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虹



關鍵詞:概念進化過程;理論實踐差距;教材研究;國際傳播學
一、理論實踐差距視角下的新聞傳播教育與教材
“理論實踐差距”(Theory—PracticeGap)這一視角的興起與羅杰斯的概念進化論(Evolutionary Process)所基于的哲學思想有著緊密關系。概念進化論強調概念的抽象、聚合與表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化和社會互動的影響。概念是一個持續發展的過程,隨著現象、需求和目標的改變,概念會不斷完善,以實現更清晰、有用的目的。這一思想表明,概念不具有固定本質,概念和其所描述的對象之間的關系取決于社會因素和其他語境因素,包括時間、文化、民族背景,甚至是不同學科的特定因素。
概念是理論最基礎的組成要素,理論和其內部概念之間具有邏輯性聯系。按照概念進化論觀點,概念的生成受到多種社會背景因素的影響,概念和對象之間是一種模糊對應關系,在此邏輯上衍生出了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對應問題:理論與現實之間可能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在某些情況下,當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對應關系變得非常松散時,就出現了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差距問題。正是基于此哲學基礎,“理論實踐差距”問題才得以興起并成為一個重要議題而被西方學術界廣泛討論。
在國內新聞傳播學領域,雖然很多學者都意識到并且承認新聞傳播學教育與新聞實踐之間存在明顯脫節,但是實證性的“理論實踐差距”研究似乎還未進入我國新聞傳播學者的視野。
教材高度凝練了一門學科的理論框架和知識體系,借助教材分析可以高度把握一門學科的核心知識、概念和理論。教材為教學制定了知識框架,教材質量影響著課程質量。理想的課程設置的標準之一是課程中的概念和理論能夠在實踐中得到應用及檢驗。當前新聞學教材雖然數量多,但精品不足,難以適應人才培養需求。教材內容難以聯系實踐,課程內容與實踐脫節,學科內容分散。
教材的概念與知識往往以一種“典型性”面貌出現,而現實中千變萬化的現象,很難找到一一對應的典型特征。比如,在護理學領域,教學重點是講述疾病的典型臨床表現,但是由于疾病的變異和個體差異,在臨床上典型表現較為少見,而更多的是不典型的反應,這就造成了課堂知識與臨床實踐知識的差距。雖然利用教科書可以有效快速地傳遞理論知識,但如果過分依賴教科書將會加大理論與實踐的差距。
為了使理論緊密聯系實際,大學應該如何調整教學內容和教育目標以適應職業市場的需求?許多學校沒有足夠的資源來編寫新教材和設計新課程,這可能與許多新聞教師已經離開行業多年有關。佛羅里達大學新聞系功勛講座教授亞當斯(MindyMe Adams)曾評論說:“許多表現得好像自己知道一些事情的教師,實際上使用的技術和方法遠遠超出了其研究領域,而這個行業正在經歷可怕的進化,新聞學院教授的內容是否符合行業的新要求?”新聞編輯室與課堂教學之間的差距受到西方學者的廣泛關注,很多研究表明,業界批評新聞教育脫離了媒體行業的“現實世界”。20世紀80—90年代,美國行業協會組織委托進行的幾項研究報告稱,行業專業人士對新聞教育的表現不滿意。業界對新聞專業畢業生的基本寫作能力、一般知識、技術技能、溝通能力和不切實際的期望最為挑剔。在西方學者視野中,新聞教育與實踐之間的差距主要體現在新聞系畢業生的實務技能上。
不同于美國新聞教育的實務偏向,我國新聞傳播教育總體偏向理論和歷史,再加上新聞教育的政治化傾向,使得我國國際傳播學教育面臨額外的問題。程曼麗指出這個領域最突出的問題不是專業技術水平等戰術層面的問題,而是從事國際新聞報道的人員及其管理者的價值觀、大局觀、問題意識與職業敏感等戰略層面的問題。雷躍捷等指出我國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養的“泛專業化”教學體系有待開發,除了財經領域,學生在其他領域的知識十分缺失,而且相當一部分任課教師缺乏國際新聞傳播理論和實踐素養。張龍指出僅具有英語能力與新聞采編技能的人才無法繼續滿足國際新聞傳播工作的需要。鐘新調研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新聞傳播碩士畢業生,提出國際新聞傳播人才需要實現“語言能力、新聞生產能力、知識結構與多種意識的多維度復合”?,F有研究揭示了兩個問題:一是國際傳播課程設置不完善、培養目標不明確,學科的知識體系、理論框架還沒有完全建立,如何統一政治語境和專業語境、國家意志和新聞規律是擺在國際傳播學者面前的難題;二是國際傳播教育和對外傳播實踐存在脫節,部分任課教師缺乏國際傳播實踐素養,課堂知識難以回應實踐需求。
自2000年始,我國逐步開始了國際傳播學教材的出版工作,包括翻譯、自編,冠名“國際傳播”的教材共計14本(見表1)。為了度量國際傳播學教材回應外宣新聞工作實踐的力度,找出國際傳播學教材與實踐的差距,筆者訪談了15位業界和學界專家(包括《人民日報》、新華社新媒體中心、澎湃新聞國際版Sixth Tone、CHINADAILy、中國日報網、《環球時報》的主編、記者和編輯,復旦大學出版社、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教授,《國際傳播學導論》《當代對外傳播》等教材的編者,“對外報道”“國際傳播”等課程的任課教師等),并結合我國目前已出版的國際傳播學教材的全樣本內容分析,深入探討國際傳播學教材與我國對外傳播實踐之間的差距。
本文嘗試從羅杰斯的進化過程思想來考察國際傳播學教材的“理論實踐差距”問題。參照羅杰斯的進化過程思想,循著時代背景、技術背景和概念場景對教材理論影響的邏輯,從宏觀到微觀,遞次展開論證。從時代背景討論學科語境對教材理論進化的推動,從技術背景探討國際傳播理論的底層邏輯突變,從概念場景分析教材理論和概念的解釋效度。本文的核心問題是:從羅杰斯的概念進化過程理論視角來看,國際傳播學教材的理論與概念在多大程度上與對外傳播實踐存在差距?產生差距的理論性動因是什么?該理論有哪些地方可以做進一步補充和調適以更好地解釋中國現象?
二、國際傳播學教材的學科語境與外部推力
對概念進化學說產生深刻影響的圖爾明認為,概念具有“解釋力”,表現于描述學科現象時的效用力。他認為,概念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們仍在為其原始的智力功能服務,或是因為概念后來獲得了其他不同的功能”。概念對不同階段的學科問題、學科現象的解釋力是檢驗概念效度的重要指標。羅杰斯繼承了圖爾明的思想,指出概念的發展是在社會環境的影響下進行的。概念的發展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沒有終點,隨著現象、需求和目標的變化,必須不斷加以完善,以實現更加有用的目的??梢哉f,一組固定的充要條件并不構成一個概念的屬性,也不構成概念的本質,相反,構成概念定義的屬性群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通過有目的的重新定義,才得以維持一個有用、適用和有效的概念。
那么,當下國際傳播學的學科語境出現了哪些新趨勢?學科概念需要進行怎樣的調適才能維持相關概念的有效性和適用性呢?按進化過程思想,學科語境和時代、社會、文化背景密切關聯,而在我國的社會文化背景中,政治文化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200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2009-2020年我國重點媒體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總體規劃>的通知》明確提出把我國重點媒體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納入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總體規劃。之后,對外傳播領域發生了重大變化:“對外傳播”不再被視為某一管理部門權限范圍內的事,而是上升為國家層面的戰略任務。政治目標對國際傳播學學科的具體要求,可以從總書記的一系列講話精神中得到揭示:“增強國際話語權”(“8·19”講話)、“打造外宣旗艦媒體”(“2·19”講話)、“建立對外傳播話語體系”(“2·19”講話)和“講好中國故事”(“8·19”講話)。上述一系列講話精神可凝聚為一個核心目標:轉變過去對內對外傳播一把抓,全面轉向對外傳播建設,建立對外傳播話語體系。
我國國際傳播學科面臨的最重要的語境即國際傳播正全面轉向對外傳播。研究對象上,從對內傳播轉向對外傳播研究;培養對象上,從“國內為主”到“國內外并重”;傳播理念上,從信奉“對外宣傳”升級為“對外傳播”“公共外交”“國家品牌行銷”。國際傳播人才培養始終貫穿著一條主線:國家是國際傳播人才培養的主導者,人才培養去向、培養模式、培養措施都透露著政府意志的主導地位。
訪談發現外宣一線工作者迫切需要以中國案例為主的對外報道案例庫以指導國際傳播實踐(ZY14專家、ZG24專家、ZZ11專家)。案例庫須包含成功和失敗的案例(ZZ11專家),新近的中國案例(ZG24專家)。業界提出的上述需求,為教材的適用性指標提出了參考,也為理論和實踐之間的差距提供了考察指征。
經內容分析發現,14本國際傳播學教材中的中西方案例比例懸殊,在總共377個案例中,西方案例占據絕大多數,達87%,中國案例只占13%。
教材案例在設置上還存在三個明顯傾向:第一,案例分析趨向“國際關系化”和“媒介機構介紹”,忽視了新聞生產過程(見圖1)?,F已出版的國際傳播學教材中26%的案例分析等同于國際關系分析和國際媒介機構介紹,此類案例側重于分析事件的國際關系背景和國際媒介機構歷史與經營,忽視新聞生產過程和輿論發生發展機理,似乎媒體只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第二,案例呈現“老態化”和“西方化”。大部分案例均為西方的老案例,比如“9·11”事件、伊拉克戰爭、“水門事件”、海灣戰爭、蘇聯解體、世界杯、日本“入常”等,大部分案例集中于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期(見圖2),且缺乏中國案例和新近案例。
第三,案例分析停留在“舉例介紹”層面,還談不上“過程分析”。大部分案例僅被當作例證以支持某種觀點,僅簡單介紹事件概況,通常二到四句話,缺乏對選題策劃、組織、采訪、制作、投放等新聞生產過程進行深度分析。目前我國已出版的國際傳播學教材案例涉及新聞生產過程的比例,新聞采訪、新聞寫作、新聞編輯與制作分別僅占1%、1%、2%。
圖爾明觀察到,“概念通過在實際案例中服務于相關的人類目的而獲得意義”。這種“相關目的”是概念解決問題和充分描述現象的能力,從而推動知識發展的進步。我國媒體所處環境與西方不同,在西方體制下成功的案例可能并不適用于中國國情,中國案例對一線外宣工作者更具參考價值。從2000年正式引進第一本國際傳播學教材《國際傳播》至今,這個學科的教材建設已達20余年,其間從對內傳播轉向對外傳播,從信息傳播到國家形象塑造,該學科被賦予了艱巨的國家使命。有學者認為國際傳播學本身就是國家需要的產物,需面向國家戰略,國家責任、政治使命是這門學科難以回避的學科語境。
圖爾明把影響學科概念的因素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內在動力,比如學科在發展過程中從內部萌發出對某一特定概念或問題的重視,圖爾明認為這種內在動力是強大的。另一類是外在因素,它們超出了特定學科的界限,比如來自外部的各種激勵。在西方學科語境下,圖爾明的觀點或許是成立的,但在中國社會環境中,圖爾明的觀點需要進行些許調整。
結合我國國情來看,進化過程學說需要修正。在中國體制中,對學科概念而言,來自外部的力量,尤其是國家需求才是學科概念發展最為主要的推動力。
三、國際傳播學教材的底層邏輯與進化突變
歷史大部分時間里,關于概念的主流思想集中于強調概念的永恒性和普遍性,即實體概念(entity theories)。實體概念不受世界的變化和其他力量的影響。哲學家們“只把‘概念’當作理想的永恒的知識來關注”,這種絕對主義傳統忽視了歷史和社會對概念產生影響的可能性,忽略了概念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變化的可能性。羅杰斯指出了一個關于概念的重要問題:概念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應具有公共性或社會性。
進化過程思想涉及概念在知識發展中的哲學立場。概念是動態的,隨時間和上下文情境的變化而變化。通過把握隨時間的變化有助于理解概念的起源、發展和功能。在不同時期的時間進化過程中,一個概念會隨著歷史各階段不同的社會特征而出現不同的屬性。
以進化過程視角審視國際傳播學,可以發現整個學科賴以生存的底層邏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發生深刻變革,這一變革即是隨著新媒體技術裹挾所有生活方式,國際傳播邏輯和傳播方式也發生了急劇轉變。這種轉變是從邏輯底層開始的,它不是簡單“互聯網+”或“技術+”的堆疊,而是徹底改寫了國際傳播的底層思維?!霸泝惹对谏鐣壿嬛械募夹g力量開始全面主導社會進程?!睆娜诤厦襟w向智能媒體再到媒介與社會一體同構式發展,信息基礎設施與社會操作系統融合,技術與人具身鑲嵌。
進化在很多時候只是展現為對原有知識框架的緩慢更新,表現為一種溫和疊加性的進化,而在某一時間點,會突然爆發出一種徹底的基因突變式的進化,摧毀原有的知識框架,顛覆整個學科的底層邏輯,我們可以視這種進化為極具摧毀力量的“基因突變”。對待這種激進的“基因突變”式進化,須保持高度警惕,因為它會不斷復制自身,吞噬其他細胞,從底層邏輯和底層架構開始重構整個機體。而我們現在就處于這一基因突變的進化過程中。
技術對國際傳播實踐果真產生了“基因突變”式的顛覆性影響嗎?這需要充分的調研予以論證。對多家外宣媒體專業人士的深度訪談發現,隨著新媒體技術的發展,國際傳播策略和方式的確已發生顛覆性改變。如今國際輿論場上的各國傳播幾乎已基于新媒體技術邏輯展開,并在這一基礎上構架從數據采集、數據分析到報告撰寫的“全產業鏈式”外宣報道模式。我國外宣工作之所以會落后于西方,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西方媒體已經建立起一套基于新媒體技術的“全產業鏈式”生產模式。相較之下,中國媒體單兵作戰,稿件生產速度跟不上,數量比不過。而西方媒體背后有大量的智庫、研究機構提供稿件,比如路透社的金融產品Reuters Research研究報告供應系統。有研究佐證:“西方國家的智慧輸出型智庫會根據用戶的特定需求,為用戶‘量身’制定需要的信息類型……媒體內部智庫側重于對傳播技術的研究,研發部門洞悉業內最新的技術動向,并將其引進到本媒體,使得媒體在新媒體技術的應用方面極具效率?!痹L談專家(ZB13專家)佐證:“比如在‘中國威脅’一系列事件上,西方媒體有一個成熟的生產鏈條,智庫提供數據和報告,然后由新媒體傳播出去,最后政府背書把這件事情做實?!睂I研究機構利用新媒體手段從稿件生產源頭開始就已介入支持,源源不斷地提供“彈藥”,西方傳媒只是國際輿論戰場上的士兵,其背后有著很多看不見的專業技術力量在提供支持。
技術帶來的進化突變遠不止于此,除了內容生產階段,信息傳播階段亦是。隨著媒介與社會一體同構進程深入,基于信息傳播的媒介化社會正在形成,外宣已進入全媒體生存階段?!耙粍t新聞第一時間在Facebook、Twitter、TikTok社交平臺上發布”(ZC16專家),“然后受眾通過社交平臺上的相關鏈接,閱讀到網站上的發布,最后才是第二天在紙質報紙上讀到這篇文章”(ZC19專家)。從傳播鏈條來看,新媒體技術已經接管了大部分信息傳播渠道。上述進化突變帶來了顛覆性改變,短視頻的崛起就是一個重要標志。在國際傳播實踐中,短視頻已取代文字成為重要的傳播載體(ZG24專家)。學者方興東等發現,隨著從網絡傳播到自傳播再到智能傳播,算法驅動的短視頻已經成為現階段的典型應用技術。如何用視覺語言形象、直觀、有趣地講好中國故事,是新媒體技術邏輯下的必然議題。西方主流媒體機構已將全媒體信息平臺作為對外傳播的主戰場。央視發展研究中心2011年3月7日第6期《信息快報》指出,BBC正著力搭建多媒體平臺和全球信息網:“BBC已推行BeyondBroadcasting新媒體發展戰略。推出了嵌入社交功能的iPlayer播放器,促進了受眾間基于媒體內容的互動,2010年提出網上數字媒體新戰略,其World Service推出了18個新手機網頁?!盉BC還投資興建了Freeview數字基礎平臺。新聞集團與蘋果公司推出了基于iPad平臺的電子媒體TheDaily,帶給用戶“全媒體”體驗。上述種種表明,基于新媒體、智能媒體技術的國際傳播格局已經形成,國際傳播的底層邏輯很大程度上已基于新媒體技術展開。
為了直觀地對比國際傳播學教材和實踐之間的差距,筆者運用CmapTools軟件對國際傳播學教材中有關國際傳播說服理論與策略的相關內容進行了仔細梳理,并汲取知識點制作了知識概念圖。筆者將教材分為2004、2011、2012和2013年四個時間段,以清晰呈現相關概念的歷時性衍變過程。2004-2006年的知識概念圖包括《國際傳播學導論》等4本教材,2011年的知識概念圖包括《國際傳播史》等5本教材,2012年的知識概念圖包括《國際傳播學》1本教材,2013年的知識概念圖包括《國際傳播》等3本教材(教材名錄詳見表1)。
從圖3一圖6可見,國際傳播學教材大多從國際傳播的控制、出境信息的流動等視角來討論國際傳播策略,總體有三個特征:一是時間上多集中于20世紀初至20世紀末,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期間(見圖3)。二是主要以西方理論為主,且以美國、日本等國對外傳播理論為主(見圖5)。三是對我國對外傳播經驗的總結限于對外傳播的政策理念、立場原則和表達方式等層面的歸納(見圖4、圖6)。總體而言,教材編寫邏輯仍然基于傳統紙媒思維,只是在某些部分采用了一些新媒體案例。
筆者又將14本教材內容按章節進行了梳理,共整理出82個教材分板塊,將內容相似的章節歸為一類,得到15個主要板塊,然后按照各板塊在所有教材中出現的次數,計算出每個主要板塊在所有教材中的占比,結果用百分比表示。結果發現,唯一涉及新媒體技術的“國際傳播與互聯網”板塊在所有板塊中的比例僅為4%(見圖7)。
再按照各板塊在所有教材中所占頁碼來計算篇幅占比,得出新媒體實務在教材中的比重。計算方法:先計算上述82個板塊在所有教材中所占頁碼數,然后計算主要板塊的總頁碼數,再除以14本教材的總頁碼數,得到主要板塊在所有教材中的篇幅占比。結果發現,史論部分占教材總篇幅86%,實務部分占教材總篇幅僅14%。其中,在實務部分中,傳統報業占篇幅13.44%,新媒體實務僅占篇幅0.56%。
經內容分析發現,國際傳播學教材鮮有涉及新媒體技術實務,大篇幅囿于國際傳播學歷史與理論。學界專家(ZD23專家)亦佐證:“國際傳播教材時代特征比較弱,這樣的教材用在對外傳播這種課程上面,或者國際新聞專業(教學)上,是有偏差的。”
進化過程思想最核心的命題之一就是理論和概念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發展,教材編者需要對理論和概念在時間長河中的變化保持高度敏感。誠然,事物總是在不斷發生著細微的變化,但并非所有變化都具有顛覆性意義,我們難以對任何微小的變化都保持高度警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周遭事物的環境總是保持著相當的一致性和連續性。
但是,概念進化過程思想所沒有指出的是:進化過程會在某一刻發生進化突變,類似于生物進化過程中的基因突變,當生物細胞進化到某一時刻,由量變到質變,會突然產生某種全新的物質??赡茉谥昂荛L一段時間內概念的進化過程都是保持著相對的穩定性和一致性,但到了某一時間點,改變會突然發生,以致改變了整個生命體的底層邏輯。在此提出補充:羅杰斯對于概念進化思想的闡釋還不夠徹底和全面,他沒有發現概念思想進化過程中存在的至關重要的“特殊時刻”,隨著這一時刻的來臨,概念和理論賴以生存的學科基礎會發生徹底改變甚至消失,概念和理論猶如無根之萍飄浮在空中,難以落地,更找不到依存之物。
但這并不是羅杰斯的疏忽,因為羅杰斯在2000年就提出了概念進化思想,當時新媒體技術還遠沒有達到如今全面接管生活和思維方式的地步,社會背景還不足以提供概念進化突變的條件。但是如今,關鍵時刻已經到來,當我們再度審視這一過程時,發現羅杰斯的進化思想提供了絕佳的觀察路徑,沿著他的眼光,我們對這一過程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四、國際傳播學教材的概念場景與生命力
進化過程思想指出,概念分析需要分解一個事物以確定其屬性,羅杰斯指出概念的屬性涉及概念的學科語境、社會文化、時間變化和上下文語境。有意思的是,羅杰斯在談到概念屬性涉及的具體維度時,卻沒有指出更加細分的標準,這為具體場景中的概念分析帶來了障礙。那么,以何種方式才能展現概念在某一個時刻的豐富性和完整性呢?如果循著進化過程思想指明的各類因素繼續深入思考的話,或許可以用“概念場景”來囊括羅杰斯所提出的各種影響概念生產和變化的因素,將概念分析置于富有生命力的具體場景中,從概念進展的某個歷史橫截面去剖析處于某個現實語境中的概念。這對概念分析提出了一個新要求:抽象地討論一個被抽離場景的概念是沒有意義的,對概念的討論必須將其置于一個具體場景中進行。
教材中一些概念好像是先驗般的存在,在不分場景、條件、背景的前提下去使用概念,會導致概念的運用顯得似是而非,隨著時間的推移,場景的復雜變化,概念可能會變得模棱兩可。越來越多的心理學家認同概念背景的重要性,心理學家梅丁指出,“我們需要一些東西來賦予概念以生命、連貫性和意義”,這一要素與特定范例的背景有關。換言之,場景、背景或其他語境基礎提供的視角會影響特定情境和特定概念之間的關系。
概念一旦從具體事物當中被抽離,具備了一定的抽象解釋力,就會自然地被賦予超出其能力的普遍性,自然地被人們用于膚淺地解釋各類相似的事物,看似眼前問題得到了解釋,但仔細推敲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因為其中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每個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用一個大而化之的概念去解釋所有相關事物,會犯下十分嚴重的錯誤,這種錯誤可能是致命的,它會遮蔽鮮活個案的豐富性,輕視個體與生俱來的獨特性,歪曲事物的本質,甚至為了強按理論而對現實削足適履。
以國際傳播學教材中頻繁出現的“受眾概念”為例,經內容分析發現,近二十多年來國際傳播學教材對國際受眾的討論視角高度雷同,從受眾分類指標的高度相似性可見一斑,受眾概念被分為如下幾個固定類別:主權國家、企業、國際組織和國際受眾(見圖8)。其中,國際受眾又被高度固化地按照重要性、傳播意圖、行為過程和態度進行了細分。
教材書寫過程中對概念的討論可能存在過度的去場景化傾向。國際傳播學教材普遍將受眾概念按屬性、態度、意圖、重要性進行分類,將受眾概念懸于真空狀態,大而化之的概念分析剝離了受眾鮮活的生活狀態,具有明顯的去場景化傾向。幾乎每一位教材編寫者都是基于前人教材展開編寫工作,但是后期教材所處時代環境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2013年前后的國際傳播學教材將受眾分為宣傳對象、消費者、普通個人,但在網絡購物和各種新聞、視頻、社交軟件深度互嵌的今天,顯然已經無法區分哪些受眾是宣傳對象,哪些是消費者,哪些是普通個人,一個人可能同時具有多種可能性,事實上,甚至連受眾自身都無法預測自己下一秒是會成為消費者還是抗議者。顯然,脫離了概念場景后的受眾概念嚴重缺乏解釋力。
進一步考察教材與實踐之間的差距,為論證概念場景的重要性提供了更加有力的論據。經與業界人士訪談發現,對外傳播實踐中,如果將受眾概念還原到特定的傳播場景中會發現,我國外宣新聞稿件在國際輿論場上的傳播路徑實際上經歷了一個“二次傳播”過程(ZC121專家、ZB10專家),第一次傳播是由國際媒體機構如BBC、CNN、路透社、美聯社等媒體轉載我國媒體報道,其他國家媒體再從上述幾大國際媒體機構二次轉載到各國本土媒體。這個具體場景誕生了一個幾乎被所有國際傳播學教材都忽略了的受眾對象,就是大型國際傳媒機構。大型國際傳媒機構在這個場景中不單單扮演了“受眾”的角色,還扮演了“傳播者”的角色。因為外媒在轉載中國媒體報道的同時還傳播了中國媒體的報道,所以,外媒是“受傳一體”雙重角色。相關研究也給予了佐證,有研究者指出,“一國的媒介國際形象的構建往往不是由該國的媒體實現,而是由他國主流媒體推動完成。不同媒體的新聞報道力度、內容選擇、體裁、態度傾向等敘述風格將塑造他國的國際形象。”由此,在此場景中,可以進一步追問:作為受眾,外媒機構是如何解讀中國報道的?作為傳播主體,外媒是如何將中國媒體的解讀框架去掉,留下事實部分為它的框架服務的?這其中是否存在規律性經驗?這些問題如果離開了場景是無法得出答案的。
再來考察第二個場景,當中國媒體的某篇報道傳播到西方某媒體上,會有哪些受眾對此感興趣并展開二次傳播呢?經訪談發現,關注中國新聞的西方受眾主要有以下幾類:一是偏好中國硬新聞的外媒記者編輯、政客、商業人士(ZY14專家);二是偏好中國言論類時政新聞,長期關注中國的專家學者、研究機構、各類智庫或觀察家(ZY14專家);三是偏好中國科技類和生活方式類新聞的洋網紅和Z世代,包括國外自媒體大V和UP主(ZB13專家)。采用場景化思維分析發現,難以用教材中某個現成的受眾概念去囊括并分析上述任何一個受眾群體。更多的場景研究揭示,西方受眾對中國缺乏隱形文化認同,在“低語境文化”場景下難以理解中國報道背后潛藏的信息,在不同的外在情境、環境語境下,不同的個體因素、情境因素都將影響西方受眾的內化語境機制。國際傳播學教材的受眾分類無益于回應現實中復雜得多的受眾現象,脫離場景的受眾概念無益于幫助理解現實場景中千變萬化、生動鮮活的受眾個體,脫離了場景的概念在豐富的現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上述論述最終指向了一個結果:應將概念或理論放置于現實的、生動的、變化的場景中去理解,概念或理論應根據現實的場景設置限定的使用條件,即只有在符合前提場景的條件下,概念或理論才得以被運用??梢哉f,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概念或理論是荒謬而缺乏意義的,脫離了場景與條件的概念或理論是沒有生命力的。場景分析作為一個被引入用于考察概念與現實進化關系的重要方法,是對羅杰斯概念進化過程思想提出的一個補充。
五、結語
威爾弗雷德·卡爾(Wilfred Cart)的《為教育而戰》呼吁教育科學不是“關于”教育,而是“為了教育”,真正致力于促進教育價值觀和教育理想。美國著名高等教育家、卡內基教學促進會主席博耶(Boyer)強調,只有當知識應用于人道目的(humane ends)時,知識才變得重要,教學過程不僅應該產生新的知識,而且應該運用這些知識為社會服務。
回望國際傳播學教育,國際傳播學人才培養的一大問題即是課堂知識和實踐之間存在嚴重脫節,課堂知識跟不上、回應不了實踐需求,而對西方理論和概念的去語境化使用,難以回應中國實踐和中國問題。
彌合國際傳播學教材與實踐之間的差距至關重要。從教材編寫角度而言,未來的路是從經驗走向理論,而非從理論走向經驗。中國獨特的社會文化必定帶來與西方文化完全不同的個體體驗,這種體驗是身在其中的我們最寶貴的現實經驗,從這些鮮活的體驗中生長出能夠解釋中國現象和中國問題的國際傳播理論才是未來教材建設的方向。從教材使用角度而言,通過制定涵蓋理論和實踐的課程,引進對外傳播業界專家加入課程教學,搭建學術和實踐人員之間的合作關系,將對教材的使用起到指導和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