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與名家

吳冠中

“黃山歸來不看岳”，徐霞客通過實踐做出對名山的獨特評價。他是地理學家，未染文藝評論中一味吹捧的習氣，敢于“貶”五岳。我到過泰山、華山和衡山，雖也覺得這些山的景色都不錯，各有特色，但比之云、貴、川、藏地區崇山峻嶺的氣勢和風光，都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為什么五岳享有如此高的聲譽呢？那是由于它們盤踞于關津要道，在那個交通閉塞、見聞不廣的時代，便以高山的姿態傲視丘陵。泰山幾乎成了高、大、雄的象征，山上刻滿了歷代文士官員的頌詞，都夸耀泰山之巍峨。比之徐霞客，他們都顯得孤陋寡聞。山東的孔子如果見了珠穆朗瑪峰，當愧于說“登泰山而小天下”了！

從五岳聯想到不久前有人對“唐代四大書法家”的討論。我前半輩子只知道“唐代四大書法家”，后半輩子才驚訝于懷素和張旭的才華，看來不應囿于別人規定的幾大家的說法。

名家，有確有真才實學的，也有欺世盜名的。倒是有不少杰出成就者默默無聞。由于有大量的吹捧，顯赫的“名家”威勢遮掩了人們的耳目，令人失去了比較和識別的機會，有的“名家”確乎成了文化前進的絆腳石。

我并非有意貶五岳，更非存心反對名副其實的名家，只是確確實實地感到時代在前進，人們的洞察力和識別力在迅速提高，真正的名家在陸續被發現。法國的權威詞典《拉魯斯》每年出新版，不斷以新的知識修正舊的成見。名家，應該永遠被時代考驗，接受新的甄別和評價。

【原載《讀者》】

插圖 / 吹捧 / 朱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