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國美
摘要:在新作《一日三秋》中,劉震云立足延津,以兩代人的“出延津記”和“歸延津記”展現了延津的世事變遷,塑造了一個真實獨特的河南民間鄉土世界,展示了延津濃郁醇厚的世情民俗。小說將現實生活與民間信仰巧妙融合,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賦予小說神秘詭異的氣息,體現了民眾對于鬼魂與超自然力量的理解和崇拜。小說以笑寫淚,從民眾內心出發,寫出了民間大眾的孤獨與焦慮。同時,作者借小說人物的負重前行,寫出了老百姓面對困難時的堅忍執拗與樂觀寬厚,展現了民間生存意志的強大和堅韌,體現了深層的人道主義情懷。
關鍵詞:民間世界 民間信仰 精神困境 生存意志
20世紀末,當代文壇出現一股濃厚的民間創作浪潮,民間故事成為當代作家極為重要的寫作素材和靈感來源。隨著浪潮的掀起,作家們自覺擺脫傳統知識精英的啟蒙姿態,將自己置于民間之中,自發平等地體味民間生活,描摹刻畫民間平民的生存本相,利用民間思維深入平民百姓的靈魂世界,以此展現了他們的生存困境和價值追求,在這一浪潮下涌現出了許多優秀的作家和作品。
自幼生長在鄉村民間的劉震云切身體味過底層平民的痛苦和掙扎,對于民間具有難以言說的情感。因此,從20 世紀80年代開始,他的小說就開始展露出了濃郁的民間色彩,例如《新兵連》《塔鋪》。在其后的故鄉系列和21世紀以來的長篇小說里,劉震云繼續對民間生活展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和熱切地關注。他置身平民的世界,采用樸素親切的民間語言,調侃式地展現了故鄉人民瑣碎真實的日常生活,用幽默的風格剖析了人的內心世界,給人以強烈的震撼。《一日三秋》一脈相承,通過延津普通生命個體的漫長生活,展示延津獨特的地域文化和民間信仰,繼而探尋民間個體的精神向度和生命哲學。
一、“民間世情”——真實的民間世界
就像山東高密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賈平凹,延津既是劉震云地理意義上的故鄉,也是他文學創作的精神原鄉。《一日三秋》延續了劉震云的延津敘事,小說處處受到了河南地域文化的影響,尤其是河南獨特的流民文化。近代以來,中原地區戰爭和自然災害頻繁,眾多流民蔓延河南,流民精神一度成為河南文化的主流色彩[1]。相較于其他作家的鄉土作品,劉震云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小說的人物往往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是那些具有一定謀生手段,不必死守土地的民間流民。這些流民組成鄉土卑微群像,既是對傳統鄉土小說的繼承與補充,也是對河南地域文化的默默滲透。在《一日三秋》中,作者塑造了許多的流民形象。小說一開始,陳長杰、櫻桃、李延生都是劇院的豫劇演員,擁有穩定的收入。后來劇院倒閉,陳長杰和櫻桃去了縣紡織廠當工人,李延生去了縣副食品公司當售賣員。這些人物不再是從前農耕社會里因為戰亂、地震、蝗蟲等災難喪失土地而被迫遷徙的傳統流民,而是在自然經濟解體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繁榮和城鎮的快速發展,盲目流入城市謀生的新流民。他們擁有自己的謀生手段,成了城鎮里的“三教九流”。在小說里,劉震云借用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變化,深刻地展示了流民文化對鄉土民眾精神世界的異化。這三個人原本親密無間,但后來陳長杰和李延生從好哥們默默演變為簡單招手的普通朋友,陳長杰和櫻桃也從甜蜜恩愛變成了相看兩生厭。在他們身上能夠看出流民在時代浪潮中智慧與堅韌的一面,也能夠看出他們在市場經濟的逼迫下自私自利的特質和唯利是圖的流民意識。劉震云有意地規避了正史中的農民人物,深入把握流民的內心,展現了流民在身份變動和貧富分化之下的個人焦慮與壓抑,更能展示出人情淡薄與世態炎涼。除了獨特的流民文化,小說里還描寫了許多帶有河南地域特色的物質生活民俗,例如胡辣湯、槐花炒雞蛋、開封灌湯包、烙餅等河南特色美食,豫劇《白蛇傳》的唱詞、民間歌謠《該吃吃該喝喝》等濃郁鮮明的傳統民間曲藝文化,“噴空”“好嘛”“扯淡”“二球”等原汁原味的河南方言土語和“哩”“毬”“管”等特殊的民間語氣詞,使得小說散發出了濃郁的民間色彩和醇厚的河南氣息,承載著民間深厚的文化底蘊。小說從各個方面勾勒出了一幅生動活潑、鄉土濃郁的河南風俗畫,真實展現了延津民俗文化的獨特之美。
《一日三秋》繼續圍繞故鄉延津展開故事,但人物的活動范圍不僅僅局限在延津。櫻桃死后,陳長杰帶著明亮投奔了武漢的親戚;李延生帶著櫻桃的鬼魂離開延津去武漢找陳長杰;明亮參加奶奶的葬禮后重新留在延津,結婚后又因為馬小萌在北京的往事選擇離開延津定居西安。數年過后,明亮又因為遷祖墳重返延津。小說以延津為中心,展示了兩代人的離去與歸來。同時,小說借助兩代人的“出延津”與“歸延津”,側面展示了延津鄉村的世事變遷和時代的發展變化。延津老劇院被拆了要蓋商品房,過去的馬記雜貨鋪變成了巴黎夜總會,亂墳崗由于城市擴張蓋上了幾座高樓。定居英國的郭子凱和遠在延津的明亮可以視頻通話,連算命的老董都開始通過手機進行直播,幾十年的變化濃縮在幾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這些細節化的民間生活場景的刻畫,展示了民間生活的本真狀態。劉震云用這些普通人平庸而又瑣屑的“原生態”生活,揭開了生活看似溫情實則殘酷的本來面貌,描摹了當代小人物為了獲得物質資源艱難窘迫的生存狀態。尤其是描寫明亮的片段,作者運用了大篇幅的文字講述了明亮的艱難生存。他小小年紀借住在李延生夫婦家,被迫輟學后在“天蓬元帥”店里做學徒,與馬小萌相愛結婚后又因為流言蜚語不得不帶著馬小萌遠走他鄉,憑借燉豬蹄的手藝在西安安家落戶,最終成為豬蹄連鎖店的老板。劉震云始終以民間小人物作為觀察對象,描摹他們的平凡生活和生存命運,塑造了一幅真實的民間生活圖景,體現了他對現實生活和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深切關注,也體現了他對生存價值和意義的獨特思考。
二、“民間信仰”——神秘的民眾避難所
“民間信仰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在民眾中自發產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2]民間信仰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發軔于民間,活躍于民間,悄無聲息地滲透在民眾的意識里,與民眾的精神世界密切相關。自幼生長于河南農村的劉震云,深受巫鬼文化的影響,在《一日三秋》里進行了許多有關民間信仰的書寫。歸納起來,這種信仰大致具有兩種呈現形態:鬼魂信仰和民間巫術儀式[3]。
首先,民間信仰的思想基礎是“萬物有靈而靈魂不死”,這種信仰否定了死亡是人生命的終結,人在死后還可以以鬼魂的形式繼續飄蕩在人間。因此,在小說里李延生可以和住在自己身體里的櫻桃的鬼魂對話,明亮可以和櫻桃的鬼魂一起生活,人和鬼之間的理性界限被模糊,小說完美地塑造了一個人鬼和諧共生的奇異空間。作者在想象的基礎上讓人與鬼進行對話,小說敘事聲音豐富嘈雜,產生了眾生喧嘩的復調效果,營造了一種真實與虛構、理性與非理性共存的氛圍。小說頻繁地穿梭在人與鬼兩個時空中,打破了陰陽壁壘,敘事視角的轉換得以更加自由靈活,脈絡也更加清晰暢快,擺脫了傳統小說直線性敘事和單線結構的限制。例如,櫻桃死后變成鬼魂附身在照片上陪伴明亮生活,然而明亮的后媽秦長英很快就在家里察覺到了櫻桃的存在,于是秦家英請馬道婆做法除掉櫻桃。馬道婆將櫻桃附身的照片釘在了閻王爺的畫像前,讓閻王爺懲罰櫻桃的鬼魂。櫻桃正在受罰時,明亮在螢火蟲的指引下救出母親櫻桃,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將櫻桃的照片丟進江中。櫻桃順著河流輾轉,竟然穿越時空重生,被宋代的漁船解救。而故事的開頭,花二娘從宋代開始就在渡口等待情人花二郎,從宋代一直等到現在,情人卻一直未歸,三千年的執念讓花二娘的靈魂白天化成一座山,晚上就去延津人的夢里尋找笑話。從櫻桃和花二娘的身上,都可以看出小說遵循了“靈魂不死”的生命觀,同時櫻桃和花二娘的經歷,也暗含了循環往復的時空觀念,作者通過這一巧妙的設置,在傳統的舊框架上開拓了新的小說敘事空間,形成一種特殊的圓形結構。這種結構消解了生命的唯一性和瞬時性,體現了生命的延續性,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們對于青春易逝的悲傷和生命虛無的焦慮。
其次,掙扎在生存困境中的民間大眾,為了尋求心理撫慰和解決出路,往往寄希望于通過各種手段來建構人與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之間的聯系,而完成這種聯系相對直接的途徑,即是巫師施行民間巫術儀式。在《一日三秋》中,主要由道士來充當人與神鬼之間的溝通橋梁,例如老董和馬道婆。道士老董可以通過生辰八字和摸人骨算命,可以替陰陽相隔的人鬼傳話,還可以通過直播的形式讓鬼魂附體。老董在小說里一共出現過四次:第一次是替李延生找出附在身上的鬼魂櫻桃;第二次是櫻桃托夢給李延生,老董替李延生出謀劃策;第三次是馬小萌自殺未遂后,明亮讓老董幫自己測算未來該何去何從;第四次是老董接受明亮的委托給孫二貨算命,在電話里教授明亮如何收拾孫二貨。道姑馬道婆同樣神通廣大,既可以算命,還可以施展法術降妖除魔,在小說中一共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接受秦家英的委托解決附在照片上的櫻桃的鬼魂;第二次則是要求明亮完成幼時的諾言,將自己附身的照片帶出武漢解救自己。這些事件都有一個共同點,即民眾往往會在走投無路時尋求巫術幫助。巫術儀式成為民眾宣泄情感的出口和排憂解難的渠道,成為他們逃避現實苦難的精神慰藉。即使是在遠離延津千里之外,明亮在遇到事情之后,還是會求助于老董。可見,這種民間信仰深深根植于民眾意識中,已經成為延津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民間信仰緩解了苦難民眾的生存壓力,讓他們在苦難生活和神圣力量的融合中,重新燃起了對于生活的希望,體現了民間巫鬼信仰在一定程度上所具有的積極意義。民間信仰的書寫成為小說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折射民間大眾思想觀念和文化精神的一面鏡子,是新時期以來河南作家展現地域文化的重要手段,它增加了小說的神秘奇幻色彩,使小說呈現出獨具中原特色的審美意蘊和文化內核。
三、“民間價值”——堅韌的民間生存意志
文學即人學,劉震云從樸素原始的民俗生活中汲取素材,解讀沉淀在人們心中的民間信仰,其背后是對民間底層百姓深層次的關注與思考,他借用現實生活塑造了許許多多的民間孤獨群像,剖析了這群孤獨的人在復雜的民間生活困境下的精神異化,進而探求民眾在精神困境中的出路。
“孤獨”是人類歷史長河中一個經久不衰的永恒命題,《一日三秋》始終關注著人物的精神狀態,展呈民間大眾經歷家庭解構和情感崩潰后的存在焦慮與孤獨意識。在小說里,花二娘等了三千年都沒能等到心上人,最終成為一座山,“立足延津,望延津之外的世界;或立足延津,忘延津之外的世界”[4]。花二娘整日進入延津人的夢中尋找笑話,究其根本是為了排遣自己內心的孤獨與落寞。櫻桃之所以選擇自殺,是因為平淡壓抑的生活和丈夫的冷漠薄情,讓她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她滿腔的積怨無處可訴,一把韭菜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陳長杰在內心里盼望櫻桃自殺,好讓自己從無望的婚姻里解脫,所以,他對妻子惡言相向,最終如愿逼死妻子,但他也落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只能帶著兒子明亮離開延津。作為小說主人公的明亮更是頻頻遭遇家庭、愛情的叛離和淡漠。因為繼母的竭力挑撥,陳長杰只能把明亮托付給李延生夫婦,然而當陳長杰的生活費斷供之后,李延生夫婦不愿繼續供養明亮,明亮只能輟學,去豬蹄店當學徒。明亮遭遇了兩次家庭的叛離,他的婚姻同樣也遭遇了重創。夫妻本該是最親近的人,但明亮對馬小萌隱瞞了母親櫻桃在武漢的遭遇,馬小萌也對自己曾在北京的經歷守口如瓶。事情敗露后,面對眾人的指指點點,明亮和馬小萌再次陷入孤獨的困境,也只能選擇離開延津。在小說里,人不斷陷于焦慮孤獨的境地,所有的情感都具有即逝性。可以說,他們就是民間億萬個孤獨靈魂的代表,他們真切地展示了孤獨作為生命的本質和底色的真實面貌。除了物質生活上的磨難外,民間大眾同時也在精神上處于煎熬的狀態。
劉震云用看似溫情幽默的話語,寫出了大眾的精神困境,實際上這也是他透視大眾精神困境后的一種同情與省思。他通過兩代人面對生活苦難的不同態度,找尋到了民間大眾的出路,即民眾的生存意志。上一代的三個人,櫻桃因為置氣上吊自殺;陳長杰晚年住進醫院,高昂的醫藥費迫使他聯系多年未曾照顧過的兒子;李延生賣了一輩子醬菜,得了骨髓炎,自殺未遂,靠著輪椅行動。上一輩的人紛紛將自己活成了笑話,于是他們寄希望于下一代。作為下一代的明亮,小小年紀缺少父母關愛,被獨自寄養在李延生家里。高中時他成績優異,但由于生活費斷供只能退學,去豬蹄店里做學徒維持生活。成年后他娶了馬小萌,還因為馬小萌曾經的性工作而遭人恥笑,最后遠離故鄉。明亮的生活可以說是一波三折,但他并沒有放棄生活,正是由于他在當學徒時勤勞敬業,練就了一手鹵豬蹄的好手藝,明亮和馬小萌才能開起豬蹄店,在舉目無親的西安站穩腳跟。叔本華曾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說道:“我們生活存在于其中的世界,按其全部本質說,徹頭徹尾是意志。”[5]對于生命的渴求與欲望,一直以來都是處于精神困境中勞苦大眾的救贖。劉震云通過明亮自我拯救的故事,盛贊了以“明亮”為代表的下一代人面對苦難,消解困難的能力,展現了在困難面前的抗壓精神和強大力量,贊美了民間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同時,明亮的爺爺奶奶、生父繼母、李延生夫婦對于明亮都曾有過虧欠,然而在生活條件明顯改善后,明亮不辭辛勞地找尋“一日三秋”的牌匾,為久別重逢的父親陳長杰承擔醫藥費,探望李延生夫婦,這些行為都是明亮對支離破碎的親情的理解與寬容,體現了家庭倫理系統崩潰之下的人性美,是民間道義的飛揚。總之,在劉震云筆下的小人物身上展現了人性的閃光點和強健的生存意志,既讓人感嘆生活的不易,又讓人折服于生命的力量。
劉震云基于自身獨特的故鄉生活體驗書寫故鄉,在《一日三秋》里利用小人物真實的生活和根深蒂固的民間信仰,剖析了民眾的精神困境,其根本是對民間大眾生存問題的關注與思考,他從民眾的負重前行中挖掘出的強大生存意志和人性美,呈現出了豐富的人生價值,使他筆下的民間敘事具有某種超越性,提升了小說的思想深度和歷史深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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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震云.一日三秋[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13.
[5]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31.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