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近山（組詩）

磨刀老人

像一棵歪脖子樹砸向危房的屋頂

像一片陡坡陡然滑向逃跑的石頭

沒有一個被磨鈍的日子

不讓你手中的刀卷起鋒刃

沒有一場被污染的雨

不讓你血液里的鐵生銹

就靠你自己的腕力和眼力

要把卷刃的日子磨礪

就憑幾許黃昏的陽光

要把生銹的血液磨亮

咔嚓—咔嚓—咔嚓

有多少銹跡從老骨頭上被磨掉

就有多少老繭從你的掌心長出

就有多少爬山虎占據你的額頭

咔嚓—咔嚓—咔嚓

你把手上的刀磨得越快

體內的銳氣就消磨得越快

每當你用大拇指上的肉去試那鋒利

像飛蛾用翅翼去試火焰的利齒

就像泳者徒手去試洪水的魔爪

你總是覺得還不夠

于是，你繼續磨

咔嚓—咔嚓—咔嚓

直到你的手臂成為彎刀

直到你的身板成為石頭

黃昏的近山

與風云周旋了一整天

一躺下就睡著了

月亮用銀白的梳子

梳理她烏黑的長發

用顫顫巍巍的手掌

撫摸她微微起伏的峰巒

直到水銀般的淚珠

涌入她潺潺的深谷

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那曾經趴在她胸脯上燃燒自己的

太陽，此時已了無蹤影

八月荷花

是的，我的莖健壯如橋墩

如乞丐手里的打狗棒

哪怕到了嚴冬

也瘦硬如天鵝的腿爪

是的，我的葉子寬大像如來佛的手掌

可以容納任何一片烏云

潑下來的臟水

但是，誰也搞不清

我已經在污泥里站了多久

已經跟循環往復的水周旋了多久

已經多少次跟青蛙劃清界限

大風敲門

大風敲叩著我的門

敲醒了沙發上的夢

它仿佛押解著一個人

要送進大牢的門

我打開大鐵門

往外看，卻空空如也

只有風舉著手鐐腳銬

沖我狂吼，莫非

它是要把我

押解到那個人那兒？

火車行

別怪我在入口處有點著急忙慌

我所剩的時間實在不多

過了這個村恐怕就沒這個店

我一進車廂

引擎就開始發動

那龐然大物全部的重量

連同笨重的喘息

擠壓在苗條的軌道上

被兩條細長的手臂擁抱著

奮力駛向難以預定的遠方

加速！加速！加速！

鐵與鐵撞擊

那碰撞出來的卻不是火

而是水，是月光，是鳥鳴

接著是勻速前進

一條巨蟒游動

在深深的峽谷

哪怕前方是懸崖

也要向上攀爬

最后是減速、慢下來、停住

但那疲憊的身軀

依然被鋼鐵的雙臂緊緊抱著

別怪我在出口處依依不舍

屬于火車的時間實在不多

致織女

這龐然的織機

似乎要把你吞噬

像飛渡的亂云

吞掉那在夜里獨行的光輪

你穩坐在這機器的血盆大口下

憑著一盞比你還微弱的燈

一梭子一梭子地

把絲不間斷地投喂給它

就在它的利齒即將咬合的剎那

織進你幾十年如一日的桑葉

一面小小的鏡子

隱藏在墳墓的巨腭底下

漸漸映照出

一片光彩奪目的錦繡

黃昏的鳥巢

那一大清早就飛奔出去的鳥

是否已經回來

那經過了整個城市的翅膀

是否已經耷拉下來

是否還能再扇動幾下

卸掉石頭般的塵埃

今夜它是否能安然入睡

明早是否能再度起飛

北塔，生于蘇州吳江，現居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系世界詩人大會常務副秘書長、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莎士比亞研究分會秘書長、河北師范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已出版詩集《滾石有苔—石頭詩選》《巨蟒緊抱街衢—北京詩選》，學術專著《照亮自身的深淵—北塔詩學文選》，和譯著《八堂課》等各類著譯約30種。作品曾被譯成英文、德文、蒙古文等10余種外文。曾受邀赴美國、荷蘭、蒙古等20余國參加各類文學、學術活動，曾率中國詩歌代表團前往墨西哥、匈牙利、以色列等10余國訪問交流并參加詩會。C657C382-18B4-494A-8042-F7973D3AA0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