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化妝

陳星嵐

肖佳在微信的個人介紹是：要影響一萬名盲人女性。這是她成為專職美妝顧問那年寫下的。幾年來，她一直把這句話當作自己的目標

走進肖佳的工作室，很容易感受其特別之處——一條寫著“非視覺美學”的背景布前放著一張不大的化妝桌，上面擺放著肖佳拍視頻需要用到的各類化妝品。光是一個兩層透明化妝盒就占據了半張桌子?；瘖y盒的下層放有眼影盤和腮紅，肖佳把它們按照顏色由冷到暖整齊排列和擺放;上層主要擺著一列口紅，每支口紅上貼著不同樣式和數量的鉆石貼，肖佳通過觸摸這些鉆石貼便可以清楚知道每支口紅的色號。桌子旁邊放有自拍桿和打光燈。每次需要拍攝時，她就將手機放在自拍桿上，利用手機語音輔助系統打開攝像機……

肖佳是一位盲人化妝師，而今年是她成為職業化妝師的第8年。從2015年起，肖佳接觸到了盲人化妝技術，隨后開設了個人工作室，為視障人群化妝和提供化妝培訓。2016年，肖佳創建了公眾號“佳佳美麗說”，開設了很多面向視障人群的化妝課程。2020年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肖佳關掉了線下工作室，將所有的課程轉移到了線上。

清晨，當陽光透過窗戶打在背景布上時，肖佳便開始自己一天的視頻錄制工作。

“這款假睫毛前短后長，戴上會顯得眼睛更加有神?！辩R頭前，肖佳正在介紹著假睫毛的佩戴方法。在區分假睫毛的前后長短時，她會用嘴唇輕輕觸碰假睫毛的兩端，這是她身體最柔軟細膩的部位。

錄制視頻之前，肖佳會仔細研究不同妝容的畫法，并為自己設計的妝容取名字。名字的類型緊扣妝容主題，比如在紅棕色的色調下，是“知性優雅妝”;在粉紅的色調下，是“甜美果凍妝”。錄制視頻時，她也會想象自己對面有觀眾，然后進行互動，“你們覺得我今天的妝容夠知性嗎”。

肖佳出生于江西贛州的一個小縣城，從小她就發現自己喜歡以視覺感知世界。小時候背課文，她總會把文字內容想象成具體的畫面，用這種方式可以把課文背得又快又好。8歲那年，肖佳開始學習工筆畫，經常拿著寫生本到處寫寫畫畫，家附近的老宅、路邊徘徊的貓都是她寫生的對象。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憧憬，夢想是考上中央美術學院。

可命運和她開了個玩笑。14歲那年，肖佳的眼前開始出現了一塊閃光的光斑，慢慢地光斑的范圍越來越長。去醫院檢查后，她被確診為視網膜色素變性。這是一種慢性視網膜疾病，醫生告訴她，患上這種病后，視力會一點點喪失。

聽到醫生的宣判，肖佳感到絕望，夢想被無情擊碎，焦慮和恐懼伴隨著她。剛被確診時，只要聽到和“失明”相關的詞，她都會暴跳如雷。一次吃飯，肖佳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坐在旁邊的弟弟說：“我來撿吧，你看不見?！钡艿軣o心的一句話，卻觸到了肖佳敏感的神經，她立即站起來大聲指責弟弟：“我就是看不見，用不著你來說！”說完跑回屋里哭了起來。

最后，讓肖佳心態發生改變的還是父親的一句話。父親說：“佳佳，不管你變成什么樣，我都會繼續愛你。”僅憑這一點，肖佳沒有去自殺，沒有做傷害自己和親人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為父親活著，“至少我還可以陪在他身邊”。

盲人化妝師肖佳在給女孩化妝。（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肖佳追求美的天性并未改變。在盲校學習的時候，她喜歡做紙拉花用以床頭裝飾。一次肖佳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制作的拉花被宿管扯下來扔到地上，因為根據學校相關的管理規定，一切除了按摩課程之外的娛樂活動都被視為危險活動，制作紙拉花也不例外。在盲校，肖佳經常被灌輸一種觀念：“你是個盲人，生活能夠自理就夠了，為什么要追求那么多？”那時的她經常望著學校里一扇扇磨砂玻璃窗出神，壓抑的感覺伴隨著她。

“為什么盲人一定要過得很悲慘？”肖佳不能理解。她開始閱讀一些專為殘障人士創辦的雜志，其中一本叫《有人》的雜志吸引了她的注意。為了排解內心的困苦，肖佳時不時寫點文章，后來她把這些文章給《有人》雜志社寄去。一天，她收到了雜志社編輯蔡聰的回信。蔡聰告訴她，眼睛看不到不應該成為捆綁自身的理由，自己雖然是盲人，但也經常一個人出差和旅行，去天安門看升國旗，去黃山感受美景……那一刻，肖佳抑制不住內心的雀躍：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就這樣，帶著對生活的憧憬，20歲的她一個人坐了19個小時的火車從贛州前往北京。

在北京，肖佳找到了在某公益組織做文字速錄員的工作，這段經歷拓寬了肖佳的視野，讓她結識了很多盲人朋友，這些人有的是雜志編輯，有的是健身教練，還有的專為廣播劇配音……肖佳意識到，他們雖然看不見，但都抱著積極樂觀的心態在生活，在以不同的方式實現自己的價值。

受到朋友的影響，肖佳開始探尋自己身上的可能性，而選擇學習化妝則是源于一次偶然。一次參加活動，肖佳把照片寄回老家，親朋好友們看到后，問她：“你是不是在北京混得不好？”她由此意識到，原來不化妝的自己，可能看起來很憔悴。

為什么盲人不能精致起來？肖佳萌生了學習化妝的想法。在查閱相關資料后，她了解到視障者學習化妝并非首例，英國就有一位視障女孩因為在網上分享盲人化妝的經驗收獲了不少關注。肖佳跟著這位女孩的化妝視頻學習化妝，可她發現自己并不能完全領會博主的含義，比如博主說“把眼影點涂在這里”時，肖佳不知道博主所說的“這里”是哪里，而且博主說的一大串英文也讓不懂英語的肖佳感到頭疼。當肖佳發現這種方式并不能讓她學會化妝后，她決定自己在國內找老師。

肖佳首先想到讓朋友幫她介紹化妝師，可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朋友的時候，大家都直搖頭，“盲人怎么化妝？從沒聽說過”。直到2015年初，她終于找到了一位愿意教她的化妝師冀春麗。冀春麗把著肖佳的手去感知眼部輪廓，將粉底擠到掌心告訴她用多少量，她還幫肖佳化完半張臉，讓肖佳完成另外半張臉的化妝。那段時間肖佳每周都要乘坐一小時的公交學習化妝，下課時間也“粘”著冀春麗繼續為自己補課。肖佳還主動要求當冀春麗的模特，這樣當她為自己化妝的時候，就可以感受到她對臉部的觸摸，掌握化妝技巧。

肖佳（中）在公益組織給自閉癥患者的媽媽們上美妝課。（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學會一些技巧后，肖佳也躍躍欲試，誰知剛開始的過程并非她所想的那么順利。比如，睫毛膏刷得太多，上下睫毛粘在了一起;涂抹粉底的手法不熟練，臉上出現了很多“白點”……肖佳沒有氣餒，她選擇繼續嘗試。在經過一番摸索后，她研究出了一套依靠觸覺化妝的方式。比如在涂抹腮紅的時候先用手指找到顴骨的地方，大概定下打腮紅的區域;在畫眉毛之前先用面前感知眉毛的走勢，然后再用眉筆畫出眉形;畫眼線時用手指觸摸睫毛根部的那條線，記住來回走的感覺，再拿筆順著走一遍，用手反復練習對皮膚的感知。她驚喜地發現，原來化妝可以不用依靠眼睛，只要感覺對了就可以。在化妝師的指導和自己的摸索下，她漸漸可以自己化妝了。

學會化妝后，肖佳明顯感受到自己變得自信開朗了許多。比起之前的生活，她找到了新的自己。曾經覺得生活質量不能保證的她開始學習烹制各種美味的食物、考潛水證、做瑜伽師，她感到自己開始發自內心地熱愛這個世界。她說：“成為化妝師真是選對了路?！?/p>

在前往北京前，肖佳在家人的支持下開過一家按摩店。開店的經歷并不愉快，她第一個月便遭遇了小偷，賺來的2000多元全部被偷走。還有一次深夜，一名喝醉酒的男性來店里按摩，突然開始撕扯肖佳的衣服，還叫囂道，如果不按他的要求來就報警，直到肖佳大聲尖叫，對方被嚇住才作罷。到北京工作后，她接觸到很多和她一樣的盲人女性，發現盲人女性在社會上遭遇各種歧視的情況經常發生。

在一些地方，盲人女性根本沒有上學的機會，即使有機會被送去盲校，學習的多數都和按摩有關。并且從事盲人按摩工作的女性基本都要面對被性騷擾的問題，甚至會被羞辱：“不能接受性騷擾，就沒法在盲人按摩領域混下去。”肖佳說，很多盲人女孩其實是帶著恐懼進入按摩行業的，她們不敢接太晚的活，也害怕遇到喝醉酒的男客人。

肖佳告訴《方圓》記者，很多盲人女性自身也存在著“盲人就是低人一等”的認知，面對這些不公正的待遇，多數人選擇忍氣吞聲。一些已婚的盲人女性認為自己能找到丈夫就已經很知足了，哪怕對方有賭博、家暴等惡習，她們都選擇默默忍受。

面對這些盲人女性遭遇的不公正經歷，肖佳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他們，“教會她們化妝是個很好的方法，不僅是改變自己，也是對社會歧視的一種反抗。很多被健全人視作殘障人士無能為力的事，她們同樣能做到”。

2016年4月，肖佳辭去了文字速錄員的工作，成為一名專職美妝顧問。她將“盲人美妝顧問”的胸牌戴在衣服上，在人流密集處發名片，希望有人了解她的化妝課。起初，拿到名片的人看她是個盲人，并不信任她能化好妝，肖佳就錄化妝視頻發布在公眾號上。一段時間后，她收獲了第一批粉絲，來找她的人也越來越多。

短短幾年時間里，肖佳已經摸了幾千張臉。這些臉有的是巴掌小臉、有的鼻梁挺拔，還有的額頭飽滿。每張臉都有不同的化妝方式。在化妝前，她會仔細用濕巾濕敷臉部，然后一點點涂抹粉底，再用手指觸摸對方眼眶后沾取眼影涂在眼眶上，并細心為眼影搭配合適的口紅?；瘖y步驟結束后，肖佳會拿來鏡子讓對方看一下效果，每當對方稱贊時，她都會非常開心。

隨著公眾號的關注度一點點提升，肖佳開始擴展自己發布視頻的渠道，同時也接到了很多線下課程和活動的邀請。2017年，肖佳在天津盲人大學生暑期訓練營擔任形象老師時，一名盲人女孩小霞（化名）告訴肖佳：“肖老師，我很喜歡聽您的課，但我不會學習化妝的。”原來，小霞的臉上患有先天性血管瘤，皮膚因此看起來有些可怕。每年過年的時候，小霞家里會來很多小孩，小孩則會當著她的面直言不諱地嘲笑道：“這個姐姐的臉上是什么？好難看！”雖然童言無忌，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都會讓小霞很是難受。

“美沒有固定的標準，并不是像維密模特、芭比娃娃那樣的才算是美，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毙ぜ褜π∠颊f。為了幫助小霞找回自信，肖佳幫她設計妝容，用遮瑕膏遮去小霞臉上大部分的紅色痕跡。從那以后，小霞不再在意臉上的血管瘤了，也變得自信了起來。幾年后的學員見面會上，肖佳再次遇到了小霞。雖然肖佳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明顯感受到小霞的改變。她由衷地替小霞感到高興。

肖佳表示，由于我國目前還沒有單獨從事盲人化妝或者教盲人化妝的培訓機構，很多愛美的殘障女性缺少將自己變美的渠道，肖佳想用化妝師的技能幫助殘障女性提升個人形象，突破自我，建立自信。通過非視覺美妝，肖佳想要探尋視覺之外“美”的定義和標準，想要看到作為視障人士在這個社會更多的可能性，獲得更平等、被包容的體驗。

肖佳在微信的個人介紹是：要影響一萬名盲人女性。這是她成為專職美妝顧問那年寫下的。幾年來，她一直把這句話當作自己的目標。現在，她的單個美妝視頻瀏覽量已經達到了數萬次。當年的目標，她早已達到了。

肖佳家擺放的家具雖然少，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條。廚房的每樣餐具上都刻有盲文點，客廳的沙發和臥室的床鋪都非常低，便于肖佳走路時立刻感受到家具的存在。“盡管如此，有時候還是會不小心撞到腿，腿上有瘀青是常有的事。”肖佳笑著告訴《方圓》記者。

大多數人會對黑暗產生恐懼，但肖佳反而從中得到了一種安全感。失去視覺后，她最大的感受就是“其他感官的作用被放大了”。比如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雷雨來臨之前空間感的增強、雨滴打在河里和岸邊的不同，這是肖佳在擁有視覺的時候從未聽到過的聲音。

《小王子》中說：“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如果世上所有的美麗都要通過眼睛去看，那這個世界該多么單調?！毙ぜ焉钜詾槿?。2021年10月，肖佳受邀參加正佳自然科學博物館發起的“換個角度‘看’世界”的非視覺項目。抱著讓人們去感受黑暗的想法，肖佳用眼罩蒙住了幾名健全人的眼睛，帶著他們一起進入博物館，一起體驗“非視覺”狀態下的世界。這些體驗者一點點摸著三葉蟲化石的紋路，感受著它堅硬的質感;又走到鐵隕石邊，感受鐵隕石的溫度和周邊環境的不同指出。這次體驗之后，他們都很驚喜地告訴肖佳：“這家博物館我也來過好幾次，但從來沒有過這么奇妙的體驗?！?/p>

“健全人如果善于把自己其他的感知打開，很可能收獲意想不到的收獲?！痹谛ぜ芽磥恚敽诎挡皇鞘`的時候，光明就會灑向每個人，那是一種讓人自信樂觀、積極向上的力量。

肖佳擁有的很多畫面記憶只停留在了14歲，在視覺一點點喪失的時候，她努力趴在電視機前看完了《射雕英雄傳》，至今她都還記得梅超風出場時精致的妝容和漫天灑落的紅色花瓣。梅超風是她最喜歡的人物，而這一場景也在她的記憶中反復回放了很多年。直到現在，每當肖佳因為幫助別人而獲得幸福和快樂的時候，她都能“看”到眼前有花瓣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