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她把空盤子空碗,放在對面的座位上
似乎有另外一個人和她一道
穿過灰蒙蒙的清晨和餐廳深色的裝修
坐在對面吃早飯,此刻
他吃完了一些,起身去拿另外的
服務員走過來,問這些可不可以收走
她說等一會吧,還要用
但那個取餐的人遲遲沒有回來
她站起來,朝餐臺邊的人群走去
不知道哪一個背影是他的
再或者,他正在酒店的玻璃門外
看著灰蒙蒙的清晨抽煙
他坐在她對面很多年,偶爾擅自離開
符合坐在對面很多年偶爾的變化
她再次回來時,桌子已經被收拾干凈
只剩下一杯咖啡,一把咖啡勺被小心地
架在杯子上,對面的托盤和碗
已經不見了,桌子上有隱約的印子
還有更隱約的推過去的痕跡
餐廳盡頭是灰暗的清晨
不斷有人從那里走進來
他們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吃一頓早飯既是證明,也是必須的
豆腐乳的瓶蓋從手上滑落
沖到地上,直立著旋轉起來
它畫出一個個圓圈
一直沒有停下來
我們的早餐已經吃完
驚奇也已經消失
它還在轉,像路上的風
或者天體物理學中的恒星
出門前它還是沒有停
女兒想把它拿起來
我說,不要管它,要遲到了
我們也停不下來
此刻我們要推開家門
在更大的軌道上旋轉
直到有一天,一種力量
把我們從地面上拿開
但這個瓶蓋還在轉
它沒有別的想法
優秀的詩歌享受寬松的行距
兩行之間的空白
像作者的凝視,或者沉默
或者奔跑、病痛,以及死亡
在閱讀中它似乎在縮小
又在無限擴張,成為鴻溝
平庸的詩歌也有寬大的行距
一種空洞又堅定的行距
行距是無辜的,天然的
是最古老的呼吸
也是職業技能
未來它依然在用自身的空無
講訴需要說出的一切
詩歌也是類似的事
你迷戀一些死者,似乎他們還健在
隨時可以交談,甚至駁斥和質疑
你也談起過剛剛離世的人
在談話中,遠去的人返回了
在我們中間坐下來,接著說起話來
他們甚至也會談起死去多時的人
被談到的人從各自的時空趕來
在眼前唯一的時空,為告別而聚會
這些天你不斷被談起,被懷念和追思
像每一個死者,更有特殊的詞匯
你甚至覺得疲憊了,或者覺得還沒說夠
所有的死亡,都在讓時間改變形狀
冷酷的直線,變得扭曲,纏繞,散亂
變得盤旋,密集,沉淀,下墜
停頓,平行,碰撞,爆炸——
死亡是唯一可以抗拒時間的事業
無力而永恒,虛無又強大
是每個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