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秦腔夢

陳寧波

“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往后退，相爺把話說明白”，每當耳旁響起《包龍圖》熟悉的調子時，我總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他那崎嶇坎坷的追夢故事。

祖父出生于20世紀20年代末，那時的中國動蕩不安，內憂外患使得許多人都把活著和吃飽肚子當成了最大的奢望。祖父的家庭并不富裕，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他10歲時便跟隨自己的父親學習木匠。祖父十分聰明，雖然不識字，但是他卻用自己的方法將木匠的各種工藝記在了心里。在曾祖父的指導之下，祖父在家中開始了接活前的練習。半個月下來，他已經能夠較為熟練地做一些常用的家具，例如方凳、飯桌之類。一個月后，曾祖父帶著祖父出門接活。在回來的途中，恰巧鎮子上有個戲班在表演秦腔木偶戲。天色尚早，曾祖父于是就領著祖父去看戲。曾祖父想著小孩子肯定不喜歡看戲，一會兒就看膩了。令他出乎意料的是，祖父看得十分認真，他連著叫了幾次讓祖父回家，但祖父沉浸其中，沒有作答。最后還是曾祖父硬拉著祖父，祖父才極不情愿地離開了戲臺。兩人回去時，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途中，祖父說，他要唱秦腔，他要在舞臺上表演。曾祖父則向祖父回道：“吃飽肚子要緊，其他的都是奢望。”

登上戲臺，成了祖父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花費了很多的心血。為了不影響工作，祖父白天跟著曾祖父做工，晚上他則悄悄地溜出去，去附近的鎮子上找戲，看戲。幾個月下來，祖父已經會唱十幾個唱段了。為了練習這些唱段，祖父每天都會起得很早，去河邊練習唱段，練習完后，便匆匆趕回，跟著曾祖父繼續外出做工。雖然十分辛苦，但祖父嘴里總是念叨著：“總會有登上舞臺那一天的。”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三年，祖父依然跟著曾祖父做著木活，但是他從未放棄自己的秦腔夢。無論刮風或是下雨，他每天堅持唱著秦腔，用自己的腔調為家人和鄰居們送去心靈上的慰藉。一有閑暇，他便會到鎮子上聽戲、看戲，他經常趁著演員休息期間，跑到后臺向演員請教唱詞、唱腔等方面的東西。有的演員十分耐心地向他講述，而有的演員則是對他嗤之以鼻。無論怎樣，祖父都是十分樂觀，回到家后，他便不斷地練習和推敲。

農忙時節，祖父和曾祖父便不再外出做工，炎炎夏日，全家人一起去田間干活。天氣雖是很熱，但是望著微風吹拂下的麥浪，全家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祖父一邊割麥，一邊唱著各種秦腔曲目，一時間，田間地頭都熱鬧了起來。鄰居們也跟著祖父一起哼唱，有不少人對祖父的唱功給出了極高的評價。有人提議，晚上納涼時，讓祖父在麥場為大家演唱，祖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盡管這是一次非正式的演出，但是祖父依然十分重視。從田間回來，祖父便去河邊進行練習，他一會皺著眉頭，一會又對著河水傻笑，一會又對著路旁的松樹怒罵。路過的人看著祖父，十分的奇怪，認為祖父可能是對秦腔著了魔。

晚上七點多時，麥場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七點半時，祖父正式開始了表演。他開口一句“王朝馬漢喊一聲，莫呼威往后退，相爺把話說明白”，便贏得了大家的掌聲。唱完包公后，祖父緊接著又成了奸詐的陳世美，剛才渾厚的花臉瞬間變成了聲音清脆的小生。陳世美剛剛演唱完，祖父搖身一變，成了溫聲細語的秦香蓮。一場戲下來，祖父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但是看著場下不斷的喝彩，祖父的臉上洋溢著微笑，心中充滿了喜悅。自從有了第一次演出，一有閑暇，大家便會聚在麥場里聽祖父唱戲，品味秦腔的醇厚味道。

十八歲時，祖父拜了鎮子上的老師父為師，跟隨師父學唱生角。祖父聲腔很好，半年后，便跟著師父出活了。他第一次出活是跟著師父去天水，天水有一家地主，老太爺去世了，需要戲班唱戲。祖父跟著師父和師兄們來到了地主家中，地主家的門外，搭起了一個戲臺，戲臺雖不是很大，但看著十分氣派。祖父十分地激動，因為他馬上要夢想成真了。結果第二天時，師父安排祖父坐在下面，從始至終，都沒有讓他登臺。祖父十分地失望，在回去的路上，他問師父為什么不讓他上臺，師父只回了一句：“你在下面看到了什么？”祖父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都在想著師父的話，當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所看到的情景時，他突然間明白了，師父讓他看的是觀眾需要什么樣的表演。

做了一段時間的觀眾后，師父讓祖父開始登臺表演，祖父由最簡單的報幕開始，慢慢地他開始演上了一些有唱詞的角色，大約三年后，祖父終于可以獨當一面，他順理成章地扮演了《二堂舍子》中的主角——劉彥昌。“劉彥昌哭的兩淚汪”，祖父一張口，便贏得了臺下的掌聲。一場戲下來，觀眾的掌聲不斷，祖父表演得也是十分精彩，他的眼淚隨著劇情的展開十分自然地流了下來，十分真切地刻畫出了一個左右為難的慈父形象。自此祖父開始了自己的秦腔生涯，他與師父及師兄弟們往來于陜西與甘肅之間。雖然他們所接的活基本上很小，他們的姓名或許沒人會記得，但是祖父與師兄弟們樂在其中。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幾年后由于家庭的原因，祖父離開了戲班。回到家后，祖父重操舊業，依然干起了木匠，與以往不同，為了照顧自己的父母，他在家中干活，干完后由主家拉走。祖父在照顧父母和干活時，總會唱著不同的唱段，盡管家中的負擔比以前更重，但他依然樂在其中。

不久祖父結婚了，他與祖母一起撐起了這個家，盡管家里負擔很重，但是祖母依然支持祖父唱戲，希望他能將秦腔唱下去，傳承下去。大約五年后，曾祖父和曾祖母去世了。在料理完喪事后，祖父又開始了自己的秦腔演唱，這一唱就是30年，他30年如一日，無論舞臺大小，都十分投入地演出。盡管沒有登上更大的演出舞臺，但是祖父卻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覺得，無論舞臺大小，只要你用心演出，觀眾的認可，身心的愉悅，這才是表演者最大的收獲。

祖父60歲時，經常咳血，送到醫院后，查出是肺癌晚期，醫生告誡祖父，一定再不要唱戲，因為這會引發嚴重的并發癥。祖父聽后，并沒有沮喪，因為他覺得自己實現了秦腔夢。從醫院回來后，祖父再沒有唱戲，閑暇時總會去周邊的市鎮閑轉聽戲。一晃三年過去，祖父的身體依然硬朗，精神依然矍鑠。

這一年村里的廟宇重新修建了起來，村民們希望能夠唱一場戲，由于資金不足，這件事便擱置了起來。祖父聽后，立刻前往廟中，希望自己能為村民們唱這場戲。家人們擔心祖父的身體吃不消，但祖父十分堅持，大家只好同意了。一周后，戲在晚上開演了，祖父身穿八卦衣，手持鵝毛扇，今晚他表演的是《諸葛亮祭燈》。“后帳里轉來了諸葛孔明，有山人在南陽苦讀文卷。”祖父一開口，村民們都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演唱中，祖父的汗水不斷地浸濕了他的戲衣，但他依然在堅持，盡管大家都看出了祖父身體方面的問題，但是誰也不愿打斷他的演唱。大家除了掌聲之外，眼中多是噙著淚水，當祖父表演完后，大家都起立鼓掌，向祖父致敬。當晚祖父病倒了，住進了醫院，由于祖父的這次表演，癌細胞擴散了，祖父的雙腿不能動了。但從祖父的眼中看不出沮喪和失望，在他的眼中有對秦腔的執著和愛。

不久，祖父離世了，祖父的一生與秦腔為友，與秦腔為伴，他的逐夢之旅平凡而引人深思。每當我遇事焦灼或是沮喪之時，我總會想起逐夢秦腔的祖父，想起他那意義深刻的秦腔故事。51F6EE54-FA67-4EAB-B252-366435E939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