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斑鳩（組詩）

張羊羊

最美的畫面

我看見最美的畫面

兩支竹針撓著黃昏的

癢癢

在初夏，你就盤算冬了

你攏一下鬢發，織

一匹錦繡

暖我的前程

我在羊水里

側耳聆聽

世間的波濤

我蜷縮

摟著大海

即將是你的第一個日出

柔情

星空與露水沒有偏見

照看棉田，也照看棉蚜

晚餐飽足后

瓢蟲再沒什么野心

油燈的小火舌

抖出好幾個漢字

我放下《語文》

幫媽媽穿線

口水潤一潤

兩指捻一捻

從捏起的針眼里

我第一次在黑夜升起了太陽

蕩漾

鳥兒叫了。一只

兩只，三只……

奶好的嬰兒還沒睡醒

她吧嗒嘴的聲響

醉了月亮

我想起屋后那片小林子

落葉們墊暖了羽毛

楝樹下

一只灰斑鳩

偎著另一只灰斑鳩

水杉上

一只喜鵲

在輕蹭另一只喜鵲

太多人只夢見鳳凰

看不見

這安恬的《詩經》

一直淌到我面孔上

還有一條細流

在體內，變得

那么磅礴，那么浩蕩

畫面

1985年的平房

小雨梳著它

黛色的頭發

青磚墻上有個洞小了點

那只肥蜜蜂

嗡嗡叫喚

總也擠不進去

我坐在門檻上

小手托著下巴

暮色漸濃

爸爸的單車鈴響了

一包豬頭肉

掛在車把上迷人地晃

油脂溢滿了

報紙上的舊新聞

兩個孩子

一個少年還藏于某處

沾沾自喜

時間太久了

伙伴們失去了耐心

那里只剩鵓鴣翻動黃昏

他想，不能

自己把自己放出來

涼風吹散大麥粥的熱氣

另一個少年大口地喝

等月亮打了聲飽嗝

他咬幾下手指的倒刺

從容走出，因為

只有會躲貓貓的孩子

才能找到并領回

那個深藏的孤獨

日子

幸好，過著這樣的日子

一家人有屋遮風擋雨

有陽光透過南窗

吃飽，穿暖

還尚有盈余

身體生著看得好的病

也有抓得起的藥

我，除了好幾口古詩里的

釣詩鉤

未染上其他惡習

幸好，出身也不是名門

過得略微體面就好

扁擔兩頭不用掛上

光宗耀祖的家訓

一條長河上

我不過是座不起眼的

小橋

父母與孩子

是架我的兩岸

良愿

終于，數了幾十遍的

雨水、芒種、白露

再和我沒甚關系

先母一詞活轉

庾子山仿佛在寫

我南唐前的清寂，我的秀骨

“霜隨柳白，月逐墳圓”

多么榮幸——

我至此永伴了方言：姆媽

秋日午后

想當年無鮮衣怒馬

田埂上也可布鞋嘚嘚

村莊、樹木和田野

鳧在矮腳霧里

像我，鳧在水里

在一條小河岔口

幾個孩子游了回去

我從小河游入了江

秋天了

我無所事事

知了們

在用心喊我認出它的來處

這些年不變的是

我的眼眶從不干旱

一把草籽

每一粒都可看見發芽的心

①見劉楠祺譯《界限之書》。

①出自李白的詩作《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