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藤子不二雄”天上重聚

憐青

1981年，日本漫畫家搭檔：藤本弘（左，藤子·F·不二雄）、安孫子素雄（右， 藤子不二雄A）

今年4月7日，一位88歲的獨居老者被發現在日本川崎市的家中離世，日本漫畫界一片哀聲。

老者本名安孫子素雄，他所創作的《小鬼Q太郎》《笑面推銷員》暢銷一時，曾引領著時代風潮。當然，他最為人所熟知的，卻是那個與好友（藤本弘）共用的筆名—藤子不二雄，在這一筆名下，誕生的最著名作品便是《哆啦A夢》。

作為日本漫畫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哆啦A夢》自1969年誕生后便長盛不衰。2002年4月，美國《時代》評選出25位最能代表亞洲形象的“亞洲英雄”，日本共有5人上榜，哆啦A夢就是當中唯一的非人類角色。

作為漫畫家，安孫子素雄（筆名藤子不二雄A）雖未直接創作《哆啦A夢》，但藤本弘（筆名藤子·F·不二雄）在創作《哆啦A夢》的過程中，卻深受這位摯友影響。兩人的友情從學生時代一直持續到生命結束，他們見證并親自參與創造了日本漫畫的黃金時代。

安孫子素雄1934年生于富山縣冰見市一座寺廟，父親是寺廟的住持。安孫子素雄10歲那年，父親去世，一家人搬到高岡市。

在一所小學內，安孫子素雄遇到了藤本弘，熱愛漫畫的兩人自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1947年的一天，兩人在書店里看到一本漫畫，只翻看了幾頁，便深為震撼。這本影響二人的漫畫，就是被公認為日本現代漫畫起點（將電影分鏡和蒙太奇等電影創作手法融入）的《新寶島》;而這本漫畫的作者手冢治蟲，更是日本漫畫史上的天才，《火之鳥》《阿童木》《怪醫黑杰克》這些膾炙人口的作品，皆出自他的筆下。

這座名為常磐莊的公寓，日后也被稱為日本漫畫的圣地。

出于對手冢治蟲的崇拜，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從模仿書中畫法、構圖、分鏡等起步，在相互切磋砥礪下提升漫畫技巧，甚至開始共用一個筆名—足塚不二雄。其中“不二雄”取自兩人名字中的日語讀音，而“足塚”則是向偶像手冢治蟲致敬。

高中畢業后，安孫子素雄進入了當地報社工作。戰后的日本亂象叢生，媒體人的身份讓安孫子素雄能更真實地接觸到彼時日本的方方面面，為他后來的漫畫創作中濃重的現實主義元素埋下了伏筆。

而始終懷揣著漫畫夢想的藤本弘，此時正計劃前往東京。出發前，他與安孫子素雄促膝長談。盡管后者已經有了一份安穩的工作，但藤本弘描述的畫面太令人神往—畢竟誰又能抗拒在偶像身邊工作的誘惑呢？

就這樣，兩位小鎮青年背上厚重的行囊，來到了東京豐島區椎名町5丁目，一棟不起眼的木制公寓前—只因手冢治蟲就住在此地。為宣示正式進入漫畫界的決心，兩人將筆名從致敬和嬉鬧各占一半的“足塚不二雄”，改為了“藤子不二雄”。

或許天才總是相互吸引的。除了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外，這小小的公寓還吸引了多位嶄露頭角的青年漫畫家：石森章太郎（《假面騎士》《排球女將》）、寺田廣夫（棒球漫畫先驅）、赤冢不二夫（搞笑漫畫之王）……這些年輕人或許沒意識到，他們的相遇會對日本漫畫界產生何種影響。

一個個日后閃耀日本漫畫界的名字，此刻都匯聚在這棟再平凡不過的小樓里。這座名為常磐莊的公寓，日后也被稱為日本漫畫的圣地。

在不斷的藝術碰撞和交流中，這群青年漫畫家進步神速。1963年，安孫子素雄、藤本弘與幾位常磐莊友人成立了“零·工作室”。次年，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共同創作的漫畫《小鬼Q太郎》一炮而紅，在藝術和商業上取得了雙豐收，其動畫化作品收視率更是一度高達40%。

藤子不二雄這一名字，自此開始為大眾所知曉。

作為里程碑式的杰作，《小鬼Q太郎》影響深遠。后世暢銷漫畫《銀魂》中，伊麗莎白一角，從白布一般的白色外形到特別能吃的特點，都與Q太郎十分相似。《銀魂》真人電影中，甚至加入了主角吐槽伊麗莎白太像Q太郎的橋段。

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后來的風格，也可以從這部作品中窺見一二。詼諧幽默的背景，與青少年有關的故事，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反派，這些設定幾乎貫穿了二人后續的漫畫創作。

《小鬼Q太郎》爆火后，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沒有趁熱打鐵，而是選擇了“激流勇退”。

作品的成功讓他們信心大增，兩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將自己腦海中那些從青年時代就有的創作想法付諸紙端。他們的創作理念也開始出現分歧。

此后，兩人不再共同創作漫畫，但依然沿用“藤子不二雄”這一筆名。由于兩人畫風實在差別很大，細心的讀者很容易發現“藤子不二雄”是兩個人—于是讀者們把畫風更為硬朗、更喜歡光影反差和以夸張手法描繪人物的安孫子素雄稱為“黑藤子”，將畫風更加輕快的藤本弘稱為“白藤子”。

兩人友好協商了作品版權問題，也屢次在作品中致敬對方的經典角色。

左：小鬼Q太郎。中：《銀魂》中的角色伊麗莎白。右：笑面推銷員

反差的畫風，與二人成年后迥異的性格不無關系。安孫子素雄性格豪爽，喜好交際，飲酒、高爾夫、聚會，業余生活相當豐富;而藤本弘一如少年時性格內斂，而且還是個雷打不動的工作狂。

正如安孫子素雄所說，自己是外向型，而藤本弘是學院派，對方的行動和思考方式都很純粹，因此在漫畫表現上純粹的部分，是自己無法企及的。

兩人創作理念的不同，在上世紀60年代末就已展露無遺。1968—1969年，兩部經典漫畫作品相繼問世，安孫子素雄創作了《笑面推銷員》，而藤本弘則交出了《哆啦A夢》。這兩部作品后來都被認為是兩人各自最優秀的作品。

2018年12月17日，日本漫畫家藤子不二雄A在東京新宿區接受采訪

與一心為孩子編織夢想的《哆啦A夢》不同，安孫子素雄更愿意創作一些面向青年的現實主義題材諷刺漫畫，而《笑面推銷員》無疑就是這樣的作品。主角喪黑福造與哆啦A夢一樣，都是圓滾滾的身材，也可以“幫助”人類實現各種愿望。

但與哆啦A夢的親切善良不同，喪黑福造對人類不懷好意，他贈送的“幫助”，早在暗中標好了“價格”。看穿人性的喪黑福造，會利用人無窮的欲望，讓這些人在不勞而獲中，墜入深淵，在欲望中迷失自我，逐漸變成他們曾經最討厭的模樣，直至毀滅。

這樣黑色童話的風格，對后世同類型作品影響很深。暗黑風格的經典日劇《世界奇妙物語》中，每集開頭都會出現一個神似喪黑福造的大叔形象，講述那些看似怪力亂神、實則諷刺人性陰暗面的故事。

此后許多年里，安孫子與藤本循著自己中意的畫風越走越遠。安孫子素雄認為，自己如果畫過激的內容，會傷害到藤本的哆啦A夢，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兩人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共用筆名約40年后，這對已經踏入知天命之年的至交好友，正式解散了“藤子不二雄”這一雙人組合。安孫子素雄取名為藤子不二雄A，而藤本弘則以藤子·F·不二雄為筆名。

“我想我們這輩子的時間所剩不多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各自獨立門戶不也很好嗎？53歲開始創業，這不是也很酷嗎？我覺得，我倆都應該在所剩不多的人生中，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畫自己想要畫的東西。”安孫子素雄在自傳中回憶說。

與那些可以同患難卻不可以共富貴的狗血故事不同，盡管分家了，但安孫子素雄與藤本弘從未因金錢發生沖突，兩人友好協商了作品版權問題，也屢次在作品中致敬對方的經典角色。

雖然安孫子素雄似乎從未直接參與過《哆啦A夢》的創作，但他對《哆啦A夢》的影響卻無處不在。

首先是角色方面，《哆啦A夢》與《小鬼Q太郎》同樣是雙主角的設定，而且人類主角都是溫和懦弱，非人類主角則熱情機智，以至于胖虎、小夫這樣的重要配角，也都能在《小鬼Q太郎》里找到原型。

《哆啦A夢》按理說不會有太多深刻的大道理，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哆啦A夢》劇照

為了表達對好友的敬意，《哆啦A夢》的《顛倒箭》《看不見人的藥水》等漫畫章節中，出現作者的自畫像或疑似作者時，同時出現的都是藤本弘與安孫子素雄兩人的漫畫化形象。

在哆啦A夢無奇不有的道具中，同樣有安孫子素雄的痕跡。在哆啦A夢的百寶袋里，能穿梭各地的任意門，無疑是出鏡率最高的道具之一。而這個道具的啟發，也來自安孫子素雄。

據他回憶，他小時候曾看過英國作家約翰·巴肯所寫的一個關于魔法杖的故事，少年一甩魔法杖，就能飛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后來他把這個想法說給了藤本弘聽，后者覺得非常有趣，并以此為原型，創作出了任意門。

而在漫畫的深層思考方面，安孫子素雄的影響更為明顯。

作為一本兒童向漫畫，《哆啦A夢》按理說不會有太多深刻的大道理，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在《哆啦A夢》特別篇《大象和叔叔》中，為拯救那些在戰爭被毒死的大象，大雄與哆啦A夢坐時光機穿越回二戰時期的日本，二人在勸說士兵停止不義之舉時，歡欣雀躍地說出了“不用擔心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日本輸掉了”的臺詞。

藤本弘如此反戰意味濃厚的思想，明顯受了安孫子素雄的影響。安孫子素雄相當癡迷中國歷史，還創作過講述從辛亥革命到長征年間的革命家嚴肅歷史的漫畫作品，思想相當開放。

無獨有偶，安孫子素雄在一部以1940年代日本鄉間為背景的漫畫《少年時代》中，也有不少以孩子視角反思戰爭、批判軍國主義殘酷的內容。此后，安孫子素雄還積極推動該漫畫的電影改編，并深度參與電影創作，而這部作品在1991年的第14屆日本電影學院獎上，也斬獲了最佳影片、導演、編劇等三項大獎。

斯人已逝，等身著作長存。當年藤本弘去世時，安孫子素雄為紀念老友，創作了漫畫《別了，朋友》。其結尾處寫道：“那一天，我與你相遇，在那令人神往的絢爛季節中。”

或許此刻，天上重聚的兩位至交，依舊會為自己少年時曾立下要成為偉大漫畫家的理想相視一笑。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