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詩大序》襲用《樂記》論詩:“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小雅》里有一首《四月》,據傳作于西周幽王時期,末句云,“君子作歌,維以告哀”,這舊時君子所呼告出的哀歌,雖源自個人,卻也正是為一個行將崩毀的帝國而作。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
周代人使用歷法,往往夏正與周正并用,這首詩用的歷法是夏正,與我們今天農歷一致。農歷四月初,正是立夏時節。維,本義有聯系的意思,“維者,春夏之交,夏秋之交,秋冬之交,冬春之交,四隅之四維也”(參《素問·至真要大論》“其在四維”,張志聰集注)。前人多把此處的“維”視為語助詞,一筆帶過,但若聯系起“四月維夏”與“六月徂暑”之間顯然的對應關系,“徂”既為動詞,表示“往”“至”之意,“維”至少也應該被視為一個曾經有意義的動詞。春夏之交,往往是一年中最為敏感的時節,因為最美好的季節即將逝去。“歡樂極兮哀情多”,就比例而言,人生中幸福歡樂的日子總是少于悲愁困苦的日子,一個朝代的治世也每每短于亂世,正如春天只占據一年中的四分之一。這首詩從初夏寫起,單用一個“維”字,讓人隱約思及那不曾提到的春天。
“先祖匪人”,這句字面似有辱罵先祖之嫌疑,故歷代注家多有曲辨,但最終是王夫之《詩經稗疏》的解釋更受認可:“‘匪人者,猶非他人也。《頍弁》之詩曰‘兄弟匪他,義同此。自我而外,不與己親者,或謂之他,或謂之人,皆疏遠不相及之詞,猶言‘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也。”
“胡寧忍予”,這句通常解釋為“何忍使我遭此禍也”,或“忍受我久役在外不回去祭拜”,或“為何忍心使我受苦”,但這種解釋中的“遭禍”“久役在外不回去祭拜”“受苦”,諸如此類,都是原詩句中所沒有的,屬于添字增釋。考《楚辭·九歌·湘夫人》中有一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其中“愁予”一詞,王逸和朱熹都解釋為“使我發愁”。“愁”字作為心態動詞,其跟隨人稱代詞時做使動用法,是古文法常例;而“忍”字同為心態動詞,“忍予”和“愁予”的詞組構成也相似,若將“忍予”也視為使動用法,或許更簡明。如此,忍受的主語就落在“我”的身上,而非先祖。“先祖匪人,胡寧忍予”的大意就是,先祖并非外人,如何會寧愿使我隱忍?這個意思,會比通行意思更深一點。
《四月》共八章,每章四句,除第七章一氣貫注之外,大抵都是前二句借自然萬物起興,后二句自賦平生,興和賦之間的關系似斷實連,空靈跌宕,不可拘泥。《鄭箋》:“四月立夏矣,至六月乃始盛暑,與人為惡亦有漸,非一朝一夕。”這是以暑熱比擬惡政,將四月到六月的變遷比擬為惡政之漸成,可謂敏銳。但若結合后二句,似還有進一步闡發的空間。“先祖匪人,胡寧忍予”,要點在一個“忍”字。《周易·坤卦》初爻爻辭:“履霜,堅冰至。”君子見微知著,于亂世之初自當有所察覺,有所準備,或奮起反抗,或遠走高飛。唯有普通民眾,渾然不覺,自甘隱忍,同時,他們也缺乏想象他人痛苦的能力,會很輕易地去勸告那些置身苦難的人保持隱忍。作惡非一朝一夕之功,對惡的隱忍和默許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如從四月之初夏至六月之酷暑,可以說是愈演愈烈,而我之先祖倘若在天有靈,他如何會像那些庸眾一樣,還一味地勸我忍受呢?“胡寧忍予”,在這里遂有一絲“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味道。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然而,當酷政已至頂峰,此時痛苦的反倒是那些不愿繼續忍受的覺醒者,因為他們會發現無處可去。腓通痱,風病也。秋風一起,草木漸趨凋零,無從逃避。亂離,政亂民離;瘼,無名之病;爰,本義為援引,后借為發語詞;其,高本漢認為在此處是一個表示未來和愿望的語氣助詞,并引《大雅·烝民》“式遄其歸”為證;適歸,往歸。《說文解字》段注:“逝,徂,往,自發動言之;適,自所到言之。故女子嫁曰適人。”而這所到所歸之處,具體又可細分為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后世如《史記·伯夷列傳》“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這是在時間長河中找不到歸宿;如韓愈《上賈滑州書》“周流四方,無所適歸”,則是在空間中無所歸依。在此政亂民離的無可名狀的國家之病中,覺醒者茫然四顧,于時間和空間中都看不到任何希望。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榖,我獨何害。
此章與《蓼莪》第五章雷同。烈烈,凜冽。飄風,旋轉之風。發發,迅疾的樣子。冬日凜冽,比起秋日尚有殘病之百卉,此時唯見大風肆虐橫行于世間。“民莫不榖”一句,除《蓼莪》外,又見于《小弁》,或為當時慣用套語。榖,舊有幾種解釋,曰養,曰生,曰善好,曰福祿,各家爭執不定。若從“善好”和“福祿”之義,似乎和前面“冬日烈烈,飄風發發”的亂世飄搖氣息迥然不合,前人或解釋為怨者絕望憤激之語,但在提及冬日風霜和自身苦難之間,插上一句“老百姓沒有過得不好的”或“老百姓都在享福”,總覺得有違君子之情理。“我獨何害”的“何”,舊解為“何故”“為何”,但這樣解釋,在“何”與“害”之間就要增加一個動詞,否則于文法不合,因此鄭玄解釋為“我獨何故睹此寒苦之害”,其后注家大多承繼此說進一步解釋為“為何獨獨我遭逢這種災害”,這種在文法不合之后的增字解經,尤其增加的是一個動詞,顯然并非善策。所以,今人高亨和裴學海遂將此處的“何”解釋為“荷”,蒙受、負荷之意,這也是“何”字的古義之一,《詩經》中不乏其例,這樣就通順很多。但高亨和裴學海解釋“榖”字,一取“善”之義,“他人都過得很好,獨有我蒙受災害”(高亨《詩經今注》);一取“福祿”之義,“他人莫無福祿,我獨擔負憂患”(裴學海《古書疑義舉例四補》),如前所述,似仍有未盡之處。

《詩經今注》高亨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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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毛氏傳疏》(全三冊)〔清〕陳奐著中國書店1984年版
榖者,谷也,本義為百谷之總名,引申為養育、生活、善好、福祿諸義,而在《詩經》中各義項都有對應之處,這也是容易造成混淆的原因。相較而言,養育和生活之義接近,表示一種動態;善好與福祿之義接近,表示一種狀態。要明確“民莫不榖”的確切意思,需將《四月》《蓼莪》《小弁》三處“民莫不榖”合而觀之,它們若為慣用句式,意思應當相仿才是。《蓼莪》為孝子思親之辭,《小弁》是太子怨親之辭,這兩首詩中的“民莫不榖”,大多數注家都解釋為養育、相養,即父母撫養子女,子女贍養父母,這是天下最為普遍的生活狀態,《蓼莪》和《小弁》之作者卻望之而不可即。而陳奐《詩毛氏傳疏》釋《小弁》之“民莫不榖,我獨于罹”,引《詩經·王風·大車》“榖則異室,死則同穴”句,認為《小弁》的“榖”字也當如《大車》“榖則異室”之“榖”,當作“生”義解,“言人莫不有生聚相樂,我太子獨處于憂”。隨后,循照此例,陳奐將《四月》“民莫不榖”之“榖”,亦釋為“生”,即“人無不貪生者”。此種解釋,雖不曾通行,竊以為卻比其他解釋更得原詩之精神。

《甲骨文字釋林》于省吾著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民莫不榖”,意指老百姓最關心的永遠是活著,能夠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愈近亂世愈是如此,忙忙碌碌,只為有一口飯吃。“我獨何害”,或者“我獨于罹”,講的都是一個不同于“民”的君子,他的心思不單單在活著,因此也就要承擔更多的憂患,并置身于更多的憂患中。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三閭大夫之慨嘆幾同于《四月》作者之慨嘆。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
侯,三家詩又作維,若用現代語法表示,大概接近于“乃”這樣的副詞,舊解多視為無意義的語助詞,一筆帶過。然而,要理解和欣賞詩歌,有一個基本認識前提就是,要相信一首好詩中的每一個詞都是有作用的,尤其是語助詞或副詞,其幽微的語氣轉折和時態暗示往往能決定詩句的基調,這一點,古詩和新詩概莫能外。《詩經》中存在大量的語助詞,若能細細體味其在具體語境中的選擇,及其本義,每每會有意外的收獲。
《小爾雅·廣器》:“射有張布謂之侯。”“侯”字的本義,即箭靶,隱含有即將抵達的目標之義,但這個義項后來漸漸歸屬于“候”這個字,如守候,等候。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王侯之侯與時候之候初本同字,候為后起的分化字。……侯與候古通,典籍習見。”因此,“侯N侯N”,其實就是一個將來完成時的句法表達,即“等候著(成為)N和N”。此類句式,《詩經》中并不少見,若用將來完成時來解釋,多可貫通。如《小雅·正月》:“瞻彼中林,侯薪侯蒸。”薪是粗大的柴火,蒸是細小的柴火,舊解多將“侯”作“是”解,再將“中林”與“薪蒸”對立,如君子之于小人,但說“看到樹林里都是粗細不等的柴火”,這是很奇怪的說法,所以后來有些注家如陳子展索性將“薪蒸”譯為灌木和草叢,然而,將“薪”譯為灌木其實是有點牽強的,因為古書訓詁中多次說過“大木為薪”,如《淮南子·主術》“冬伐薪蒸”,高誘注曰:“大者曰薪,小者曰蒸。”而如果將“侯薪侯蒸”視為將來句法,即“看著這些樹林里的林木,以后都會成為粗細不等的柴火”,就非常自然了,并且其中的悲涼恰與全詩基調相合。又如《大雅·生民》:“誕將嘉種,維秬維秠。”舊解為“天上降下好的種子,是秬與秠”,然而種子落在土里,是很難立刻具體辨別的,而“維”與“侯”古書中常可通,若視之為將來完成時態,即“天上降下好的種子,長出來將成為秬與秠”,似乎會更準確一點。

《香草校書》(全三冊)〔清〕于鬯著中華書局1984年版
“廢為殘賊”,這句歷代也是聚訟紛紜,涉及對“殘賊”的理解,究竟是指殘害他人還是指受到殘害,舊解多傾向前者,即在位者慢慢變成殘暴賊子,這個在句法上要自然一點,但需要處理“廢”字,所以舊解就訓“廢”為“大”,為“忕”(慣于),為“變”,其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廢”的本義和“殘賊”之間的矛盾。此種牽強,前人亦有所察覺,如于鬯《香草校書》就講:“此‘廢字依常解‘廢棄義自通。《毛傳》訓‘忕、《朱傳》訓‘變者,殆疑于‘為殘賊三字耳,故必謂在位者為殘賊。其實上二句為被廢者自言,固無不可。為殘賊者,在廢之者未有不以其為殘賊而廢之也,是廢之者被以惡名,非真為殘賊,與‘莫知其尤之義不妨害也。且正惟被以為殘賊之名,而究無為殘賊之罪狀可案,故曰‘莫知其尤,則竟是無罪而遭廢棄者矣。玩此詩之意,本無罪而遭廢棄者所作。”這個解釋,非常通達,且和前面一句“侯栗侯梅”的將來完成時表述恰可應和。
山中草木眾多,詩人選擇栗與梅起興,并非隨意。栗,是周代的族樹,其木質堅實細密。《論語·八佾》:“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梅,疑與《秦風·終南》“終南何有,有條有梅”之“梅”相同,即柟,現在所謂的楠木,與栗樹同為高大喬木,優質木材。山中那些美好的草木,本來是要成為像栗樹和楠樹這樣的可造之材,如同“我”本是要成為國之棟梁,沒想到中途卻慘遭廢棄,淪為在位者眼中的殘賊之人,竟不知罪在何處。“侯”字所暗示的巨大期望,與“廢”字中所包含的無邊絕望,一虛一實,字字千斤。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我日構禍,曷云能榖?
相,視也。載,則也。杜甫《佳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詩人的思緒從山林轉向泉水,是一個非常自然的過程。鄭玄釋此章前二句,“我視彼泉水之流,一則清,一則濁。刺諸侯并為惡,曾無一善”,這大抵是受毛詩小序“大夫刺幽王也。在位貪殘,下國構禍”的影響,遂用泉水的清濁有別來反興下國諸侯的善惡無異,并將“我日構禍”之“我”,解釋為我等諸侯。但一首詩中的“我”,指代應該統一才合理,這首詩其他章句的“我”顯然是指詩人自己,為什么這里的“我”偏偏指向諸侯呢?所以后來朱熹又有另一種解釋,即把“構禍”解釋為“遭遇禍患”,而非“制造禍患”。到了清代馬瑞辰,甚至將“構”索性訓為“遘”的通假,看起來字面自洽了,但一方面這種通假釋經要慎用,另一方面,若將“構禍”解釋為“遭遇禍患”,毛詩小序中的“下國構禍”又該如何解釋?
反過來,我們可以說,毛詩小序的“下國構禍”說,其實也正來自于小序作者對“我日構禍”這句詩的理解。對小序作者和鄭玄而言,“構禍”的本義就是制造禍患,這是毫無疑義的,但因此出現的矛盾就在于,禍患的制造者怎么就成了“我”?“我”不是受害者嗎?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他們只好把“我日構禍”之“我”,解釋為下國或諸侯。他們無法理解一個受害者為什么也會是制造禍害的人,而這種地方,恰恰是先秦古典詩學精神的核心。
《孟子·離婁》:“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漁父歌滄浪之謠,將自我之外的世界比作流水,無論世界清濁,我依然是我,或對之以纓,或對之以足;孔子聞滄浪之謠,視流水為己身,故曰“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世界之清濁,就是我之清濁,而濯纓或濯足,恰是不同的我所需要承受的不同遭遇。“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是對世界和自我的判斷;“我日構禍,曷云能榖”,則猶如“自作孽,不可活”,是一個被貶謫流放之臣痛徹心脾的反省。一個時代和一個國家的敗壞,身在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中的每個人都有責任,若是為官者和讀書人在平常時刻都只懂得投機和自保,每個人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言不發,自我閹割,坐等時局惡化,這種沉默和隱忍,日復一日,本身就是在參與制造更大的禍害。
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
“寧莫我有”,即“寧莫有我”的倒裝,《詩經》里不乏其例,這里的“有”可作“親友”解,通“友”,與《王風·葛藟》“亦莫我有”相似,即善待或友愛。《說文解字》:“寧,愿詞也。”徐鍇《說文解字系傳》補充道:“今人言寧可如此,是愿如此也。”然而,歷代注家在處理《四月》中的兩個“寧”字時(“胡寧忍予”和“寧莫我有”),幾乎都忽略其作為愿辭的口吻,或訓為“胡”,或訓為“乃”,或反問或陳述。如此一來,“盡瘁以仕,寧莫我有”在舊解中幾乎都千篇一律地解釋為詩人的哀嘆,即我如此鞠躬盡瘁做事情,君王為何(還是)對我不理不睬。

《廣雅疏證》〔清〕王念孫著鐘字訊整理中華書局2004年版
這種忠臣之怨,幾千年來的中國人都不會陌生,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然而《詩經》作者是在秦漢帝制形成之前的人類,他們身上自有一種迥異于后世的剛強明亮之氣。而這種氣息的微妙流蕩,很多時候,就暗藏在那些被后世注家輕易忽略的語助詞之中。“盡瘁以仕,寧莫我有”,按照“寧”字的愿辭本義就很好解釋,即我盡力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寧可(君王)不善待我。這顯然是一種決斷,而非哀怨。
“滔滔江漢,南國之紀。”長江和漢水,是南方兩條最主要的河流,圍繞它們遍布在南方的其他河流皆可視為這兩條大河的支流,受其制約。舊解多以江漢喻王者,以江漢能綱紀南國反興幽王不能綱紀諸侯和群臣。然而,周朝地處黃河流域,以當時屬于蠻荒之地的江漢之水來比喻周王,似乎有點擬于不倫,或許也鑒于此,鄭玄遂把江漢比喻做吳、楚之君,當然這樣仍然有很多牽強,已為后世學者所駁,茲不贅述。而既然我們已經指出“寧莫我有”的決斷,那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或許也能被這樣的決斷重新擦亮。
“紀”的本義,是找出散絲的頭緒,引申為整理、綜理。江漢滔滔,奔流向海,這不舍晝夜一往無前的力量本是水性使然,無須外力強迫,而就是在這樣的本性激發中,它們客觀上起到了一個經紀山川的作用。依舊是《孟子·離婁》,有一段對水德的贊美:“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水之本在其源泉,君子之本在自反自省,一切艱難困厄都要回到己心深處找原因,求解決,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被貶謫流放到南方的詩人既已痛定思痛,又被滔滔江水所激勵,遂決心盡力盡責于當下在任之事,至于君王是否會再次重用,已不重要。蘇軾《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同為謫臣,東坡去世前不久所作自題詩,其中的沉痛、決絕與振作,渾然一體,堪為《四月》第六章的注腳。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
鶉,鳶,都是鷹、雕一類的兇猛大鳥,可以飛到很高的天空;鳣,鮪,又見《衛風·碩人》:“鳣鮪發發”,是大黃魚和鱘魚一類可洄游入江的海魚,所謂“潛逃于淵”,即古人所見這些魚類可以從江水中游入海洋的現象。《大雅·旱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本是萬物各得其所之象。匪,非也,同首章“先祖匪人”之“匪”。朱熹《詩集傳》:“鶉鳶則能翰飛戾天,鳣鮪則能潛逃于淵,我非是四者,則亦無所逃矣。”詩人借鳶、魚各得其所之象,比喻自身不得其所。這種解釋,歷代本無異議,也相當合理,然而自從王念孫《廣雅疏證》將“匪”字訓為“彼”,王引之《經傳釋詞》和陳奐《詩毛氏傳疏》從之,歧義遂生。雖然前有王先謙、后有高本漢,都對“匪字訓彼”之說予以明確反駁,理據均在,但當代通行的不少《詩經》注本譯本卻依舊將這里的“匪”字解釋為“彼”,且罔顧與“先祖匪人”之“匪”的矛盾,不知何故。高郵王氏父子雖是清代訓詁名家,因聲求義,頗多創見,然好與人異,注解《詩經》往往只求字面通順而擱置詩意,讀詩者不可不慎。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隰,低濕之地。“山有……隰有……”為《詩經》慣用套語。蕨,薇,是山中常見野菜。《召南·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所言風物與此處相似。杞,枸杞。桋,舊解通常人云亦云為一種名為赤栜的樹木,叢生于山中,但究竟為何種樹木,用在此處又有何意,皆語焉不詳,所以后來又另有一種解釋,認為這里的“桋”通“荑”,訓為草木初生之嫩芽,這樣似乎就可以像枸杞一樣,作為一種可食之物來處理。但在原詩的對句中,“蕨薇”的草字頭,顯然和“杞桋”的木字旁相對應,若貿然將“杞桋”改作“杞荑”,如敦煌詩經寫本那樣,似乎也有牽強之處。
今人潘富俊的《詩經植物圖鑒》,認為“桋”即今天的苦櫧樹,“古書上所說的‘櫧‘杼‘桋等,均指當時北方常見的苦櫧屬植物……本篇‘蕨薇和‘杞桋并提,可見均為可食用的種類;‘蕨‘薇采食的是嫩芽幼葉部分,而‘杞桋中,若‘杞解為‘枸杞,則采食的是果實部分,則‘桋也應為采果,因此可解為苦櫧。其種子俗稱‘苦櫧子,可磨作豆腐食之”。這種說法,應當是可信的。并且早在此書之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向熹主編出版的《詩經詞典》,已將這里的“桋”解釋為苦櫧樹,“桋,一種常綠喬木,又名赤栜,即苦櫧樹。果實為扁球形堅果”。苦櫧果,和板栗有點相似,雖然味道偏苦,但淀粉含量高,飽腹感很強,在過去一直是山里人家的備用糧食。如此一來,“山有蕨薇,隰有杞桋”,似乎可視為隱士的自白,如嚴粲《詩輯》所言,“遁跡山林,采草木而食之,如伯夷食薇、四皓茹芝之意”。謫宦之身思歸山林,雖為常情,但就全詩情思而言,似尚有未盡之處,嘗申言之。

《詩經植物圖鑒》潘富俊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

《詩經韻讀》王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上一章說到飛鳥和魚,雖令人向往,卻非人所及。人只能生活在大地之上,甚至,就像植物一樣,只能生活在那一小方屬于自己的土壤中。蕨薇與杞桋,皆是尋常山野間毫不起眼的植物,卻有頑強的生命力,同時亦能給予饑餓者以能量。一個人身逢亂世,于國家于個人都看不到半點希望,種種有心無力,頹唐哀愁,《四月》作者自當了然于胸,這首詩也正肇端于這樣的感情中,但詩人卻沒有耽溺于此,如前所述,他是在回望歷史和審視當下之后,緩緩走向深刻的反省和勇敢的決斷。
《四月》八章,每四句一章并換韻,其中四、六章同韻,二、八章同韻(據王力《詩經韻讀》)。對詩人來講,韻腳如同作曲家使用的音符,其間的呼應關系可以視為一種文本內部的有意應答。如六章“盡瘁以仕,寧莫我有”的決斷,就可視為對四章“廢為殘賊,莫知其尤”之遭遇的回答。同理,八章的“山有蕨薇,隰有杞桋”,不妨視為對二章“亂離瘼矣,爰其適歸”的回答,是在目睹天崩地裂上下失序的拔根狀態之后,重新扎根,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就在這個位置上求得安寧。“君子作歌,維以告哀。”作出這樣的歌,正是詩人的職責,而“維以告哀”并非徒然的哀怨,而恰恰是屬于詩人的清醒,如同克萊夫·詹姆斯在談及策蘭《死亡賦格》時所說:“這首歌以唯一可能的方式救贖了人類—承認這里沒有救贖。”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