背景的影響?！妒勒f新語·賢媛》中的這些女性大多出自世家大族，她們所展現出的才能、才華與才辯與其門閥士族的家庭背景是密不可分的。魏晉時期門閥制度占統治地位，士族享有特權并把持朝政，世代為官，構成了強大的社會政治勢力。謝道韞即出身于四大家族之一的陳郡謝氏，當時謝氏與瑯琊王氏比肩，以“王謝”并稱，顯赫一時，“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兩句詩道盡了王、謝二族當年的風光。許允之妻阮氏出身士族之家，是衛尉阮共之女、郡太守阮侃之妹;班婕妤也出身功勛之家，其父班況在漢武帝時抗擊匈奴，戰功赫赫，立下了汗馬功勞，官至左曹越騎校尉;而諸葛氏其父諸葛誕被封為大將軍，位至侯爵，亦是名門貴女。出身高門顯貴的她們可以學習文化知識，擁有更多與名士接觸的機會。謝道韞之所以能說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佳句，除了她自身的文學天賦外，更與其家族“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的教育環境有關。阮氏、諸葛氏、班婕妤也都是具有一定的學識與見識，才能有過人的政治判斷力和言辭才辯。同時，強大的家族背景也使得這些女性敢于在男性的社會領域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與才干，她們有能力也有底氣去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體系中勇敢發聲，表達自己獨到的見解。

最后，女性自我意識開始覺醒，追求個性解放。在魏晉玄學人性自然的思想解放浪潮的沖擊下，人的生命意識高度覺醒，人們更多注重個性、才情與氣質之美。這不僅改變了對女性價值的評判標準，還有力推動了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歷程，許多女性紛紛向名士學習，變得曠達不羈，“在很多方面沖破了舊禮教對她們的束縛，掀起了一次婦女解放的波瀾”。很多女性的言行舉止不再受到“女子無才便是德”“三從四德”等傳統觀念的束縛，不再僅僅局限于家庭的繁雜瑣事，有了更多參與到男性活動中的機會。像謝道韞對丈夫公然表示不滿與輕視、阮氏和諸葛氏敢于對丈夫的不合理言論直接發出批評和反駁，都表明她們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敢于向男性說不，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且具有突破的行為。在傳統的倫理道德中“夫為妻綱”，男人是家庭主宰，妻子要對丈夫忠貞順從。而這些女性在丈夫面前平起平坐，語言行為隨心所欲，甚至在公開場合指責自己的丈夫，也難怪余嘉錫先生發出“晉之婦教，最為衰敝”的感慨了。

“中國女性的命運與中國歷史命運之間有著密切的錯綜糾纏。女性的昨天、今天與明天并不代表民族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但卻能揭示后者某些迄今為止仍諱莫如深的方面。”女性在歷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歷程中起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卻往往處于男性附屬品的尷尬境地。在古代，女性的地位一直都受到約束，生活在男權的陰影之下，無論是在政治朝堂之上還是在史書記載之中，她們始終不能與男性并肩而立。因此，古代的才女就成了挑戰這種不公平現象的象征。

《世說新語》以精練的筆墨，細致生動地為我們刻畫了這些獨樹一幟的“才女”形象，她們以自己的遠見卓識、才華橫溢和機敏善辯向世人證明了女性的能力和智慧，展現出魏晉時期女性獨特的魅力和風采。就像同樣作為才女的李清照曾寫的：“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睙o須仰仗誰的光芒，她們巾幗不讓須眉的才能、才華和才辯亦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生輝，對后世文學中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女性尋求解放平等具有深遠的意義與影響。她們的事跡被記載并廣為傳頌，激勵著女性在社會舞臺上施展自己的才華與能力，書寫屬于女性的璀璨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