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一
我在俄羅斯赤塔市教堂前的小廣場上看見葉夫高尼時,他還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一手拖著一只方頭方腦的破舊高柄銅撮子,一手拎著一把粗壯墩實的掃帚,步履蹣跚地走著,把地上的垃圾掃到撮子里去。幾只鴿子在他的周圍蹦蹦跳跳,咕咕地叫著。教堂的門緊閉著,我幾年前進去過,記得里面的墻用白灰粉刷得一塵不染,墻上掛著成排成排的銀色蠟燭釬,上面插著白色的蠟燭,橫式凹壁內懸掛著巨幅耶穌受難像,鐘樓里是一口銅鐘,鐘聲響起聲,做禮拜的人們絡繹而來,其余的都記不清了。
我站在那里正想張嘴喊他的名字,猛然看見立在教堂門前小花壇邊上一塊小木頭牌子,上面用粉筆寫著兩個漢字“閉嘴”。顯然這是俄羅斯老頭寫給那些在教堂門口喧嘩吵鬧的中國人的。那歪歪扭扭的筆跡,劈腿拉胯的,看著好像有些眼熟。我往前走了走,輕聲喊,葉夫高尼。他抬起頭看見我,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沒想到幾年不見,這個俄羅斯老頭兒明顯見老,臉上的皺紋像烏拉爾山脈一般縱橫交錯,下巴上的肉松弛著耷拉下來,先前那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渾濁了,像被攪動了淤泥的湖水,他的腰明顯直不起來了,卻還是倔強地挺拔著,破舊的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上赫然掛著幾枚蘇聯時代的勛章。我以為他肯定認不出我了,禮貌地向他問好,心里說,原來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衰老往往是幾年的事。我正想自我介紹一下,老頭卻咧開豁了牙的嘴笑了,說,中國楊長官,你怎么在這兒。我說,很高興你還記得我,我現在不是長官了,我現在是楊經理了。滿洲里金色陸橋商貿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怎么樣,變化大吧。我的手下意識地伸向夾包里的名片盒了,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來。老頭兒把我的西裝革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屑一顧地說,哦,是變化很大,不過,有這個國家變化大嗎,這個國家就葬送在克拉奇科夫這些人手里。
我心中暗暗叫苦,我的公文包里揣著好幾張克拉奇科夫給我的邀請函,這個幾年前還是蘇聯赤塔州第一副書記的俄羅斯人,現在是我的貿易伙伴,金色陸橋貿易公司的生意,都要仰仗他呢,我已經在赤塔市塵土飛揚的街巷轉了兩天了,也沒找到他那家所謂奧莉佳貿易公司的地址,我見到葉夫高尼老頭,就是想問路的。州政府大樓里自然是沒有了,樓頂上那鮮紅的鐮刀斧頭標志早已不見了蹤影,換成了在春寒料峭中飄揚的俄羅斯三色旗。他曾經居住的那座別墅我也去了,裝飾得更加富麗堂皇了,幾只高大的德國黑背大狼狗老遠向我狂叫,告訴我別墅早已換了主人,據說是住了一位有莫斯科背景的石油新貴了。
我靈機一動,問葉夫高尼,克拉奇科夫那個混蛋如今在哪兒?我正要找他算賬呢。老頭看了看我,說,那個混蛋在他女兒奧莉佳那里,你快去吧,估計這會兒他還沒醒酒呢,你可以把他從臭烘烘的被窩里揪出來,把他踩到土里去。我說,好的,我這就去。葉夫高尼老頭指著那兩個漢字對我說,歡迎來到俄羅斯,你看看你寫的字還在這里呢。我愣了一下,忽然想了起來,這是幾年前克拉奇科夫陪我來教堂廣場散步,老頭問我,中國“請保持安靜”怎么寫,我就在一張煙盒紙上寫了“閉嘴”兩個字,沒想到老頭把它們描到木牌子上去了,我說看著那兩個字感覺在哪兒見過呢。
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夏之交。國境線的這邊,前蘇聯解體的余波未息,或者說剛剛開始席卷到遠東西伯利亞地區,赤塔這個州府所在地城市也是一片蕭瑟。很多蘇聯時代的工廠都倒閉了。與此恰恰相反,在國境線的那邊,我的家鄉中國滿洲里,邊境貿易的大潮卻如山呼海嘯,烈火烹油一般紅火起來。滿洲里被國家批準為首批沿邊進一步對外開放城市之一,似乎是一夜之間,在滿洲里人人都成了生意人,每個人手里都有無數的俄羅斯原木、化肥、廢鋼鐵,每個人都被經濟大潮沖昏了頭腦,各行各業都做貿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市政府的各委辦局都紛紛辦貿易公司“下海”撈錢。市外經貿委發的工作簡報上說,最多時一個上午就批準注冊了六十四家貿易公司。那真不是一個雨后春筍能形容得了的。我那時在市經濟局工作,懂俄語,跟著市委政府的各種經貿考察團去過無數次前蘇聯,和前蘇聯赤塔州主管經貿的各級領導都認識,年齡三十七八歲,正是所謂年富力強的時候。局長找我談話,說局里要拿出三十萬人民幣成立個貿易公司,讓我當總經理,把我激動得不行不行的。那時滿洲里幾乎每天都流傳著財富的神話,小到有用一箱子“大大”泡泡糖換幾件俄羅斯呢子大衣的,大到用五百車皮罐頭換回來四架圖-154飛機的,刺激得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一般。
市外辦副主任是我大學校友,聽說我要“下海”極力勸阻,說讓我去外辦,外辦正缺少我這樣的人才,去了就能提科長,要知道有多少人在政府機關干了一輩子,到了退休還是科員啊。我把牙一咬,說,謝謝師兄了,人生能有幾回搏,我還是去當總經理吧。師兄惋惜地望著我,說,你可想好了,你可是在市長那兒都掛號的人才啊,還是來外辦吧,這外貿看著紅火,誰知道以后啥樣。我說,不考慮了,我今年都虛歲三十八了。師兄迷惑地望著我,說,三十八怎么了?我說,岳飛三十八歲時都死在風波亭了,李自成三十八歲都戰死九宮山了,鄭成功三十八歲都收復了臺灣了,咱也不能一輩子在機關里干熬吧。師兄望著我笑了,說,沒想到你不止俄語學得好,歷史也學的不錯啊。
這樣我就搖身一變,從市經濟局的小科員變成了滿洲里金色陸橋貿易公司的總經理了。那時候滿洲里滿街都是總經理,比城外草原上的兔子還多。據說秋林公司樓頂的一幅大廣告牌子被風刮倒,砸傷了好幾個總經理,盡管如此,被人家喊做總經理,感覺還是蠻不錯的。
告別了葉夫高尼老頭兒,我回到住地。這是我們在赤塔市租的一處民宅,還有一個不大的院子,兩室一廳,地上鋪著厚實的木地板,還算寬敞,辦公和起居都有了。老周和小甄正歪坐在沙發上此起彼伏地打哈欠,加上我,就是我們金色陸橋商貿公司的全部成員了。老周是個大塊頭兒,濃眉大眼的山東漢子,從煤礦車隊內退下來的,在公司是主管業務的經理兼司機,小甄是從呼倫湖漁業公司跳槽來的年輕人,瘦高個子,架著一副高度近視鏡,總是弓著腰像只大蝦米,做財務經理兼打雜。雖然只有三個人,但是比只有一個人的那些皮包公司正規多了。我說我打聽到了克拉奇科夫了,我們一起去找。一老一少兩男人,眼睛都亮了,也不打哈欠了,齊聲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他女兒家,他那家奧莉佳公司就是以他女兒名字命名的,奧莉佳可是個美女。老周和小甄的眼睛就更亮了。
我第一次見到奧莉佳,大約是在四五年前吧,一九八八年還是一九八九年記不清了。我跟隨滿洲里市政府考察團出訪蘇聯,到了紅石、博爾賈、希洛克、阿金斯克等赤塔州的市區。那時我們和蘇聯剛剛恢復外交關系,所到之處都受到熱烈歡迎,印象最深的是去參觀赤塔鋼鐵廠。廠方在雄偉高大的工廠大門口安排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上學時我的俄語老師講過,給重要的客人獻上面包和鹽是一種隆重古老的俄羅斯歡迎儀式,俄羅斯有諺語說,“面包是生命之杖”,中世紀的俄羅斯,鹽非常昂貴,不是一般人家能買得起的,這樣面包和鹽就成了富足和健康的象征。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傳統的儀式,伴隨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熟悉的樂曲,幾對俄羅斯青年男女跳起歡快的民族舞蹈,一位身穿鮮艷民族服裝的俄羅斯姑娘緩緩走過來,用一條潔白的餐巾為我們捧上一大塊圓面包,上面放著一瓶鹽,我們每人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面包,蘸著鹽吃掉。姑娘顯然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重大的儀式,還顯得有些靦腆害羞,一雙海藍色的大眼睛漾動著水樣的光芒,她一直抿著嘴,這讓她的美麗憂郁迷人。看得我如癡如醉,一走神差點翻譯錯了。陪同我們參觀的克拉奇科夫第一書記驕傲地向我們介紹說,那是他的寶貝女兒奧莉佳。
我們很快就在離赤塔火車站不遠的街道上找到奧莉佳的家,是一處很老舊的俄式石頭房子,敦實的地基足有一米多高,土黃色的墻皮有幾處脫落了,窗子又高又窄深陷在厚實的墻壁里面,木頭房檐上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奧莉佳正站在院子里的秋千架旁邊,一身黑色的裙裝,高大的秋千架上爬滿了列巴花。我用俄語向她問好,她扭過頭來,一頭麥黃色的長發披散在肩背上,白凈的臉上滿是憂郁的神色,低垂著眼瞼似乎沒有睡好,這讓她看起來更是顯得憂郁了。幾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我,藍色的大眼睛亮了起來,嘴角上方那顆美人痣好看地動了一下,楊,怎么是你,你是來訪問的嗎?我說,是啊。她疑惑地說,可是我的父親已經不是第一副書記了。我說,我現在也不是代表官方了,我是商貿公司的經理了,我和你父親現在是貿易伙伴了。我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遞上了自己的名片,名片印刷考究,上面有中俄英三種文字呢,我可是不遠千里托人在哈爾濱印的呢。奧莉佳雙手接過名片,認真地看了看,說,可是我的父親除了喝伏特加和當第一副書記,什么也干不成,如今第一副書記也不用當了,只剩下喝伏特加了。我說,話可不能這么說,你父親當第一書記那么多年,手里的資源太多了,如今不當書記了,不是正好做生意嗎,他跟我說他的奧莉佳公司和很多中國的公司做生意呢。奧莉佳似乎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們進了房間,還真讓葉夫高尼說對了。房子里像普通俄羅斯人家一樣干凈整潔,墻角掛著圣像,只是飄蕩著一股宿醉未醒的酒臭味。克拉奇科夫睡眼惺忪地從里間屋子里迎出來,幾年不見,按中國人說法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可他還是那副第一書記的官僚派頭,穿著當初接待外賓的那件米色西服上衣,挺著大肚子,張開兩只毛茸茸的熊掌一般的大手和我擁抱,再握住我的手上下晃個不停,就好像周圍有無數的拍照記者一樣。他比我高出半頭,我感覺他的大鼻子都要蹭到我的頭頂上了。我說,老朋友,你還好吧。我本以為他會很傷感,不料,他哈哈大笑,說,沒耽誤我喝伏特加。我愣了一下,接不上話了。他依舊喋喋不休,蘇聯沒了,該死的禁酒令也沒了,我可以敞開喝伏特加了,我要把少喝的那些補回來。我把老周和小甄介紹給他,他瞇縫著眼睛,帶搭不理和他們打了招呼。這時又從里屋出來一個穿著一件中國產的花格子襯衫的大胡子俄羅斯男人,用還算流利的漢語和我們打招呼。克拉奇科夫對我說,這是維克多,奧莉佳的丈夫,哦,對了,你上次來時他們還沒有結婚。維克多在中國留學回來,現在有十幾家你們中國的公司聘他做翻譯。哦,你不需要,你自己就是翻譯。
這時奧莉佳端來了一盤子酸黃瓜,幾片黑面包,還有一大塊腌制的生豬肉,克拉奇科夫興致勃勃地喊著,來啊,我們喝上幾杯。維克多馬上從酒柜里取出來兩瓶子伏特加,我發現他握酒瓶子的手在不停地發抖。他的眼圈發黑,哆哆嗦嗦地打開瓶蓋,咕嘟咕嘟倒了大半杯,自己先端起來一飲而進,抹了抹胡須上的酒,很陶醉的樣子,手也不哆嗦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血色和笑容。用漢語問我們從哪里來,我說從國境線對面來,滿洲里。維克多自豪地說,我在上海留學。我說,那是一個好地方。他用餐刀切下一大片白花花的生豬肉,夾在兩片面包之間,咔嚓咔嚓咬了兩口。我用余光看見老周惡心得直咧嘴。維克多吃了幾口,心情似乎更好了,他說,我在你們中國一直沒搞懂一個問題。我說,什么問題,你說。他調皮地眨了眨褐色的眼睛,說,你們中國人哪兒來的錢蓋那么高的大樓。我們都笑了起來,我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冰涼的伏特加似乎一入口就燃燒起來,一條火線一般直奔丹田去了。
奧莉佳坐在旁邊安靜地聽我們聊天,后來她禮貌地跟我們打招呼,說要去上班了。我問,你工作的鋼鐵廠現在效益怎樣了。奧莉佳愣了一下,藍眼睛上蒙了一層憂傷的水霧,她幽怨地望我一眼,又望了望她的父親,低聲說,你還記得那個工廠,謝謝,它兩年前就倒閉了,所有的機器設備都被我父親當做廢鐵賣給你們中國人了。我吃了一驚,想起當初我陪市領導參觀赤塔鋼鐵廠時,廠門口那熱烈的情景,沒想到這么快就倒閉了。奧莉佳說,如今那里連廠房都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一樣。我說,哦,對不起。奧莉佳笑了笑,沒什么,我剛剛在銀行找了份臨時的工作,我得去上班了,祝你們愉快。奧莉佳出了房門,匆匆地走了。
幾杯伏特加下肚,場面更加熱烈了,開始是握手碰杯喝,不久就勾肩搭背地喝,最后是摟脖抱腰地喝。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老周和小甄講前些年,我隨滿洲里政府經貿代表團來赤塔的情形,當時接待我們的就是克拉奇科夫,我們給兩國的企業牽線談成了好多貿易,有用12馬力拖拉機易貨原木的,記得當時討價還價,談判的結果是一臺小拖拉機換32徑的原木40立方米。還用服裝易貨化肥,用圓蔥白菜易貨廢鋼鐵,我講得興致勃勃,就好像那些生意都是我談成的似的。聽得老周和小甄對我們肅然起敬起來,其實我那時不過是個俄語翻譯而已,穿著西服人模狗樣地跟著市委政府的各類考察團在俄羅斯遠東四處訪問。
我對克拉奇科夫說,老朋友,我現在是總經理了,你可要幫忙啊,過去咱是給國家工作的,現在可是要給自己做了啊。克拉奇科夫說,你早兩年來就好了,赤塔市那些破產企業設備都被我賣光了,不瞞你說,我們的軍隊把塔克炮塔卸下來就賣給我,我就直接開到你們滿洲里賣掉了。我心里隱隱有些遺憾,嘴上說,俄羅斯是真正的地大物博,遍地商機,我們有的是生意可做。克拉奇科夫說,那是當然,我也正著急和你們中國人做生意呢,我這幾年掙的錢都換成酒喝了,得趕緊喝啊,盧布貶值太快了,兜里的錢今天還能買一瓶伏特加,明天就說不定了,我們都得找掙錢的門路了。維克多喝得東倒西歪的,用跑調的中文不住地喊著,做生意的中國人越多越好啊,他們會來找我當翻譯的。
那天晚上我們三人都喝多了,我有些斷片了,怎么散的場,怎么走回的住地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老周不住地念叨,這酒不上頭,上腿啊,上腿啊。小甄說,楊總,那個奧莉佳長得可真好看,她的臉,白得發光啊,我看見你總是偷看她。我說,不許瞎說……大實話啊,哪個男人見了美女不多瞅一眼啊。
二
第二天早晨,我爬起來散步,感覺頭還是暈暈的。我們住地離教堂不遠,走了不長時間就到了教堂門前,又遇見了葉夫高尼老頭。教堂門前的小廣場不知什么時候起成了中國倒爺們集散貨物的地方。清晨在這里打包出發過海關回中國,扔了一地的廢包裝紙盒和塑料繩子。葉夫高尼老正一邊蹣跚著清理垃圾一邊不住地罵著,豬,豬……我走過去用俄語問,你在說什么呢?老頭抬頭看見我,不好意思罵了。滿是皺紋的手拄著長柄掃帚問我,你找到卡拉奇科夫那個混蛋了嗎?我笑著說,找到了,你說得很對,他正在家醒酒呢。葉夫高尼提高嗓門嚷道,那個混蛋,大騙子,這個國家就毀在他這樣的人……聲音卻忽然變小了,不說了,瞪著一雙渾濁的藍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我很奇怪,回頭一看,原來是奧莉佳正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緊身運動上衣,腳上一雙中國產的假耐克運動鞋,正在慢跑。她看見我們停下來,先是禮貌地跟葉夫高尼打招呼,再向我問好。我說,早上好,你父親還好吧,他昨天把我喝多了。奧莉佳笑著說,他和維克多都在休克呢。我一愣,俄語休克雖然是比較生僻的一個詞,但我還是聽懂了,因為那個時代它成了那個國家政治生活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奧莉佳說,現在就是這樣,這個國家處于休克狀態,這個國家的男人和女人也都在伏特加中休克著呢,畢竟酒醉時要比清醒時感覺要好些。我們都笑了起來。正說著,好像是為了證明奧莉佳所言不虛,兩個醉醺醺的俄羅斯男人搖搖晃晃從教堂前面走過,他們的大鼻子都紅紅的,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我們望著兩個酒鬼里倒歪斜漸漸遠去的身影,奧莉佳說,這個城市里大概只有葉夫高尼先生是個清醒者。葉夫高尼老頭兒有點靦腆地笑了,老臉上甚至泛起了孩子般羞澀的紅暈,說,那是因為我窮得買不起伏特加。老人的幽默又把我們逗樂了。奧莉佳跟我們揮了揮手,繼續沿著街道慢跑。我看著她豐腴的臀部在牛仔褲里一扭一扭的,充滿了性感和張力,“嘿,不要看了,已經跑遠了”,是葉夫高尼老頭兒的聲音,我把目光拉回來,沖老頭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回住地了。
之后的幾天,克拉奇科夫就領著我們考察項目,一開始是維克多開著一輛嘎斯69吉普車,沒過兩天維克多不見了,說是被幾家黑龍江的中國公司拉去做翻譯了。老周就接著開我們那輛排氣筒直晃的伏爾加汽車,我們跑遍了赤塔州的田野和森林,克拉奇科夫一路上指著那大片的田野和農莊,一會兒說這塊土地是他的,一會兒又說那塊土地也是他的。小甄說,克拉奇科夫同志,我們合作個勞務輸出項目怎么樣?我們從中國組織人來給你種地,種土豆、圓蔥這些你們沒有的蔬菜。克拉奇科夫的酒泡眼亮了一下,嘴里喊著,當然可以了,用你們中國人說的,雙贏。小甄熱切地望著我,為自己能想出這么個點子激動不已。說實在的這是個好思路,可是投資時間長,還要在國內組織務工人員,見效慢,在那如烈火烹油的商貿時代,誰有這份耐心呢。我說,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可是今年已經錯過了播種的季節了,等明后年吧,等我們的金色陸橋公司更加壯大起來了,小甄你就做這塊業務的項目經理。小甄信以為真,激動得有些結巴了,楊……楊總,咱就這么定了!我說,好好好。心里說,明后年還不知什么奶奶樣呢。小甄說,過一陣子我回家就張羅,滿洲里很多企業職工正待崗分流呢,人好找。我說,好的。心里說,滿洲里滿街頭四處都是忽悠做外貿的人,多你一個也沒什么。
三年多沒來赤塔州,如今屬于獨聯體的赤塔變化太大了,社會的動蕩讓這座俄羅斯遠東有著百年歷史的城市明顯衰敗下去,街道兩邊的樓房都灰頭土臉的,街上塵土飛揚,很多路段都損壞得坑坑洼洼的,也沒人管,前些年我跟隨經貿代表團考察過的那些鋼鐵廠、汽車廠,包括和中方合資的那座建了一半的編織袋廠都倒閉了。廠房里空蕩蕩的,所有的機器設備都被當做廢鋼鐵賣給了中國人,滿洲里口岸進口的一車車廢鋼鐵就是這么來的。說是廢鋼,其實很多都是完好的設備,甚至還有被故意一截兩段的鋼軌。廠院里垃圾遍地,荒草叢生,野兔,刺猬狼奔豕突,有的廠子連廠房都沒有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幾年前奧莉佳俊美的面容,手里托著面包和鹽,如今那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在記憶力忽然模糊了,被憂傷絕望取代了,我心里某個地方禁不住抽搐了一下,長長嘆了一口氣。克拉奇科夫卻照樣談笑風生,他揮舞著胖手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與中國公司的廢鋼鐵生意掙了上千萬盧布,接著就破口大罵政府使勁印錢,盧布飛速貶值,他氣憤地說,早知如此,我就把那幾千萬盧布全換成伏特加了。
我沒有心思聽克拉奇科夫嘮叨,我得尋找商機掙錢,我問克拉奇科夫,你有林場嗎,我們公司想進口原木,要好的,最小40徑的。他說,有,有,有,明天我領你們去看。我又問,你有木材出口許可嗎?他說,這個你不用管,我保證你能把木材運到中國不就行了嗎。當時蘇聯雖然解體了,但獨聯體的環保傳統沒變,木材的采伐和出口都是有嚴格限制的。
沒過幾天克拉奇科夫就領我們去他的林場了,距離赤塔市區一百多公里。赤塔是最不缺木材的,出了赤塔市區就是浩瀚無邊的西伯利亞原始森林。我們去的那家林場規模不大,工人不多,個個都無精打采的,懶洋洋的樣子,堆在伐木場的原木卻很多,東一堆西一堆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樹干筆直,大小頭徑幾乎一樣粗細。克拉奇科夫指著那一堆堆的原木對我說,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的林場,我的木頭。他邊說邊走過去沖那些伐木工人喊著什么。那些伐木工人果然都畢恭畢敬地和他打著招呼,手里的動作也快了起來。克拉奇科夫轉過身對我們無奈地攤攤手,說,你看看,就是這樣,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些人總是“磨洋工”。我們都笑了起來。
從林場出來,克拉奇科夫看起來心情不錯,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家喝茶,說已經讓奧莉佳準備了。俄羅斯人要是說請你喝茶,其實就是喝伏特加。主人心情不錯,客人也不想掃興,我就同意了。到了克拉奇科夫家時,奧莉佳已經把黑面包、酸黃瓜擺在桌子上了,還給我們做了烏克蘭紅菜湯。我熱情地邀請說,奧莉佳,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克拉奇科夫望了望女兒,說,要是她媽媽能活到現在就好了。奧莉佳說,媽媽去世得早也許不是壞事。我和克拉奇科夫都迷惑地望著奧莉佳。奧莉佳將手中的酒杯舉了舉說,她要是活到現在,看見她的工廠都倒閉了,會傷心死的。克拉奇科夫聳了聳肩,撇了撇嘴。奧莉佳眼圈有些發紅,說,我媽媽是工程師,她把自己的一輩子都獻給那座工廠了。克拉奇科夫無奈地擺了擺手,撥浪鼓一般晃了晃大腦袋,說,喝酒,喝酒。我也說,喝酒,喝酒……
那頓酒從下午一直喝到半夜。老周和小甄都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只有我還勉強支撐著。克拉奇科夫醉醺醺地唱起了冰雪中的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馬車,唱得還挺蒼涼的,只可惜沒唱幾句也趴在桌上睡著了,只有我和奧莉佳還在喝,邊喝酒邊大聲說笑。我給奧莉佳講中國有個詩人喝酒詩百篇,最后喝多了酒跳進湖里撈月亮去了。奧莉佳笑了,說,那不算什么,酒對于俄羅斯,可不僅僅是文學和詩歌,可以說,沒有酒,我們俄羅斯人就打不過拿破侖和希特勒,我們可以不喝茶,可以不抽煙,甚至可以不吃面包,但一定不能不喝酒,遇到節日或者開心的事,我們喝酒,遇到痛苦的時候,我們也喝酒,幾百年了,我們的政府多次禁酒,可是我們還是喝得興致勃勃。我大著舌頭說,奧莉佳,你更像一個哲學家。奧莉佳臉上泛起了紅暈。我醉眼惺忪地望著她,感覺她天使一般迷人。她湊近我,一雙藍色的眼睛因為喝了酒顯得濕漉漉的,她說,你剛才說酒在你們中國是什么來著,哦,對,文化,可是你知道在我們俄羅斯,酒是什么嗎?我晃了晃腦袋,說,不知道……也是文化?奧莉佳舉起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堅持著舉杯一飲而盡,奧莉佳說,不,不是文化,是命。我嚇了一跳,想站起來說些什么,腿軟的站不起來,一頭栽到桌子上睡著了。
此后接連幾天不見克拉奇科夫的影子。忽然有一天早晨,奧莉佳來找我,我前一晚和老周小甄喝酒,一定是滿屋子酒臭,奧莉佳微微皺了下眉頭,看了看我們一桌子的杯盤狼藉和凌亂的房間,禁不住笑了起來,小甄年輕人更懶,正光著膀子洗漱,此刻正慌忙地找他那件大背心往身上套,奧莉佳也不回避,捂著嘴笑。她說,我父親派我來的,他讓我正式通知滿洲里金色陸橋公司的楊總經理……她的語氣那么正式夸張,把我弄糊涂了,著急地問,到底什么事?奧莉佳說,明天上午九點正式開會談判,地點在州政府大樓的小會議室。
我吃了一驚,問,談判,談判什么?奧莉佳說,談木材生意啊。我說,去州政府會議室?奧莉佳終于忍不住笑了,她說,你們可一定要去,我父親拿出幾瓶上好的伏特加,向政府的小官員借用那個會議室一個上午。明天的談判公司高管除了維克多都會參加。我說,好的,我們一定準時參加。奧莉佳望了望桌子上我們喝剩下的半瓶玉泉白酒,說,維克多最喜歡喝中國的高度白酒了,哪天你請我喝酒吧。我說,好的。奧莉佳沖我笑了笑,低著頭憂郁地走了。
我們提前十分鐘趕到赤塔州政府大樓時,奧莉佳正在樓門口的臺階上迎接我們,她穿了一身職業裙裝,光彩照人,麥色的頭發梳理得精致典雅,像跨國公司的高級白領一般,姿態優雅地把我們指引到二樓一間不大的會議室。克拉奇科夫西裝革履,打著鮮艷的領帶,頭發油光锃亮梳在腦后,看起來比當前蘇聯赤塔州第一書記時還有派頭,他搖晃著身子站起來熱烈而不失矜持地和我握手,再向我介紹奧莉佳商貿公司參加談判的兩名高級職員。一胖一瘦兩名俄羅斯女士,禮貌地和我們握手問候,一臉職業性的友好笑容。他們坐在長條會議桌的一面,另一面顯然是留給我們的,桌上擺好了記錄本、鉛筆、咕嘎水,還有中俄兩國的國旗。我有點頭暈,感覺自己又跟隨政府代表團來訪問似的,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好在比這樣大的場面我也見識多了,也很享受這樣的會議氛圍。在經濟局工作這些年,開的會不計其數了,我自動自覺地在領導應坐的位置坐了下來,心中甚至涌起了一種久違的優越感。
克拉奇科夫打開了文件夾,煞有介事地將他的奧莉佳貿易公司介紹了一番,他說奧莉佳是他的女兒的名字,也是西伯利亞森林之神的名字。奧莉佳在赤塔還有一個美麗的寓言故事,據說比伊索寓言還要早,哦,我扯遠了,回歸正題,奧莉佳公司在赤塔甚至在西伯利亞都是出名的貿易公司,中國北方各省的大外貿公司都與奧莉佳公司做過貿易,公司業績輝煌。奧莉佳做翻譯,把克拉奇科夫的話翻譯成中文,她皺著眉頭,一副很痛苦的樣子,斷斷續續地翻譯,雖然沒有維克多翻譯得好,大概意思還對。我沒想到克拉奇科夫搞了這么個正式的談判,事先根本沒準備發言提綱,好在跟著各級領導開會出訪,還要把領導講話翻譯過去,也是個學習積累的過程,雖沒吃過豬肉,但天天看見豬跑,我也簡單介紹了公司的情況和主要成員,也把公司業績吹噓一番,并對與俄公司貿易合作前景充滿希望,我們沒有俄語翻譯,我就鄭重其事先用中文說,再把同樣的話用俄語說一遍。
克拉奇科夫似乎對我的發言很贊同,不住地微微點頭,認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然后,他放下筆,鄭重其事地說,好,現在,我們赤塔州奧莉佳公司與中國滿洲里金色陸橋公司就木材貿易開始談判。他停頓了一下,面色凝重做思考狀,喝了口水,干咳了兩聲,接著說,經過充分的市場調研,奧莉佳公司愿意以每立方米人民幣95元的價格與金色陸橋公司做木材貿易,不知貴方有何意見。我一下子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在滿洲里交易的木材價格,即便是質量一般的樟子松,最低也要每立方米三百多元人民幣呢,按這價格我們可要掙大發了。奧莉佳又用漢語翻譯過來,的確是每立方米人民幣95元。我感到老周和小甄都驚喜地望了我一眼。我望著克拉奇科夫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克拉奇科夫紳士地沖我伸出一只手,說,按照談判規則,貴方可以討價還價的。我醒過神來,使勁咽了一口吐沫,干咳兩聲,板起臉來說,我們金色陸橋公司綜合各方面因素考慮,覺得以每立方米80元人民幣交易,更符合我們雙方長遠利益。我用俄語說完,克拉奇科夫不動聲色,我用漢語說完,看見老周和小甄開始直擦額頭上的汗。克拉奇科夫說,這樣吧,每立方米85元人民幣,第一次我們先簽400立方米的木材,按結算日的比價,以盧布結算。我說,好的,可是,貴公司能保證這些木材取得出口配額,順利出口到中國嗎?克拉奇科夫說,這個請貴公司放心,我以我的個人名譽擔保,沒問題。他似乎看出我們心有顧慮,臉紅了一下,隨后鎮定下來,說,這樣吧,每次交易時你們先付一半的貨款,無論走公路還是鐵路,我們負責聯系,等木材進了你們的滿洲里口岸,再付另一半。不過,在合同簽署后一個月內你們要付給我三百萬盧布的訂金。那時候盧布已經跌得一美元可兌換近兩千多盧布,三百多萬盧布不過是不到兩萬元人民幣。我爽快地答應了。
克拉奇科夫很高興,他興致勃勃地說,談判順利,我們可以正式簽訂合同了,說著從公文包里取出幾份俄文合同遞給我。我說,我們有中文俄文對照的合同,把我們談好的內容加進去就行了。克拉奇科夫說,哈拉少,哈拉少(好,好)。我趕緊讓老周開車回住地把合同和合同專用章拿來,出來時根本沒想到這么快就要簽合同,什么也沒帶就來了,讓我心里直懊悔。好在老周很快就回來了,我們字斟句酌地將合同條款用中俄兩種文字寫好,一式三份,我和克拉奇科夫雙方簽字蓋章后互換合同,之后我們緊緊地握手,雙方公司的員工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來。克拉奇科夫提議說,我們喝一杯,俄羅斯胖職員手里變戲法一般多了一瓶伏特加,旁邊茶水柜里有高腳杯,我們每人倒了半杯伏特加,互相舉杯致意,一飲而盡。人們都興高采烈,唯獨奧莉佳仍就一臉憂郁的神色。
那天晚上回到住地,我們三人激動得幾乎徹夜難眠,金色陸橋公司談成了一筆大買賣,真太讓人激動了。第二天,我留下小甄在俄羅斯,讓老周開車拉我回滿洲里,人逢喜事精神爽,赤塔到俄羅斯后貝加爾公路口岸那500多公里顛簸的公路,也不覺得那么漫長了,過海關也極其順利。踏上祖國的土地,家都顧不得回,直奔滿洲里市政府大樓,經濟局領導詳細看了合同,又聽了我們的匯報,都很振奮。局長說,小楊啊,我看這事靠譜,當然了,也要膽大心細,好好運作,這半年來我們和俄羅斯的貿易整體來講不太好啊,滿洲里上百家公司在俄羅斯遠東跑貿易,又開洽談會又招商引資的,到如今還沒有一次像樣的過貨呢,“合同一大摞,就是不過貨”,我說,我爭取實現對俄貿易的突破。局長說,別跟我唱那高調,掙了錢才是王道,全局上下三十多口子的全年福利就看你的了。
因為要用現金交易,局長一聲令下,局里能脫開崗位的和不能脫開崗位的人都去幫我們換盧布。三天的時間,通過各種渠道兌換了三千萬盧布,結結實實地裝滿了兩個紅藍格子的大編織袋,塞在伏爾加車的后備箱里,我這輩子還沒拎過這么多現金,真是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啊,我們馬不停蹄,興高采烈地出了國門,提心吊膽地從后貝加爾回到赤塔,還好一路順利,到了住地把兩袋子盧布藏在床底下,感覺不放心,又拽出來,也沒個更穩妥的地方,就再塞回床底下,外面擺一堆臟衣服臭襪子掩飾,心里才安穩了許多。我對老周和小甄說,從現在起,這個房間就不能離人了,最少得有一人留在房里。
三
我給克拉奇科夫打電話,沒有人接。我讓老周和小甄留在公司住地,我一個人沿著街道去奧莉佳家,小院子里靜悄悄的,房門上掛著一把鎖頭。我心里很納悶,人去哪兒了呢,我想起奧莉佳說她在銀行工作,可是不知道是哪家銀行,也不知道地址。我沿著街道慢慢地走,東張西望地在街道兩邊尋找“Банк”(銀行)字樣的牌匾,走著走著就又到了教堂附近,遠遠聽見吵吵嚷嚷的聲音,像是說中文,轉過街角果然就看見一群中國倒爺正在教堂旁小廣場上整理貨物呢,包裝拆下來扔了一地,一邊還扯著嗓門用中國東北口音這嘎達那個啥地胡吹海聊。我懶得去聽,可是馬上聽到他們說盧布貶值了,這讓我心里直忽悠,本來盧布匯率已經穩定下來了,怎么說跌又跌了呢。我們公司的人民幣可是都換成盧布了啊,該死的克拉奇科夫躲到哪里去了。我心里罵道,剛要離開,忽然聽見一連聲俄語罵著,中國人,豬,中國人,豬。葉夫高尼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一只手仍舊拖著大銅撮子,一只手掄起長柄掃帚。幾個中國人用俄語說,我們一會兒就收拾。葉夫高尼臉漲得通紅,氣憤地喊,你們什么時候收拾過?為首的一個中國男子用漢語罵,你個俄羅斯老燈泡子,少管閑事啊,再嘚瑟把你腦袋瓜子開瓢。葉夫高尼雖沒聽懂,但也被激怒了,掄起長柄大掃帚就打。那個東北倒爺猝不及防,背上、屁股上連挨了幾下,左蹦右跳地躲閃,看俄羅斯老頭兒那么大歲數了,也不敢動手,幾個東北人只好背起又高又大的包四散跑了。
葉夫高尼老頭兒坐在花壇上不住地喘息,像一個小風箱一般呼呼喘成一團,臉色漲得紫紅。我走過去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看了我一眼,接了過去,拿在手里,不喝,還是一個勁喘。我說,您沒事吧,需要幫助嗎。老人不說話,孤獨地坐在那里。他忽然對我說,今天早晨我排了一個小時的隊買面包,排到了才知道我的錢已經不夠買面包了。這個國家怎么變成了這樣,一個老軍人的退休金已經不夠他買面包了。說完,我看見混濁的眼淚在眼里打轉。我一陣心酸,把手里拎的那兜子中國月餅、方便面、火腿腸都給了老頭兒,老頭兒推辭不要,我說,過一陣子我要過貨沒準要請您幫忙,就算是預支的報酬吧,老頭兒這才收下了,看來是餓壞了,就坐在花壇上大口吃起了月餅,噎得直抻脖子。
那天我們剛吃完晚飯,有人敲門,老周嘟囔一句,不會是移民局的吧,我們三人就像玩木頭人游戲那樣開始一動不動也不出聲。一直到門外有人用蹩腳的漢語喊,楊總經理在不在?我聽出是奧莉佳,趕緊打開門。奧莉佳站在門外,一只手扶在門邊的墻上,明顯喝了酒,鼻子頭紅紅的。我把她讓進屋里來,我說,是克拉奇科夫先生讓你來的嗎?他去哪里了,我聯系不上他了。老周和小甄也湊了過來,我們以為是生意上的事。奧莉佳搖了搖頭,說,不是,接著望著我用漢語說,是我自己,我有話想對你說。我愣了一下,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請坐。老周和小甄對我說,楊總,你們聊啊,我倆出去透透氣,這兩天在這房子里憋壞了。我說,別往遠走,注意安全啊。他們兩人答應著,出了房門走了。
奧莉佳把紫色的風衣脫下來,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說,我想喝點酒,你能陪我喝嗎?我說,那是我的榮幸,喝伏特加嗎?她說,我想喝你們中國的酒,就是維克多喜歡喝的那種。我從茶柜下面掏出一瓶玉泉白酒,又去廚房開了一盒午餐肉罐頭,拿來兩根火腿腸,幾根酸黃瓜,我把酒菜放在茶幾上,拉過一把小凳子和她面對面坐下。我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大概一時不適應中國的白酒,奧莉佳捂著嘴咳嗽了起來。她瞇縫著藍眼睛望著我,好像在琢磨一些話該不該說,我也不催她,抓起一根小乳瓜放在嘴里細細地嚼著。她認真地看著我,說,剛才我在街上遇到葉夫高尼先生了,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跟我說你給了他很多食品,他這兩天不用排長隊買面包了,我才知道你回來了。我說,哦。奧莉佳說,你知道嗎,他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那時候他來我們學校,講和德國法西斯戰斗的故事,我還給他獻過鮮花呢。我說,是的,他是個讓人尊敬的英雄。奧莉佳說,他還向我夸獎你,說你是個好人。我說,我只是個做生意的中國人而已。
奧莉佳沉默了半晌,說,其實……我跟你說,我父親根本沒有什么貿易公司。我望著她,沒有說話。她接著說,和你們談判的那兩個公司職員,是我在鋼鐵廠工作時的同事,我父親讓我找的他們,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說,我懂。我真想告訴她,我的金色路橋公司也不像我說的那樣有上百名員工,生意也沒做到香港、臺灣和日本,而是只有我們三個人,確切地說還一筆買賣也沒做呢。她說,你不知道,我的父親想錢都快想瘋了,這些日子,他每天跑出去尋找貨源,想和你們做生意,那個林場主是他的好朋友,答應把木材賒銷給他,他再轉手賣給你們,維克多說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做什么來著,去抓一只白色的狼。我說,那叫空手套白狼。奧莉佳笑了,說,對對,就是這句話。我說,這沒什么,只要能把生意做成,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我們中國的領導人有句話,不論黑貓白貓,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奧莉佳笑起來,說,這句話維克多也說過,當然了,是在他清醒的時候。我問,維克多一直這么喜歡喝酒嗎?奧莉佳說,他從中國留學回來,正趕上俄羅斯取消禁酒令,他就一頭扎進酒瓶子里出不來了,本來他在鋼鐵廠當工程師,還沒等鋼鐵廠倒閉,他就醉酒后把廠長的胳膊打折了,他被開除了,不過沒什么可惜的,那座廠子跟著就倒閉了。維克多是個清醒的酒鬼,他總是為了俄羅斯的前途和命運憂心忡忡,看到你們中國的興旺發展,讓他更加痛苦。我說,他對你還好吧。奧莉佳苦笑了一下,說,他只對他自己好。不知不覺中,我們喝了大半瓶白酒,當她再次抓起酒瓶子要倒酒的時候,我把她的手按住了,我說,奧莉佳,不能再喝了,對身體不好。她聽話地停了手,我卻沒有把手收回來,她的手溫熱柔軟,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吧,我忽然感到一種沖動。拉著她的手臂一拽,奧莉佳呻吟了一聲,倒在我的懷里了,我忘情地親吻她玉雕一般的脖頸,她閉上眼睛,臉色緋紅。突然,奧莉佳受了驚嚇一般清醒過來,不住地搖著頭,嘴里喊著,不不不。奧莉佳站起身來,搖晃了一下,說,對不起,我得走了。說完,連風衣都顧不上拿,就往門口走。我追到院子里,風一吹清醒了許多,我說,對不起,我喝多了。我把風衣給她披上,她低著頭說了聲謝謝,就急急地走了。我追出院門想送送她,又惦記床下那些盧布,走了幾步又回來了。
四
第二天我接著給克拉奇科夫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我想起頭一天傍晚的事情,心里隱約有些忐忑不安。我想去找奧莉佳,請求她的原諒,可是又沒有勇氣,都是酒精惹的禍,可是我又想,或許那晚上什么也沒有發生吧,不過是我做的一場夢吧,人的記憶真是擅長取舍剪輯的。我若無其事地來到奧莉佳的院門口,才發現院子的木柵欄門也上了鎖,這可是從沒有過的,往日里即便房子里沒有人,院門也是開著的。克拉奇科夫音信全無,奧莉佳也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些驚慌失措,我被欺騙了嗎?不會啊,克拉奇科夫一個戈比都沒拿到呢,談不上欺騙啊。父女兩人去旅游了?也不像,克拉奇科夫正忙著和我們做生意呢,哪有心思去旅游啊。我接連兩三天往奧莉佳家跑,每次都是院門緊鎖著。我跑到教堂廣場守株待兔等到了葉夫高尼,問他見到奧莉佳沒有,老頭兒說,我也好幾天沒見到了,克拉奇科夫那個混蛋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可是奧莉佳幾天見不到心里還真是想念啊。
我讓老周和小甄分頭找一些在赤塔做生意的中國人去打聽消息,也是一無所獲,在俄羅斯的中國人為了爭搶客戶都互相提防著,彼此都不來往聯系。我們分析克拉奇科夫一定是被哪家做木材生意的中國公司給搶走了,這很簡單,有人出了比我們高得多的價格。我們三個人越是胡思亂想就越是垂頭喪氣。
這天我們正在商量下一步怎么辦,桌子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那時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我們都愣了一下,我沖過去一把抓起聽筒,聽筒里傳來克拉奇科夫的聲音。我激動得喊了起來,親愛的克拉奇科夫同志,你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克拉奇科夫的聲音沙啞疲憊,他告訴我他和奧莉佳剛剛從阿穆爾州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回來。我問,發生了什么事了?他說,維克多死了,他飲酒過度,猝死在俄羅斯海關進境大廳里。
我安排小甄看家,自己帶了兩罐子麥乳精,讓老周開車去奧莉佳家里。克拉奇科夫顯得有些疲憊,精神狀態還不錯。奧莉佳一身黑衣,俊俏的臉上有些蒼白。我對奧莉佳說,我很難過,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奧莉佳凄楚地笑了一下,說,在一個總統都能在出國訪問的專機上酩酊大醉的國家,這不算什么。奧莉佳這樣說,好像需要安慰的人是我一樣。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奧莉佳望了望窗外湛藍的天空,那里正有幾片蒼老的浮云飄過,說,這一天早晚都會到來,我知道,愿他的靈魂安息。
按照中國人的禮節,我們閉口未談生意上的事。克拉奇科夫是累壞了,從我認識他,還沒見他這樣疲憊不堪的樣子,他不時嘆一口氣,用一種無奈的憂傷的眼神望著他的女兒。回到住地,我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們已經兌換了足夠的盧布,隨時可以按合同支付定金,開展貿易了。他說,好的,我正要去我的林場呢,看看準備得怎么樣了,三天后吧,我們舉行一個儀式,你們交定金,我發貨。我說,好的,我恨不得馬上把訂金給你,因為盧布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貶值。克拉奇科夫笑了起來,說,放心吧,盧布已經跌到底了,我的大學同學,俄羅斯最優秀的經濟學家,告訴我不會再跌了,你沒看這幾天還升值了嗎。我學著俄羅斯人的習慣,說,愿上帝保佑吧。
克拉奇科夫和我約定交訂金的時間是個周日的上午,地點是奧莉佳的客廳里。吸取上回的教訓,這回我們三個人都西裝革履的,我夾著公文包走在前面,里面裝著合同和合同專用章,心想萬一臨時要補簽合同也不一定。老周和小甄從伏爾加后備箱里抬出那一大袋子要交訂金的盧布。我們仨就這樣浩浩蕩蕩地進了奧莉佳的院子,卻發現只有克拉奇科夫一個人,穿著一件休閑的格子襯衫,坐在破沙發上等我們。他明顯心情不錯,紅光滿面的,站起來迎接我們,他說,奧莉佳去上班了,等一會忙完生意上的事,我請你們喝一杯,去赤塔最好的一家中餐館,那里有用牛奶煮的餃子,美味極了。我們都很高興,分頭在沙發上坐下,東拉西扯聊了幾句家常,我把那個大帆布兜子拽到克拉奇科夫面前,說,克拉奇科夫同志,這是按照合同約定的訂金,請您點一下。他連聲說,哈拉少,哈拉少,彎下腰來,正想打開帆布袋子的拉鏈時,桌子上的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他猶豫了一下,把身子重新靠回沙發里去,翹起二郎腿接起了電話,我聽見聽筒里傳出一長串急促的俄語聲,聽不清楚。克拉奇科夫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像一塊被速凍了的肉,隨后臉就白了,他用俄語向對方確認,對方好像又說了一遍,還沒等話筒里說完,克拉奇科夫扔下聽筒,屁股底下像安了彈簧一般噌地跳了起來,連外衣都顧不上穿,撒腿跑出房子,出了院門沒影了。老周和小甄面面相覷,著急地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怎么忽然就跳起來跑了呢。我們三個人站在屋子里東張西望,我在心里嘀咕,莫非是奧莉佳出了什么意外嗎,這樣一想,我就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時間似乎都停止了,墻上那架憨頭憨腦的掛鐘“嗒嗒嗒”不緊不慢地響著。窗外是藍得讓人目眩的天空,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俄羅斯遠東小城,像被遺棄在宇宙角落中一顆荒涼的小行星一般,亙古的荒涼與寂寥。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感覺兩個世紀那么長的時間,克拉奇科夫急匆匆地回來了。二十多分鐘沒見,克拉奇科夫像變了一個人一般,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酒泡眼閃著慌亂的光芒,面色灰白,神情茫然,花白的頭發炸窩雞一般,亂蓬蓬地支棱著,褲腿兒上,襯衫上滿是塵土。他氣喘吁吁地進了房門,瞪著腫眼泡望著我們,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得抽搐著。我問,克拉奇科夫同志,發生了什么事情了?克拉奇科夫喘了幾口氣,說,我的莫斯科的朋友——就是那個著名的經濟學家——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從明天零時起,1992年以前版的盧布全都作廢。我大吃一驚,問,您說什么?克拉奇科夫說,就是說從明天起,所有印著列寧頭像的盧布就不能流通了,就是廢紙了,你明白了嗎?我望著他,目瞪口呆。他說,國家給了三天時間,可以去銀行按1千元換1元的比例兌換,今天晚上電視新聞里就會通知的。我剛才跑回我自己的家,不瞞你們,那里藏著我當第一書記時積攢的一點私房錢,我把它們藏在了地板下面,全他媽的是要作廢的。我們的生意停止了,我想你們也面臨這樣的危機。我急了,說,這批訂金是你的了,我要求您按合同給我們木材。克拉奇科夫攤開兩手說,這一兜子錢是你們拎來的,我還沒有清點驗收,就還是你們的,對吧,我的手還沒摸它們一下呢,對吧。我們倆為了這兜子錢的歸屬吵了起來,老周和小甄聽不懂,急得直冒汗,一個勁問我怎么回事,我鎮定了一下情緒,把情況講給兩人聽,兩個人也是目瞪口呆,小甄大叫起來,這什么國家啊,錢說作廢就作廢了?老周著急地問,那咱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我說,做個屁啊,盧布都能一夜之間變成廢紙了,我們那合同更是連擦屁股紙都不如。趕緊拿上錢回住地吧,看看咱們床底下那堆盧布有多少是要變成廢紙的。
我們狼狽不堪地開車回住地,老周把那輛破伏爾加開得飛快,我說慢點慢點,可不能再節外生枝了。老周下意識踩了下剎車,忽然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老人橫穿馬路去追一頂破軍帽,老周一個急剎停下來,差點撞上,嚇得我心直跳。我仔細一看,是葉夫高尼,一臉怒氣地站在車頭前,我拉開車門下了車,他見是我,高興起來,說,你的司機不好,警察會罰款的。老頭子頭上纏著紗布,樣子有點滑稽,執著地還要去追那頂破帽子,我跑過去把那頂帽子撿起來,那是一頂紅軍時代的布瓊尼軍帽,帽頂上繡著一顆大大的紅五星,已經破舊褪色了。他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看起來很像《鋼鐵是怎么煉成的》封面上的保爾·柯察金。當然了,我顧不上這些,我說,你跟我走,幫我干活,我管飯,給你報酬好不好。他說,好。我喊,快上車。他說,我的掃帚和撮子。我說,去他的破撮子吧,我給你錢再買。他說,那不行,我不去了。我說,我的活祖宗啊。老周氣喘吁吁跑到教堂廣場,把那銅撮子和破笤帚拎過來塞進后備箱里,葉夫高尼這才上了車。回到住地,我們連西服都顧不上換下來了,把藏在床下那兩大包盧布都拽出來,嘩啦嘩啦地倒在地板上,花花綠綠各種面額的三千多萬盧布啊,散發著臭哄哄的氣味,在地板上堆得小山一般,哪年版的都有。我說,兄弟們,時間就是金錢啊,人家深圳特區人說得太有道理了,今天一宿咱們別睡啊,認識列寧吧?老周哭喪著臉說,那誰不認識啊,馬恩列斯,我家還掛過列寧像呢,我們單位禮堂里也掛……我說,行了,別扯沒用的了,認識就行,動手吧,把這老頭都給我挑出來,銀行一開門我們趕緊去兌換,我看這里得有一多半。
我把葉夫高尼領進廚房,讓他吃點東西。葉夫高尼是餓壞了,抓起面包使勁往嘴里塞。我問他腦袋怎么了,他咽了好幾口面包才顧上回答我,說前幾天他喝了酒,從教堂門前街上走過時,不知從哪飛來半塊磚頭,打在他腦袋上,喝多了,當時沒覺得疼,到家才發現血都流到脖領子里了。我氣憤地說,一定是那些中國倒爺干的。葉夫高尼瞪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說,沒有證據,你不能這么亂說的。我說,好吧,不說這事了,我告訴你,你的工作任務就是把所有印著列寧像的盧布單獨挑出來。他不解地問,為什么啊。我想了想,告訴他,明天這些舊版鈔票就作廢了。老頭兒嚇了一跳,將信將疑地望著我。我說,你瞅我干啥,在你們這個國家,沒有什么事是不能發生的。葉夫高尼老頭愣了愣神,大叫起來,我剛發的退休金啊。他哆哆嗦嗦從衣袋里掏出一卷皺巴巴的鈔票,急著要打開看。我按住他的手,說,你就一心一意給我干活,你的退休金作廢那部分,我給兌換價的雙倍。老頭兒說,那我也不想讓我的退休金變成廢紙。我哭笑不得,心說這老頭兒簡直是榆木腦袋。我說,好好,明天我們一起去兌換。我望著葉夫高尼渾濁的老眼,忽然有些擔心,我說,你認得出列寧頭像吧,老頭佝僂的腰身一挺,雙腳一磕一個立正,聲音洪亮地說,當然認得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我是說,您確定不用找個老花鏡?葉夫高尼說,我根本不用看,摸都能摸出來,那個時代的印鈔紙多好啊,摸著都舒服。
事實證明,我靈機一動把葉夫高尼老頭拉來,是選對人了。真像他說的那樣,老頭兒一把抓過去,憑手感就能把新舊版盧布分出來,他往錢堆旁一坐,雙手并用,像中國老太太盤腿上炕擺撲克牌算命一般,唰唰唰分得又快又準。老周和小甄開始時還挺快,兩三個小時之后就打不起精神了,老周苦笑著說,值了,楊總我們跟你來俄羅斯,值了,這輩子總算有了撿錢撿得手抽筋的時候。到了下半夜,我們三個人輪流去洗漱間用涼水洗臉,強打著精神,葉夫高尼老頭隔上一段時間就抓起我給他的玉泉白酒喝上一口,喝得大鼻子頭紅通通的,眼睛倒是越喝越有亮光了。
天快亮時,終于分撿完了,葉夫高尼老頭醉倒在地板上鼾聲大起,年輕人熬不了夜,小甄眼睛紅得像只兔子,困得直張跟頭。我讓小甄在家休息,叮囑他鎖好門,看好那些還能用的盧布,我和老周把作廢的盧布一摞摞裝進編織袋,兩人抬著,匆匆出了門,開上車往銀行趕,還沒等到銀行門口車就開不動了,銀行還沒開門,門前排起的長隊已經左拐右彎望不見尾了。人們都沉默著,一臉沮喪的表情。終于盼到銀行開門了,人群開始慢慢向前移動,我和老周輪流坐在錢袋子上休息,轉眼到了中午了,隊伍不動彈了,一打聽才知道銀行下班了,老周氣得直跳腳,說,這銀行怎么這么不為人民服務,就不能加個班?我苦笑說,大哥啊,你以為這是在中國?老周也苦笑起來,說,還是咱中國好啊,換完了錢咱麻溜地回國吧,再也不來了。我說,先把錢換了再說吧,三十萬元的資金啊,一根木頭沒看著,五馬倒六羊還不知道要損失多少呢。
我和老周一直排到下午銀行關門,也沒排上。回到住地又餓又累,葉夫高尼老頭已經走了,小甄給我們煮了面條,我們胡亂吃了幾口,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凌晨時分我和小甄開車去銀行門前排隊,讓老周休息一上午,天還黑著我們就出發了,本來以為能排到前面,到了才發現隊伍排的比昨天還長,赤塔的夏天,凌晨時分也是冰涼的,離銀行不遠處的一家面包店也排著長隊,沒人夾塞,沒人吵鬧,人們認命了一般,在晨風中瑟瑟發抖,在慢慢亮起來的天光背影映襯下,像一幅悲壯的油畫。
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了,距離銀行的大門還有好遠,老周也鎖了門跑來了,我們圍著錢袋子急得直跳腳。接連有幾個俄羅斯人湊過來,問我們是否需要換新盧布,沒想到賺差價的“黃牛”這么快就拓展新業務了,我們一問比價,十塊錢能換回來兩塊錢。老周一梗脖子,說,那可不行,那可損失太大了。小甄哭喪著臉說,那要是兌換不上呢,兩塊錢也換不回來了,就真成了廢紙了。我說,這要是換了我們就得損失80%,那就賠得精光了,這樣排下去不是事,我們是外國人,又要兌換這么多,銀行未必給換呢,你們倆人排吧,這些俄羅斯黃牛倒是啟發了我了,我得去找克拉奇科夫,還得讓他幫忙,他的那些贓款估計這會兒早兌換完了。
我回到住地給克拉奇科夫打電話,打了好幾遍也沒人接,我就直接去奧莉佳家里去找。院門開著,房門緊鎖著,幾天沒來,竟然忽然覺得這個小院落破敗得不成樣子了,斑駁的外墻,雜草荒蕪的院子,有氣無力的秋千架子,墻角處那一叢叢野花不知什么原因都枯萎了。我站在院子里發呆,不知道是離開還是等待。這時候,奧莉佳回來了,她憂心忡忡地進了院門,看見我略顯吃驚。說,找我的父親嗎?我這兩天沒見到他,他被這件事徹底擊垮了,像被打斷了脊梁骨一般直不起腰來了,這會兒不定在哪兒宿醉未醒呢。我猛然想起奧莉佳就在銀行上班,我說,不是,我是來找你。她望著我不說話。我說,哦,那天……對不起啊,我喝多了。這酒啊真不是東西,裝在瓶子里是水,喝進肚子里鬧鬼。她笑了起來,打開房門,讓我進屋子里。我說,這幾天你忙壞了吧,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呢。奧莉佳說,今天銀行里已經沒有可兌換的新盧布了,這個國家的印鈔機開足了馬力工作,還是印不出足夠的新盧布來。我說,那怎么辦啊,我找你就是這個事,我手里有大量的舊版盧布,它們馬上就要變成廢紙了,你能幫我兌換嗎?她垂下眼瞼似乎在猶豫什么,好看的眼睫毛不停地眨著,終于,她抬起頭來,對我說,明天會有運鈔車來,有一批新盧布運到,我可以幫你這個忙,但是……要有30%的手續費。我說,當然可以。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小聲解釋說,20%是我們銀行行長要的,另外的10%……是我的,我已經沒有錢買面包了。我說,一言為定,一會兒我們就把盧布給你送過來。
第二天上午我們在住地守著電話等消息,一邊計算著這次的損失,30萬元人民幣,一根木頭沒見到,一塊廢鋼沒買到,換成了盧布,再把舊版盧布換成新版盧布,再運回滿洲里換成人民幣,剩下不到10萬元了。老周垂頭喪氣不說話,小甄說還好剩下10萬元,明年我們再來,搞勞務輸出,來種土豆。我忽然上來一股無名火,沖小甄喊,你們他媽的誰愿意來誰來,我可是再也不來了,我回去就回經濟局上班去。老周嗡聲甕氣地說,還是咱中國好,俺回去再不出來了。
一直到太陽快落山了,奧莉佳打來電話,說已經都兌換完了,讓我們去她家取錢,放下電話我們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甚至是面有喜色,就好像做生意賺了一筆大錢似的。我們開車到奧莉佳家門口,我和小甄進了屋子,奧莉佳坐在客廳的破沙發上等我們,她把一大包盧布推到我面前,說,都在這里了,請您清點,按比例兌換后,扣除了30%。我說,不用點了,謝謝您,要不是您幫忙,我們可虧得更大了。她面色蒼白地望著我,不做聲。我說,我們明早就回中國了,我們要開車到后貝加爾斯克,從那里回中國滿洲里,代我問候你的父親,再見。她望著我,聲音虛弱地說,再見,愿上帝保佑您。
小甄拎上盧布,我們兩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時,老周看我們出來了,發動了汽車。就在這時,奧莉佳忽然從房子里跑了出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楊,等一等。我停下腳步,回頭詫異地望著她。她跑到我的面前,高聳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把一個大紙包塞在我的手里,我看見眼淚在她的眼圈里打轉。她說,這是我的那10%,還給您,對不起。我驚訝地說,這是您應該得的。她搖了搖頭,說,不,我不能,森林之神的眼睛看著我呢……轉身跑回房子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想到要回國了,真是心灰意冷的,怎么向局長和經濟局的同事們交代啊,公司在國外運作好幾個月,人吃馬喂的花了不少錢,一筆生意沒做成,還虧得差點血本無歸,真上火啊。朦朧之間就忽然來到了赤塔的大森林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一望無際,我發現一處林中木屋,奧莉佳在擠牛奶,她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成了一位美麗的少女了,她一身潔白的裙裝,頭上戴著五彩的花環,一雙美麗的藍眼睛熠熠生輝。她把木頭奶桶頂在頭上,對我說,你能陪我去把牛奶賣掉嗎。我說,當然可以。我們就沿著林間小路走去,好幽靜的林間小路啊,積年累月的松針踩在腳下軟軟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篩下來,一地細碎明黃。我問她,賣了牛奶你想做什么。她激動得兩眼放光,說,我要用賣牛奶的錢給自己買一條美麗的公主裙,我要穿上它去參加王子的舞會。我說,嗯,是個好主意。她說,我想王子會喜歡我,他會對我說,你嫁給我好嗎?我說,好浪漫啊,你會答應他吧。她害羞地說,女孩子要矜持,我搖搖頭,說no。這樣說時,她真的就搖了搖頭,我看見她頭上那只木桶勢不可擋地滾落下來,潔白的牛奶在草叢中流淌。她愣了一下,大哭起來,哭得熔化成了一汪牛奶,最后只剩下那個五彩的花環掉落在草叢中。我手里攥著那只花環在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急得滿頭大汗,沒命地奔跑……猛然驚醒,天已經亮了,我想起床,忽然感覺渾身無力,爬不起來了。
整整一天,我不停地嘔吐,把膽汁都吐出來了,腳軟得去廁所都扶墻,不停地吃從國內帶過來的乳酸菌素片,老周和小甄都灰頭土臉的,兩人都尿黃尿,滿眼大眵目糊,一筆貿易沒做,坐地虧了二十萬元,能不上火嗎。老周不甘心地念叨,這他媽的也太窩囊了,就這么回去了?要不咱再等等看。我有氣無力地說,在一個錢都成了廢紙的國家還能有什么生意可做啊,樹都倒了,咱們要是還不飛,那不成了呆鳥了嗎。
第三天早晨,我恢復了過來。我們就收拾了東西,裝車返程。天已經大亮了,街道上一片荒涼,只有面包店前又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我看見了葉夫高尼,讓老周停車。我下了車,聽見葉夫高尼喊著,這個國家就毀在克拉奇科夫這樣的混蛋手里,我要去狠狠地揍他一頓。說完真的離開了隊伍不排了。我喊他的名字,他看見我,友好地笑了。老頭兒鼻子頭紅紅的,搓著滿是皺紋的手在晨風中發抖。旁邊有人喊,嗨,葉夫高尼,你不是要去揍克拉奇科夫嗎,怎么還不去?老頭風趣地說,我不去了,我想那里排隊要揍他的人一定比這里還多……我被他逗樂了,我把奧莉佳退回來的那一捆盧布掏出來給他,他說什么也不要。我堅持讓他收下,老頭兒生氣了,脖子上的大筋都跳起來了,沖我大聲喊著什么。我只好收了起來,我打開后備箱,把一紙箱子方便面榨菜火腿腸都給了他,告訴他我們要回國了,不需要這些了,他高興地接了過去,渾濁的眼睛里涌起一層凄涼的水霧,他說,中國,哈拉少,中國,哈拉少。我望著風燭殘年的老人,禁不住鼻子一酸,說,再見,愿上帝保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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