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浩
歷史街區成為城市延續歷史文脈、彰顯城市魅力的重要載體,具有新建街區所欠缺的歷史美學價值、街區記憶與遺產連續性價值。目前,一些城市歷史街區的更新改造缺乏“原真性”,仍然停留在對周邊建筑的符號性模仿上,客觀上削弱了其歷史和文化的特征。對歷史街區的老建筑設計改造不慎,將導致歷史街區的特色和文脈失去延續甚至遭到破壞。
實踐和應用是歷史街區經典詮釋的基本要素,城市歷史街區只有在被表現、被理解和被詮釋時,才得以實現其意義。本研究認為,在新時期可借鑒哲學詮釋學代表人物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提出的“視域融合”理論,以一種歷史的、融合的、廣闊的視域去看待與分析審美詮釋問題,用更多的“歷史耐心”面對歷史街區的設計,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舒適度和高品質發展趨勢的要求。
“詮釋學”又稱解釋學、闡釋學、釋義學,是始于17世紀的一門關于理解與解釋的學科。19世紀上半葉,德國詮釋學家施萊爾馬赫促成了西方詮釋學從理解和解釋的技藝向理解和解釋的方法論轉換。之后,德國詮釋學家狄爾泰將詮釋學發展成為整個精神科學的一般方法論基礎。最終,以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為代表的本體論詮釋學,將精神科學的方法論轉變為一種哲學,理解的技藝學由此上升成為哲學詮釋學。同時,伽達默爾站在哲學視角來談美學,他指出,“美學必須在詮釋學中出現……詮釋學在內容上尤其適用于美學”[1]。
德文中的“視域”意指“看視的區域”,“視”的范圍不為任何事物所阻擋。但在哲學意義上的“視域”不僅指“視”的物理范圍,更與精神的“觀”的場所有關。就此而言,感受與感知、想象與判斷等意識行為都具有自己的“視域”[2]。以下梳理出“視域融合”與歷史街區設計建設相關的幾個理論概念。
伽達默爾強調“詮釋學乃是實踐哲學”[3]。之所以稱為實踐哲學,是因為在他的標志性著作《真理與方法》中將“理解”作為一種“實踐”予以哲學思考,強調了真正的理解只能在“實踐”中實現。伽達默爾認為“實踐”與“科學”“理論”之間不是對立的,“理解”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實踐”。為解決現代科學方法觀念造成實踐“窄化”致使實踐概念的“衰亡”的致命缺陷,伽達默爾將古希臘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老實踐哲學的傳統引入詮釋學,完成對哲學詮釋學的理論建構。施萊爾馬赫認為,詮釋學就是一種避免誤解的藝術。伽達默爾則進一步指出,應用才是詮釋學的基本問題,并提出了“理論即實踐,實踐即應用”“理解即解釋,理解即應用,三位一體”等一系列觀點。可見,詮釋的統一過程是由理解、解釋和應用組成的,從而再次突出了實踐在詮釋中的基本要素作用。
關于詮釋實踐,根據不同的理解活動可分為理解、解釋和應用三個要素。如果以詮釋歷史街區這個文本為例,這三個要素在詮釋中的時序分別為:首先理解把握歷史街區文本的意義;然后將歷史街區設計中的符號圖形等陌生化語言轉換為大眾熟悉的易懂“可視”的符號或語言,讓歷史街區的意義能夠明白無誤地解釋給游覽者;最后是設計的詮釋者將歷史街區文本的意義內容、規范要求付諸實踐,應用于處理游覽者在街區游覽的特殊處境中遇到的各種問題。
所謂“視域融合”,就是文本及文本作者的“視域”與讀者的“視域”之間的融合。視域融合是一種流動的關系,每個人在觀看文本作品時都帶有內心已有的“前見”,也就是說,在展開理解與解釋活動之前就已處于“歷史”的視域之中。想要理解歷史街區就必須先獲得一種歷史視域。作者與讀者各自擁有不同的視域,如果各自都站在自我視域進行理解和解釋的話,將會遮蔽文本中蘊含的本來意義。因此,施萊爾馬赫的“視域轉換”[4]對于真正理解文本達到“視域融合”尤為重要。但是,想要“視域轉換”達成理解,就必須敞開視域,改變固有想法,大膽提出疑問,建立“問題意識”??傊斫獠皇仟氉源嬖诘囊曈颍峭ㄟ^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視域融合過程,建立一種“我—你”的平等關系。
施萊爾馬赫把他“心理移情”式的詮釋學思想放置在詮釋學視域中,提出了讓讀者靠近作者的理念。伽達默爾則重視理解和解釋過程中的“問題意識”,倡導文本理解和解釋中的“意義創生”維度,強調要站在文本、作者與讀者各自不同的立場,達成積極的創生性意義并生成理解,為我們從讀者的立場思考“視域融合度”問題開啟了新思路[4]。“視域融合度”的達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文本的普遍性與讀者自身的特殊性的契合,換言之,當讀者具有“問題意識”,即找到在理解和解釋中的“合適的問題”,就開啟了文本創生性的意義。“找到”成為關鍵,“合適的問題”不僅是來自文本,更要立足于讀者自身的詮釋學處境,從文本與現實的相關性角度來深化“視域融合度”。
客觀主義詮釋學主張越接近文本原意,詮釋越準確。詮釋的核心點在于詮釋者失去“自我”及當下的“時空”,要求詮釋者完全站在作者的歷史時代、生活認知等去看待文本,與作者的主觀意圖一致才可能完全接收作者的意圖。哲學詮釋學的“前理解”(former understand?ing)是從現象學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中萌生并取而代之[5]。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一書中指出:“如果沒有過去,現在視域就根本不能形成。正如沒有一種我們誤認為有的歷史視域一樣,也根本沒有一種自為的現在視域?!盵6]人們來到這個世界后,因自身不同的文化差異、生活閱歷、知識水平和生活習慣,也就必然帶有不同的“前理解”,即“前見”。人們存在的歷史實在性決定了人們的理解和詮釋也是具有歷史性的。因為人只能活在當下,所以對往昔事物的理解只能局限在自己視域內的理解,而且所有的理解都是以往昔的“前理解”為基礎,否則就不可能成為“當下理解”,當然,“當下理解”也不能等同于“前理解”。
“前見”與個人以往掌握的知識和思維方式的構成有緊密關系。伽達默爾批判了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分別提出的“消除一切前見”和“古老的東西才有價值”各自極端的論點,他認為沒有絕對的自由,也沒有絕對的理性,也就沒有絕對的“前見”?!扒耙姟笔欠e極的,“前見”是看待問題、解決問題的基礎。我們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總是制約或影響著我們的視域,我們的領會、理解或視角中,一定都隱含著過去與當下的“舊”與“新”的理解和判斷的積累成分,不存在一種獨立的視角。因此,對“前見”既不能全面排斥,也不能全盤接受,不是要消除“前見”,而是應如何把握好“前見”,因為“這兩者彼此之間無需有明確的突出關系”[1],在這里總是不斷地結合成某種更富有生氣的有效的“超越理解”。因此,把握好“前見”才能確保理解的正確。換言之,理解就是“去偽存真”地接受自己的或他人的“前見”而達到“視域融合”,防止被“先入之見”影響或帶偏。
如前所述,歷史街區的存在是跟隨歷史性運動變化的,人們的理解或歷史街區的文本也就必然具有歷時性的特征。就歷史街區的文本而言,歷史街區沒有改變其本身的“客觀”性,“當下”來自其“過去”的延伸或衍生。人們理解歷史街區設計的文本不是意味著一定要返回到那個“過去”的時代,而是站在當下參與到歷史街區所說的那個“過去”的時代中去理解。
“契合度”一詞最早出現于心理學領域,以詮釋學研究的視角,有效詮釋游覽者與所從屬游覽環境歷史街區之間的互動關系,即游覽者—歷史街區的契合度。在伽達默爾看來,“視域”是由理解主體“自身視域”和特定的“歷史視域”組成,兩種視域都包含不一定準確的“前判斷”。歷史街區設計只有將“當代和歷史”融合中的不同視域給予修正,才能獲得一致性的整體視域,這是普遍性的根本保證。按照傳統的詮釋學的角色定位看,設計者是權威的、歷史街區文本是孤立的、游覽者卻是被動的。實際上,在歷史街區設計改造過程中,往往看到的是,當游覽者將自己的視域投射到歷史街區設計改造成果時,就出現了二者對立的視域,不能形成雙方理解一致的成功作品,說明視域契合度出現了問題。因此,歷史街區設計就是向人們訴說理解、文化、需求等視域如何通過循環“交談”的方式進行融合的故事。更高層次的理解和新和諧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源于解釋者與解釋對象彼此之間的溝通達到理解的層次,這愈加說明了“視域融合最終結果是解釋者和解釋對象視域的共同提升而獲得彼此間的真正理解”[6]。因此,不論是設計者還是游覽者的自我理解,都可以對歷史街區的設計視域給予無限的補充。這就要求“視域融合”要動態理解并高度體現設計者從歷史街區本體論客觀角度出發來對其歷史過程的本質進行再認識、再補充。
每個設計者有著不同的“前理解”歷時性狀態,因此,歷史街區的設計從根本上就融入了設計者的自我“前理解”及前視域?!扒袄斫狻睍半S同我們視域的變化而變化,在新的理解過程中被重新理解”[7],產生各自不同的“當下理解”的新視角。因此,設計者要在詮釋對象上融合自己的主觀意識,就必須具備一定的契合度與相關度,否則二者無法融合[8]。當然,這里存在著設計者和游覽者的個體間差異,有些作品達到了歷史街區文本與設計者視域的契合,并獲得了游覽者認可,有些作品的“質量”則不盡如人意。由此可見,視域融合是一個不斷發展和變化的過程,視域契合更是在設計者、歷史街區、游覽者三者間發揮著影響力。“視域契合”不僅是歷史與當下(縱向歷時性)的視域融合,也是詮釋者(設計者)與詮釋對象(歷史街區)之間(橫向共時性)的視域融合。
歷時性就標志著現在與過去存在歷史間距。在時間距離和效果歷史的作用下,人們對同一文本的解讀不盡相同?!皶r間距離”還具有辯證關系,它可能使歷史街區的原貌變得“模糊”,給人們帶來了理念和理解上的差異,但同時也賦予了我們更具有生產創造性和多樣性的“契機”。這個“創造性”不是要模仿原貌再建,而是要在“揚棄”的過程中把“被干擾的一致性建立起來”[9]。正如卡米諾·西特所說:“燦爛的古代榜樣的生命力將激勵我們追求某種特定的效果而不是無益的模仿。”[10]
歷史街區的設計詮釋與被詮釋的過程中總是與“揚棄”有著緊密關聯,視域融合就是設計者將自己的“前判斷”“前理解”所規定的視域進行一次“揚棄革命”。有時要將歷史街區設計進行“減法”和“留白”,為當下游覽需要開設一些公共空間,增加“舒適度”,但不應破壞或取代原真建筑在街區空間的統治地位;有時則需要進行“加法”,“以新補舊”補充、優化街區結構,但要嚴格控制新建筑的使用性能和設計,反對膚淺的復制及仿古;因此,可以說理解的過程就是從傳統和前理解出發,途中不斷地運動、變化,不斷地“揚棄”的過程。
歷時性(diachronic)與共時性(synchronic)概念是由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首次提出,但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歷時性和共時性被廣泛應用到詮釋學的縱軸時間序列與橫軸空間關系中,即時間—空間(space-time)。歷時性就是流動時間狀態下各個不構成同一集體意識系統中的各元素其自身的傳承交替;共時性就是在靜止空間狀態下,同時存在的一切元素之間關聯的邏輯和心理關系。
伽達默爾強調真正的理解只能在共時與歷時結合的“應用”中實現,不能局限在文本內部,而是應該引入對詮釋者自身獨特的詮釋學情境的反思,以促成文本的創生性意義的實現[4]。歷史街區的建筑形態和空間格局是在城市發展的共時與歷時互補中得以建構的??梢哉f,歷時性與共時性很好地彌合了“文本”與“設計”之間的割裂。歷史街區的發展是以往城市建筑形態與空間、技術和藝術的連續和延續。從設計詮釋出發理解歷史街區,既包含了設計中的語言符號因素,又考慮到了符號背后的街區傳統文脈、風格以及不同人群的思維差異。作為設計者要從街區歷史中發現和提取原真,并重組到設計的現實場景中,實現歷史街區在時間維度上傳承、濃縮與積淀城市記憶的歷時延續——歷時性。同樣,開放的設計詮釋將歷史街區的街道與建筑、街道空間與建筑內部空間,通過肌理再生、設計更新、建筑技藝等理解與解釋,把設計者與歷史街區和游覽者連接融合在一起。歷史街區開放的傳統巷道肌理、歷史文脈和空間形態的連續性,與城市空間、與市民及游覽者有機地融合一體,實現空間維度的共時“同構”——共時性[11]。總之,作為傳統城市空間的歷史街區,其歷時性與共時性之間具有相輔相成的關聯性。正是由于歷時性,歷史街區才可以在共時的時間維度上融入到與我們息息相關的現代城市的空間形態環境與社會生活環境中。詮釋學富有建設性的歷史經驗和認識理論,對現代城市街區設計改造合理性的建構具有借鑒性和現實指導意義。
歷史街區里的巷道、古宅、街名、古樹等如同一張張發黃的老照片,皆是城市發展中時代的記憶和歷史的味道,它見證了城市的歲月滄桑和歷史變遷。展現在人們面前的老街道、小胡同都充分體現出了“懷舊情感→記憶依戀”。在藝術中不斷反復出現的一個主題就是懷舊,從心理學視角分析,人們自身強烈的懷舊情緒與回歸愿望和懷舊心理有著緊密的“契合度”,“懷舊是一種對回到理想化過去的渴望和向往,與個體的記憶緊密相關”[12]。
應用思路:從前述視域融合的理論實質來看,游覽者接受街區改造結果是需要一定關聯條件才能達到契合度。一是設計者與歷史街區設計改造是“行為—空間”的角色關聯;二是兩者之間需要互通的客觀條件,即“提問—回答”對話交流的契合度,這樣,兩者之間才可以達到一個各自相對主觀的視域上的融合。從這一觀點出發,視域“契合度”和“關聯度”是真正實現理解者和理解對象融合的關鍵,也是設計策略的出發點。但是,融合交流的核心是設計者把街區的歷史與當下、甚至未來看作一個生生不息的時間整體,在歷史街區改造“新融合起點”上,設計者既要在歷史街區設計改造之中融合自己的主觀意識,也要考慮與歷史街區傳統和游覽者“懷舊情感”的客觀契合度與相關度,“視域融合”實現張力。
具體表現:“寬巷子”“窄巷子”“井巷子”……老地名讓人感到歷史的溫度似乎觸手可及。市井文化是一種自然文化,也是一種商業文化,更是反映市民日常生活和心態的真實文化?!熬奔润w現交易場所,更表現出傳統建筑文化的意象。市井文化對城市歷史街區的建筑和文化發展起到重大的推動作用。老地名就是市井文化的一種體現,老地名承載著歷史掌故,守護著“鄉愁”,記錄著城市變遷的刻痕印跡,更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名片(圖1)。成都寬窄巷子設計改造的成功在于,雖然設計者立足于當下,卻使街區歷史的事實契合了人們歷史理解的事實,在新境遇下重新詮釋了街區歷史事實的意義,實現了當下視域與往昔視域的理解中的歷史有效性(認可)。管理者與設計者沒有大力擴展高端商業規模而“趕走”低廉的市井商業居民的日常生活模式,而是將傳統文化與現代時尚有機融合。漫步在作為成都地標名片的寬窄巷子街區,極具古色韻味的歷史底蘊感撲面而來(圖2、圖3),仿佛穿越歷史時光“隧道”一般,讓很多游覽者為之驚嘆,并成為網紅“打卡”地。

圖1 寬窄巷子街道

圖2 寬巷子街區庭院木門

圖3 窄巷子街區門店
空間是街區的本質。寬窄巷子街區不同于現代化城市中的一般街道不同歷史時期建筑的實體存在體現了寬窄巷子街區空間的張力,承載著老成都的記憶和文化積淀。設計者們穿越歷史時空,淡化了街區歷史和文化的時間演進,將每條街巷固定在一些特定的歷史時期。設計中傳承了街區原有的空間格局,并“采用了一種對歷史演化的抵制態度”[13],整合分散的點狀物質形態要素,“減去”那些沒有“味道”的建筑和場景。設計以川西院落特定的典型建筑特征為母版,契合北方四合院的形態進行了精細化的“織補”混搭,植入主題院落、名人故居、非遺手工、文創網紅、特色美食等業態;最大限度地契合了街區舊有的巷道肌理和街巷老地名,重現了寬窄巷子街區的“懷舊”風貌,賦予了街區文化傳承、休閑娛樂、旅游體驗等多種功能,很好地統籌了保護—傳承、修補—完善、更新—復興、經營—管控之間的關聯。
應用思路:“先入之見”會影響設計者的理解和詮釋,因此,必須突破先見帶來的桎梏,與歷史街區文本的融合達成新視域。任何理解和解釋都存在設計者自身的“前判斷”和“前理解”所規定的“先入之見”之視域影響,因此,不能只片面強調游覽者傾聽的義務,而忽略了他們提出發言訴求的權利,發言與傾聽的交互性是歷史街區設計詮釋對話的必備條件。設計者要突破先入之見的疆域與街區和游覽者所提供的視域達成融合,“揚棄”從中起到重要的作用,而“揚棄”是在“發言與傾聽”中尋找“不一致”的答案。因此,設計的成果需要游覽者“傾聽”,但也不能忽略了他們發言(提出訴求或評判)的權利,同時,也不能剝奪設計者的表達權利。發言和傾聽的交互性是構成詮釋學對話、交流以及揚棄的必要條件。但是,在實際的設計詮釋中,存在著許多歷史街區的設計者站在自我立場的“獨白”或“不平等對話”的現象,不愿意接受他者的批評或評判,不去“傾聽”接受有益的發言,無法在“揚棄”的過程中汲取養分,也就不能夠達到設計者原初意圖(主觀精神)與街區文本自有文意之間的“視域契合度”。
具體表現:歷史街區不僅視為城市可感受的傳統生活,也成為現代城市社會生活多元構成的部分[14]。相比現代城市空間而言,歷史街區空間的尺度更加接近人們生活的尺度。特定尺度的空間生活區域為人們的相遇、相識提供了方便。以最富杭州韻味的地方——2019年新開街的湖濱步行街為例。在杭州“三面山湖一面城”的城市格局中,總長超過2000米的杭州湖濱步行歷史街區位于湖與城接壤之地,南面是天下無雙的湖水,北面是繁華興盛的城區是杭州城市客廳和門面。杭州湖濱步行街區在總體定位方面,將江南元素嵌入其中,總體展現一幅宋韻歷史文化長卷,設計目標是打造具有國內外領先水平的步行街。設計框架上,鋪裝分為“一橫一豎”設計概念框架;在街區的鋪裝設計理念上,將以宋韻美學為基礎,提煉出“墨”元素中的黑、白、灰色調,作為這條街區主軸東坡路的鋪裝基調。特色景觀是通過街區的歷時性與拼貼性功能結合,構建街區的分項和分區控制及表征的意象系統,“再現”并傳承千年“宋韻”(圖4)。但是通過調研訪談和各種媒體的反饋信息來看卻不盡如人意,被認為屬于缺乏“傳統與現代元素融合”的街區(圖5)。

圖4 杭州湖濱步行街區鳥瞰全景

圖5 杭州湖濱步行街區
究其原因可以歸納為:一是“揚棄”不到位,可以說是“揚”之不足,“棄”之不夠。設計建設方“先入為主”地設計出一個自認為“國際化”和具有“杭州韻味”的新零售實驗區、新商業標桿和新消費典范的商業街。但是,居民和游覽者自身也受“先入之見”(認為是歷史韻味商業街或“新消費時代的香榭麗舍大街”)的影響,結果是既缺乏了歷史韻味,也沒有體現時尚現代,二者沒有突破各自先入的疆域,也就不可能形成視域契合,從而更無法產生出新的視角。二是設計建設方存在著自我立場的“獨白”(以我為主、想象思維),強調呈現現代的“時態”,卻忽略了與街區原有建筑“文脈”和建筑特點的互置關系,不想局限于原有街區的風格布局,實際是沒有處理好新設計在老建筑的縫隙中如何改造的問題,如何表現新老建筑之間的“平衡”問題,如何對周圍的地方文脈和游覽者的感知等做出“風格上的讓步”和“內涵的融入”的問題。同時,還忽略了傾聽他者追求“有味道”的原貌街區或現代時尚街區的訴求,出現了“不平等對話”的現象:改擴建中過多側重于單一功能的轉變,原有的環境和生活語言被不同程度地置換,較為復雜的“換代”式置換可能讓原有“味道”消失殆盡,使歷史和文化的氛圍弱化,變成“不土不洋”的一條購物街區。有時視覺再逼真也只是一個場景,因為缺乏靈魂,無法替代歷史街區自有的溫暖和有情趣的環境。這樣看來,設計者需要的是“迭代”設計靈感和思路,在面對歷史空間與現代空間的合理過渡與環境色彩統一的時候,可以用小范圍、細節上的新舊對比相互映襯出過去與當下的時代特征,給傳統街區穿上現代的新裝,在新時代煥發出新光彩。三是設計建設方因時間緊趕工期,缺少前期的廣泛調研聽取訴求和后期建設理念的廣而告之,就無法提升設計建設方原初意圖與歷史街區原文本與游覽者的主觀自我之間的“友好度”和契合度。
歷史街區專有的風貌和歷史延續的格局形態,是一個城市記憶的獨特符號,也是一個區域市井生活氣息延續的基礎。因此,要保護歷史街區的特色、風貌和格局形態的真實性、完整性和功能性尤為重要。其“真實性”就體現在對街區環境改造的真實性上,此處所指之“環境”即文化遺存、街區風貌、空間格局、街巷序列、商居尺度等方面,盡最大可能保留和延續街區的市井生活和方式。其“完整性”就是使不同時代、不同風格和狀態的遺存建筑、空間肌理、景觀風貌都得到全面系統的保護。其“功能性”就是保持歷史街區內涵與特色的活力旺盛。“活力”體現在市民的市井人情交往、游覽者與當地居民的文化生活交往、適當的功能性會促進居民間的交往。
設計描述的基礎來自審美主體的感性經驗。杭州的城市特色是什么?每個來杭的主體因“偏好閱讀”而給出的詮釋視域答案亦是不同的:是春天的西湖龍井享譽盛名?還是夏季接天蓮葉的池塘碧荷?還是梅雨季節油紙傘行走于江南雨巷?(圖6)……通過思考,促進了審美主體的藝術經驗的升華,通過挖掘,賦予了設計主體給予街區特色景觀以深層次意義。作為杭州城市“文化櫥窗”或“城市客廳”的主體,湖濱歷史街區該把什么樣的審美活動表現給游覽者呢?通過考察筆者認為,街區歷史、文化和藝術只有表現了杭州居民和游覽者的審美經驗,才能真正表征出城市身份的作用。隨著時代的變化,認同含義的外延在不斷擴大:一方面,雖然地域、民族不同,但人們每天的生活方式和環境沒有什么改變,地方性的傳統文化的同質化傾向越來越明顯;另一方面,社會在變遷,生活在改變,方式也在變化,而且因為個體的生理、心理、環境、地位、財富等方面的不同,當地人們也不斷地更新著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即使面對的是同一個城市的文化和環境,對其生活方式、消費喜好、情感感悟、生活體驗和審美經驗等必然存有差異。因此,杭州這座著名歷史文化名城,設計者需要全面立體研究、闡述、把握宋韻文化精髓,組織提煉杭州“宋韻”特征,將國際品牌與傳承老字號結合,打造可視、可感、可傳承的具有杭州價值、浙江氣勢的網紅街區尤為重要。

圖6 杭州湖濱步行街區小巷
應用思路:伽達默爾強調,解釋者必須完全站在被解釋者或者被解釋文本的時空去解釋文本,而且設計文本還具有歷時性和共時性特征。也就是說設計者一定要融入到歷史街區的時空延續中去,形成“歷時性”和“共時性”的設計交互,才能夠使后文本在延續前文本內涵的同時,又賦予其新的文本含義,使之成為一個歷史性的“整全系統”[7]文本。從歷史街區的設計和研究的視角來探討“歷時性”與“共時性”,就是探討時間和空間的關系,歷史街區的文脈和建筑的起源、發展、變化都是時間和空間的函數,而設計則是得以呈現函數的載體[15]。歷史街區“歷時性”設計所關注的是對場所歷史的延續與繼承,是不同歷史時段的起始、變化、發展、結束等場地物質與精神連續性的演變動態過程;歷史街區的“共時性”設計所表現的是在時間影響下的街區內部構成系統的空間布局及結構之間的關系。在設計中,“歷時性”和“共時性”是缺一不可的,單說“共時性”就是脫離時間講空間,只能展示某一歷史時段呈現的街區空間狀態;只談“歷時性”就是脫離空間講時間,看不到歷史長河中街區整體的內在變化。只有將“歷時性”和“共時性”融合應用到歷史街區的設計中,才能夠從時空中找到設計所需。
具體表現:歷史街區是“歷時性”和“共時性”的交匯點,包含縱向歷史時序與橫向街區空間兩個要素。歷史街區的價值與意義表現在它是城市的街道、街道是可感受的傳統城市生活[14],是居民文化不可或缺的物質空間,城市發展要求基于對市井氛圍這個“文脈”的認識與發掘再詮釋(改造)街區。城市豐富的歷史依據來自繁榮的街區市井商業和居民活動氛圍的延續,因此,市井“文脈”就是街區功能和歷史空間的整合,也是街區記憶和傳統文化的再現。
“歷時性”設計是通過從過去到未來的視角,從“被解釋文本的時空”出發,對歷史街區文脈進行時間層面的全面剖析,發掘歷史街區已有的文化符號和可傳承的文化特征。“共時性”設計是通過新舊空間穿插,構建合理的空間內部序列和空間層次關系,通過造型符號、建材鋪裝等要素形成表現空間的碰撞感和多元化,激活多元的公共空間,將本地的特殊文脈建筑與現代商業氣息視域交融,防止歷史街區功能同質化。在實踐方面,具有2500多年歷史的江蘇省蘇州市的平江歷史文化街區(圖7)的設計改造,就是通過“歷時性”與“共時性”的布局和空間拼貼發展模式,從社會經濟、政策制度、文學藝術、建筑和生活等方面,全面立體研究、闡述、把握姑蘇文化精髓,組織提煉“吳韻”特征,成功地將歷史街區引入新的元素,從傳統和歷史中篩選抽離出建筑符號語言的本質部分進行使用,使歷史街區的設計從具象的“形似”模仿走向了理性的“神似”回歸[16]。并通過暗示和對比的手法提升其“古”的價值,創造了一種與時間長河越來越密不可分的環境,直觀呈現出主題穿越,與游覽者的記憶、欲望、安逸、娛樂、消費息息相關。形成了自己的多層次與復合的景觀網絡組織、景觀格局策略、交通和生態網絡的建構。使居民變成了“老板”,讓“游客”變成了“顧客”,極大地激發了游覽者的消費欲望。

圖7 蘇州平江歷史街區
街區設計文本是在前序文本基礎上,圍繞著“時間性”展開,深入挖掘蘇州城市歷史、文脈的內涵構成,通過綜合分析平江歷史街區“兩岸盡枕河”的特色形態資源系統(圖8),并通過盤點街區文本的不同詮釋主體和詮釋對象,在歷史的長河中隨著時間性的變化和人們解讀立場的時代性變化,不斷賦予、形成新的文化和景觀的視域。經過多次不斷的演變,甚至為了營造歷史性的氣氛而進行的“拼貼”“以新補舊”或“蓄意破壞”等方式,設計一輪接一輪進行著無休止的“問—答”對話:青石板鋪路、小青瓦鋪設、木質建筑特色、街巷風貌、屋頂動曲、軸線變換、色彩輔助……形成了現在尺度異形、視覺懷舊的空間體驗距離。街區處處展示“記憶”“懷舊”“網紅”“浪漫”的場景,講述“水陸并行、河街相鄰”以及“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的一段老街與普通百姓的市井生活圖景和社會環境的故事(圖9)。

圖8 蘇州平江歷史街區

圖9 平江歷史街區河道
蘇州平江歷史街區的“前文本”被無數的設計者運用在自己的創作之中,在前文本小橋、流水、人家以及幽深古巷、江南水城所象征的特殊含義基礎上,進行“今古結合”新舊之間的強烈的對話,透露出設計者、歷史街區和游覽者諸多視域的激烈碰撞,將點狀的休閑空間與線性的路徑空間等功能做顯性要素重構的同時,并在這些空間中,以“象征點化”的方法,將歷史文脈和生活情趣的要素“共時性”體現其中,在“歷時性”的“長軸”上呈現出街區變遷過程,打造成了宜居、宜商、宜游的“蘇州古城的縮影”含義的特色歷史街區空間。平江街區最終成為蘇州為數不多的市井味十足、整體傳統風貌較為完整的歷史街區,吸引了眾多游覽者前來游覽和消費。最終的創作設計文本無疑是“歷時性”與“共時性”的統一,是當代對歷史的“提示”和“紀念”[17]。
雖然傳統與現代有時很難融合,但二者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我們所有稱之為現代的東西都來自歷史經驗的積累。我們可以借助哲學詮釋學的方法和理論,多些“歷史耐心”,用引入性、對應式的方法發現歷史街區設計的應用問題,多些“歷史常識”將詮釋學實踐智慧應用于當下的歷史街區文本處境中,就不再是單純設計學的技藝,而是還原或重構歷史街區文本原真性的意義,是搭建通往經典設計的通道。
復興歷史街區就是守護歷史,守護歷史就能開啟城市的未來。歷史街區的設計改造可以成為理想的詮釋學美學研究的對象,通過對設計文本的再次更新創作獲取經驗、確證存在,掌握詮釋學“視域融合”等審美經驗歷史性特點,從不同的視角和對象來豐富美學研究和藝術哲學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