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組詩）

路也

考古現場

再深挖一點兒，就觸碰到大秦帝國了

一厘米等于兩千年

云紋瓦當和回紋磚

在溫存的黑暗里

夢見了探針、游標卡尺和無人機

一輪磅礴的落日

將史書從中間打開

夯土旁邊的野花

開放在秦始皇的黃昏

一位戴眼鏡的姑娘

正俯身前往時間的夾層和背面

整理那些輝煌基業的殘片

風吹過天地的長廊

西漢水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緩緩流淌

岬 角

作為陸地伸出去的

最偏僻愿望

岬角把自己當成教堂尖頂

一直在傾聽天空般浩渺的大海宣講

崖礁用尖嘴挑起浪花

浪翻卷如云，搏擊永無輸贏

海浪想要岬角的命，岬角也答應

而海浪又溫柔地表示退讓

海水在周圍跳旋轉舞

從深處傳來了鐘聲

永遠面對汪洋，荒涼得幾乎生銹

岬角和無窮之間，隔著眺望和凝思

遙遙地趕到陸地盡頭

迎風站在這岬角上

一群梭魚正聞訊向我涌來

海天之間一片虛空

環海輔路

整個晌午，我都在環海輔路上行走

左手拉著山，右手牽著海

僻遠地角的靜寂時分

我夾在山海之間，快速移動

陽光鋪設了道路

常常有海灣閃現在眼前

礁嶼在水中輕輕搖晃

有時松樹會把海來遮掩

透過掛了嫩果球的松枝的縫隙

瞥得見藍綠色海面

風很小，泊著的漁船像是睡著了

遇到一座石山，把前蹄伸進海里

山間小徑連通著波濤

草夾竹桃在峭崖上開著紅花

大海用藍天來擦拭額頭

它們之間的那道分界線上有萬有引力

頭頂有一抹微云

我前進時，它就后退

晌午的空氣支撐起一座透明宮殿

我走進去又走出來

海水一直在海岸線上書寫著留言

那自由的墨水

不會減少也不會增多

信號山

冬天正掃著落葉

把山徑廓清

那赭紅色窄小臺階

歪扭著通向山頂

半山腰有一座平臺

望得見大海

天空正俯身苦讀著

不斷翻頁的典冊巨書

有免費的午餐

陽光也不用付款

已過花期的鳳尾蘭

傾聽我們交談

繼續走上山巔

塔樓靠石頭堅固決心

發出持續的信號

對著蒼茫和無垠

海鷗飛過頭頂

驚擾了白云

風強調著中年的提綱

呼呼地穿過黑松林

藍 色

大海藍得像耶路撒冷

創世之藍，靈魂之藍，形而上之藍

這藍色一刻不停地沖刷著岸

偉大的重復，永不單調，永不疲倦

藍色沉默的時候，夢境鋪展

當藍色變瘋癲，以峭巖為冠冕

從光年到中微子，藍色即正義

是宇宙的信念

藍色為誰鋪設道路

藍色是誰的藏匿之所

藍色在講演，把片語只言

扔在了傾聽的沙灘

藍色血液洶涌，在貝殼里翻卷

藍色滲透進鷗鳥叫聲，遼遠得近乎幻覺

深淵里那個心跳，決定藍色深淺

藍色深淵，是對天堂的懷念

面對太平洋，我張口結舌

坐在礁石上，懷著浩瀚的不安

藍色是一張請柬

上面寫著上帝的留言

我愿住進燈塔

在那海的中央，在那小小的孤島上

有一座白色燈塔

日夜守望

翻譯著波濤

我愿住進燈塔里去

做一個塔里的人

從早到晚讀著

同一本書

我愿住進燈塔里去

丟掉年月日，只專心察看

海天的分界線

陽光的睫毛，夜晚黑緞上的星辰

燈塔額頭放射精確的光芒

時空鎖閉在內部，成為無窮

我是塔里的人

我不想出去

孤島上的燈塔，就是我的家

島上再無其他人

海蝕溶洞之中，停靠著

結盟的鷗鷺

現在是春天，小島向陽的一面

野油菜花一片金黃

山蒜在石縫間

纖細地生長

海灘咖啡廳

落地窗的玻璃

想要融化

讓大海涌進來

木地板想要延伸

與沙灘

連成一體

并布滿貝殼

墻體純粹是

木材和金屬的架構

讓咖啡廳自以為是一艘

隨時開走的船

門前的臺階上

有海藻纏繞

球形門把手

正被一只蟹子旋擰

云在海的上方

堆積著一頂絨線帽子37FE82A2-9835-4662-8B6C-933BC956FB0E

想乘著一個大氣壓過來

恰好戴在我的頭頂

喝著黑咖啡

呆坐在那里看海

風在海邊玩撲克牌

并把一只折翼的風箏

塞進了文件夾

咖啡廳的頂棚

愿與落日一起緩緩下降

隨天光滑向

西面的地平線

修船廠

枕著堤岸的斜坡

那些廢舊鐵船，通體的斑斑銹跡，多么燦爛

至于朽壞的木船，也洋溢著溫暖

由一條通向海水中的鐵軌

拖拽上來

起重機在高處轉動

吊起整個大海

海浪拍打，風暴圍困，巨鯨掀翻

所有傷痕都成為徽章

而今，陽光在空氣里彈著琴鍵

滲進了船體的肌膚

渾身散發咸腥味的靜默

天空已經逃跑

只剩下太陽在認真地曬它們

它們仍然關心天氣預報

一直望著大海

那唯一的庭院

別隴南

就此別過，朋友，我先行一步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

窗外，山峻路絕蹤，猶如命運

我望見了杜甫拖家帶口走過的石徑

他跟在猿猴后面爭食橡籽的山谷

還有那些野坡，他以長鏟刨食雪被下的山芋

他急需吃飽肚子，活下來并且有力氣

繼續去愛那個讓人失望的國家

759年的冬天，悲風從天上吹來

一直吹到了今天

詩人中的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犬

命懸一線，掙扎在大西南的野嶺荒山

仰望時光在天空中奔跑

可曾預見過詩歌那照亮后世的光焰

而我今日，別隴南，轉道長安，飛登州蓬萊

也誦九歌、詠四愁、吟十八拍

靠著絕望

飛奔并騰空

朋友，就此別過

出路是有的，出路正在絕境之中

無論同谷更名禮縣成縣還是統統叫隴南

唯青山流水永不改變

誰不曾歷經中年的安史之亂

誰就無法得到上天的饋贈

沒有一場體內的火災

嗓音怎會變得沉郁頓挫

海 灣

我坐在二十一世紀的海邊

海灣用圓弧形表達愛

大海并不知曉現在是哪個世代

它龐大的呼吸天長地久

海天之間是空洞的陽光

我本人仿佛一個虛構

天空戴在頭頂，一大朵白云

是帽沿上的絨花

巖礁呈微紅，大片連綿，是流紋巖

夾進了珍珠巖及薄層砂頁巖

我坐在億年前火山得出的結論上

清澈海水之中，海藻如夢

從日出到日落

白晝的窗子打開又關上

只要命運允許，我愿一直

獨坐在這海邊37FE82A2-9835-4662-8B6C-933BC956FB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