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玉”：在莫測的境遇中，始終保持對美的執(zhí)著

任中亞

父親給新生的嬰兒取名鳳玉的時候，哪會料到日后“鳳玉”二字成了服飾品牌，這個叫“鳳玉”的女子則成了浙江溫州瑞安地區(qū)赫赫有名的旗袍制作大師，被稱為“旗袍玉”。2011年，鳳玉制作的旗袍“富貴花開”榮獲浙江省民間巧女手工技藝大賽金獎，該旗袍被溫州非遺館收藏。2014年，鳳玉旗袍制作技藝被列為溫州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朋友說起鳳玉，不說她技藝精湛，說她“顏值很高”。要知道這時候鳳玉已經(jīng)不是年輕女子，而是一位七十有五的老人了。

那天我們登門拜訪，因了“顏值很高”這句話，又聽聞她剛出院，覺得該送束花才不致失禮。結(jié)果花店老板一聽是“鳳玉女士”，馬上贊道：“應(yīng)老師哦，腰板挺得比任何人都直。”我一路捧著百合，被朋友帶到臨街一家三開間的旗袍店，應(yīng)老師已經(jīng)在店里等著了。果然腰板挺直，眼神清亮。

“我八九歲的時候就很要美。那時候幫我媽媽做衣服，門上有一面鏡子，我就邊做邊照鏡子。”鳳玉說。彼時我們已經(jīng)落座，茶過三巡，話題從她的家世開始，談及她爺爺是瑞安一個大地主的管家，精打細算地攢錢，到了她的父輩，兄弟三人在瑞安南門合開了商號，賣海鮮、山貨和大米，雖也經(jīng)歷戰(zhàn)亂兵燹，卻依然積累了相當家產(chǎn)，1947年鳳玉出生時，一家子所住是自己的房子。房子很大。1949年瑞安解放，部隊進駐了她們家。年幼的鳳玉很討人喜歡，常被年輕的戰(zhàn)士們抱去逗著玩。

在那樣的情境下，鳳玉的父親做出了重大決定，他說服兄弟們將商號和住房捐獻給國家，自己攜妻帶女，另租房子居住。事后證明，鳳玉父親的決定非常有預(yù)見性，若干年后，政府劃分成分時，因為應(yīng)家一無所有，被定為“貧農(nóng)”，從而避免了各種不可知的命運。當然，鳳玉一家也從原來的衣食無憂陷入了貧困的境地。大戶人家出生的鳳玉母親，為了生計開始學(xué)做裁縫。她從市面上購買當時被沒收的地主家的白蚊帳，做成男士襯衫送到碼頭去賣給漁民。一件襯衫五毛，生意還算不錯。自那之后，鳳玉的母親便一直做裁縫貼補家用。九歲的鳳玉，上當?shù)匦W(xué)讀書。放了學(xué)，她就給媽媽打下手，給衣服縫邊，做紐扣。門上那面鏡子伴隨著這個小姑娘長大，映照著她姣好的容顏，以及越長越長的頭發(fā)。

鳳玉非常愛自己的頭發(fā)，從來舍不得剪，日復(fù)一日，她的頭發(fā)一直長到小腿肚。二十幾歲時，她在彼時工作的液壓機廠車間走動，梳的兩根辮子一擺一擺，領(lǐng)導(dǎo)出于安全考慮，“勸”她把頭發(fā)剪短，她還為此大哭了一場。據(jù)她說，少年時她到河邊洗衣服，一定要換上舊褲子，饒是如此，怕褲子膝蓋處因為蹲著被撐變形，她總是找一塊有臺階可以站著洗衣服的地方。

正是這樣對美的執(zhí)著，以及對物的珍惜，使得鳳玉日后真正以裁縫為職業(yè)時，才能設(shè)計出系列獨特審美的服飾，從而在瑞安擁有了不可撼動的一席之地。找上門來的客人，不僅信賴她對于服裝款式的眼光，在首飾搭配上也常請她拿主意。

鳳玉真正從事服裝的設(shè)計制作，是在成年之后。

說起來，鳳玉做旗袍，在應(yīng)家已經(jīng)是第三代。鳳玉的叔公是瑞安頗有名氣的裁縫，解放后，鳳玉叔叔為了生計，跟著堂叔學(xué)做裁縫。鳳玉的母親身為女子，不好拜師學(xué)藝，遇上疑難問題，正好有現(xiàn)成的老師可以求教，加上天資聰慧，生意相當不錯。

“我媽媽是個老腦筋。”鳳玉說。這個老腦筋的媽媽在鳳玉18歲時就做主將她嫁了人，此后雖然鳳玉一直在她身邊幫忙，她卻不允許女兒以此為職業(yè)，直到有一年她不慎摔傷住院，家里收來的布料層層堆積，而離客人來取成衣的日子越來越近，不得已才同意女兒把那些布料拿到醫(yī)院，一匹匹攤在隔壁一張空著的病床上，她開始告訴女兒關(guān)鍵的部位，比如袖口、領(lǐng)子該如何剪裁，尺寸該如何把握。

鳳玉的第一件作品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完成。那是一件蠶絲中式棉襖。棉襖的主人，一個頗有身份的男士來試穿，居然處處合身妥帖。自那之后，鳳玉真正出了道，先是請假在家做衣服，之后干脆停薪留職，租了店面，正兒八經(jīng)將裁縫當做自己的職業(yè)。她自己設(shè)計服裝的款式，成衣之后穿了上街，腰板筆直，身姿搖曳，是最好的服裝模特兒。這么一路走下來，回到店里，總有人“跟蹤”而至，要求她“照著做一件”。

客人越來越多，她開始帶徒弟，也開始出門尋找更好更合適的布料。彼時從瑞安到杭州，得坐臥鋪大巴。她坐當夜七點半的車，到杭州凌晨兩三點。和車上那些一時無處可去的人一樣，她在車上休息到上午六點多，被司機“趕”下車之后到廁所梳洗一番，走路去西湖邊吹風(fēng)，等附近的服裝市場開門，便從這頭逛到那頭，將中意的布料暗記在心，待從那頭逛回去時，再將中意的布料一一買下，放在一路跟著的平板車上。這么一路逛下來，布料在平板車上越堆越高，最后，她坐在高高的布料堆上，被板車工拉去車站，途中抬眼望天，一旦云塊聚集，就心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不要下雨”。直到布料安全進入大巴的行李庫，她才安下心，去小店胡亂吃點東西。大巴回到瑞安也是凌晨兩三點，回家梳洗休息，早上五六點又出現(xiàn)在店里了。

她這么細細回憶著往事，在我說她是“鐵人”的時候，得意地說，那些年啊，自己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店里備著一張小鋼絲床，困得不行時，叫學(xué)徒們趕快把床擺好，她倒頭就睡，一個多小時之后又精神矍鑠地起來干活了。

當她看見她做的衣服被人穿在身上，美美地站在她跟前的時候，她的快樂是實實在在的。“比我自己穿得漂亮還高興。”她說。6985B0BD-9243-467B-A09D-BB4A46CA7583

她這么拼命，也是希望讓自己的孩子過得好。鳳玉的母親為鳳玉找的丈夫，不屬于那種能力很強的男人，鳳玉并未因此怨過母親，只是在生完兩個孩子之后，毅然結(jié)扎不再生育。這對于那個年代的女子，需要很大的見識和膽氣。之后，鳳玉的丈夫早早過世，養(yǎng)育兩個孩子的重擔也落在鳳玉肩上。她愛孩子，在生活相對艱苦的時候，她把自己的衣服改給孩子穿，也親手做孩子的鞋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穿著整齊出門，被人看得起。

也正是這樣一個母親的愛，支持著她兢兢業(yè)業(yè)從事著裁縫工作。隨著技藝和審美的提高，她不僅成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專業(yè)裁縫，在旗袍的設(shè)計制作上，更是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旗袍又逐漸回歸到了人們的視野中，而彼時的瑞安，會做旗袍的人要么已經(jīng)過世，要么已經(jīng)老去。躍躍欲試要在旗袍上顯身手的鳳玉先從改良版旗袍入手，設(shè)計了一種無領(lǐng)、帶拉鏈的類旗袍連衣裙，照樣自己當模特兒，上街走一趟，吸引了要求“照著做一件”的客人。此后，她在旗袍這一領(lǐng)域一發(fā)不可收拾，或復(fù)古或創(chuàng)新，設(shè)計及制作出越來越多的款式與品種，不僅在瑞安當?shù)負碛写罅恐覍嵖蛻簦颐曔h及海外。道理很簡單，溫州是著名的僑鄉(xiāng)，僑胞們過年回家，聽聞當?shù)赜腥藭銎炫郏е囋嚳吹膽B(tài)度上門，之后穿著量身定制的美服出現(xiàn)在異國，自然吸引大批驚羨的目光，一傳十，十傳百，鳳玉旗袍從此遠渡重洋，成了僑胞們顯示東方女子獨特之美的嬌物，甚至成了中國駐英大使館工作人員贈送英國女王的禮物。由鳳玉獨立提供設(shè)計樣品的《中國旗袍》一書也由西泠印社出版發(fā)行。

在這個過程中，不知是誰，在外面說起她時，順嘴稱她為“旗袍玉”，從那之后，“旗袍玉”漸漸代替了她本名，只要說起“旗袍玉”，但凡是瑞安人，要么很熟，要么至少“耳熟”。按時人的說法，她如今是瑞安的一張名片。

光陰流逝，她的孩子們漸漸長大，分別擁有了自己的家和事業(yè)，她也由母親成為了祖母和外婆，但依然精神氣十足。

“算命先生告訴我，我命里帶鋼。”她說。6985B0BD-9243-467B-A09D-BB4A46CA7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