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可新：時間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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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金字塔尖的運動員而言，天賦和努力到底哪個更重要？短道速滑運動員范可新的答案是：“哪有天才？都是努力得來的。天賦只讓你剛起步的時候比別人快。”

兩者都是她運動生涯的真實寫照，17歲初出茅廬，進國家隊，一邊學著倒時差一邊和隊里的姐姐們斬獲了第一個世界冠軍，半年內迅速拿下女子個人500米短道速滑的金牌，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沒有人想到，隨之而來的是命運贈予的漫長坎坷。直到12年后的北京冬奧會上，范可新才第一次拿到那枚沉甸甸的奧運金牌，承載著過往12年無數個浸泡在冰場上風一樣倏忽而過的歲月，而她，也已經變成了一名老隊員。她在領獎臺上哭了，“我等待這塊金牌太長時間了，我們每天訓練下冰的時候，嗓子里面都是帶血的。”

范可新似乎總差一點運氣。這位贏得了上百場世界級冠軍的天之驕子，唯獨少了一枚奧運金牌。北京冬奧會是29歲的她第三次代表國家隊出戰，比賽前10天，她的腰突然意外扭傷，完全動不了。

受傷讓她心有余悸，“好多運動員就是因為受傷終止了自己的運動生涯。”更何況作為團隊里的老隊員，她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要穩定軍心，不能展現自己心態的變化，又要安撫小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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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奧運周期一開始就充滿波折。延續幾年的疫情，國際性的比賽很少，短道速滑隊只能在全國各地參加測試賽，當成國際大賽來比，范可新和隊友們就在這樣的狀態下，調動自己比賽的積極性。

到了站上2000米混合接力冰場的那一刻，范可新想不了那么多了。“誰也不怕誰，沖上去干就完事兒了。”一個又一個彎道，她和隊友們成功拿下冬奧代表團的首金。賽后，她和武大靖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各自是短道速滑男女隊年紀最大的運動員。

那是老運動員彼此才懂得的不易。“我在國家隊都堅持了12年，一個運動員在高水平的決賽圈出現12年，已經是很長時間了。”她能明顯感覺到時間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跡——每天七八個小時泡在冰場，高強度訓練過后，體能恢復對她而言，沒有過去那么容易了。

與時間抗衡沒有捷徑，只能靠日復一日辛苦的訓練。“我每天都有目標，今天要比昨天、明天要比今天多滑一點兒，成績要快一點”，團體的訓練，別人做得不對的地方她也會直言不諱指出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些較真過頭了，“啥事兒都要做到最好，能不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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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帶給她的另一面，是寶貴的經驗和堅韌的內心。在一次又一次比賽的試煉中，范可新告訴自己，要變得更強。回憶第三次站上奧運賽場的時刻，雖然依舊緊張，但都在可控范圍內，她覺得自己變得更從容了。

“其實奧運只是名字改了，參加的選手我們每年都見。只是因為大家特別重視這個比賽，容易緊張。心態是最重要的，大賽中好多好多優秀的運動員，一緊張（就容易發揮不好）。”

短道速滑是一個不確定因素太多的項目，勝利只在毫厘之間。“成績提高0.01秒都很難。能料到賽場上會發生怎樣的事呢？

一個彎道幾秒鐘，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從第一變到第四，不確定的因素太多。這個時候就要快速調整心態，準備下一輪比賽。”

心態從不好到慢慢穩定，范可新也經歷了一個艱難的過程。2014年索契冬奧會是她第一次參加奧運會，新奇又緊張，隊里的領軍人物王濛突然受傷，讓她覺得壓力陡增，最終拿到了女子短道速滑1000米的銀牌;2018年平昌冬奧會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她參加的項目要么被取消成績，要么無緣決賽。

從韓國回來，范可新內心十分煎熬，一度萌生出強烈的要退役的想法。家人的陪伴和團隊的鼓勵支撐她渡過了這段時光。

“像大楊姐（楊揚）、王濛，她們最理解我”。這兩位奧運冠軍前輩和她一樣，都來自七臺河這座被冰雪覆蓋的東北小城。

前輩們和她分享了楊揚的經歷。2002整整一年，在她的項目上，沒有人能滑過她，但就是沒有拿到奧運冠軍。她調節好心態，反而在不是自己強項的項目上奪冠了。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每一個運動員都不是順利的，只有成功的那一刻，大眾才會看到你之前的經歷和付出，還有你的傷病。”

“我突然意識到世界冠軍拿了很多，沒有拿到奧運冠軍，還是沒有完成自己的夢想。這么多人一直幫助你，你要放棄了，挺可惜的。”范可新又回到了國家隊，身上多了使命感。這也成為她覺得自己進步最快的時間段。

在北京冬奧會的那個圓夢時刻，范可新終于釋放了自己積蓄已久的淚水，在最后一場3000米女子接力賽拿到銅牌之后，她蹲在冰面上留下動人一吻。解說席上的王濛見證了這些珍貴的時刻，“小范終于圓夢了”。

冬奧會結束不久，范可新一如往常，回了一趟黑龍家七臺河的老家。這枚對她意義特殊的奧運金牌，并沒有讓她收獲和以往不同的待遇，在這座短道速滑的“冠軍之城”，此前也誕生過楊揚、王濛等冬奧冠軍。

9歲的范可新第一次站上冰場，就是在這座城市，她問滑冰教練的第一個問題是——“學這個要錢嗎？”

后來的故事也成為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勵志樣本，廣為流傳——9歲的小女孩，因為現實條件，懂事地放棄了喜歡的舞蹈，抓住了滑冰的機會。成長路上，一家四口擠在小鐵皮屋里，甚至第一雙冰鞋還是家人湊錢買的，后來的許多費用來自好心人的捐助。

她曾因此自卑和自閉過，如今已經足夠強大，能坦然面對。不過，這并非是一個全然心酸的勵志故事，范可新還記得第一次站到冰面上，感受到的興奮和默契，“我覺得我喜歡這個感覺。短道速滑的樂趣就在于，只要前面有人，你就想超越他。”

在那個時代，老冰場還是露天的，到晚上連照明的燈都沒有，冬天的夜晚有凌冽的風。范可新記得，自己就和其他小運動員們就摸著黑，一遍遍練習。

和所有的競技體育一樣，短道速滑是高淘汰和高競爭的，即使在“冠軍之鄉”，當年和她一同訓練的40多名同期小運動員，只有兩個人堅持走上了職業道路，而進入國家隊的只有范可新一枝獨苗。“要干好這行，需要有自信自強的心”，父親常常這樣和她說，她也撐下來了。

那么多的世界冠軍，早已讓父母過上了舒適體面的生活。

他們離開了當初六七平米、放著上下鋪的小地下室，如今生活在寬敞明亮的兩居室里。

說到父母，她一改凌厲、酷酷的樣子，話語也變得柔軟了起來，她還是覺得虧欠了父母太多。冬季項目運動員的時間永遠和家人是錯開的，一年里她只有4月這一個假期，已經許多年沒有在家里過過春節了。

范可新有東北人的爽朗，講話直白而接地氣：“我成就了自己，掙到錢了，但錢不是萬能的，陪伴才是最好的。你說什么是成功啊？我覺得是有家人、有人愛你”。

今年也不例外，為了備戰冬奧會她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看到父母的那一刻，他們似乎老了，她希望陪伴父母的時間能再長點兒。“我那天想了一下，（從開始練滑冰）在運動隊都20年了，每年假期就半個月，不超過一個月，在家里陪他們的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一年，今年可能會久一些。”

作為彌補和紀念，她每一次回家都要和父母、哥哥拍一套全家福，那是家里小小的團聚儀式。用爸爸媽媽的話說，姑娘回來了，全家人能坐在一起吃個飯，就算過年了。

拿下奧運金牌的那個夜晚，父母激動得失眠了，爸爸想，女兒十幾年的努力，太不容易了。“多注意休息，不要光顧著高興了”，范可新給父母發去消息，她總是習慣了照顧身邊的人。

講到比賽，那個堅韌而自律性極強的范可新又回來了。那個拿到金牌的夜晚，她沒有過多的慶祝，幾天后還有比賽在等著她。“事業上也好，工作也好，事情要做到極致嘛。所以要自律，首先要把自己控制住了，才能控制別人。在賽場上自己都控制不住，還比啥？”

像是卸下了長久以來的重擔，范可新終于有時間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嘗試了。比如最近嘗試了一些拍攝，做平面模特，換不同風格的衣服，是她感興趣而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她覺得挺好玩兒的。

唯一不能接受的是穿裙子，造型師建議過，被她否決了。

這件事只在微博粉絲百萬的時候，回應大家的呼聲做過。回到生活里，這又變成了別扭的事情，“舒適才是自己的風格”。

此刻她正安靜坐著，化妝師正在幫她卸甲油，一雙十分女孩氣質的手，纖長白皙，工作人員感嘆，“多適合做手模，就是不喜歡涂指甲油。”

攝影機和人群環繞的拍攝現場，時裝換了一套又一套，她表情酷酷的，看不出太多情緒波動。拍攝也是迅速的，比原本的計劃提前了不少。臨近尾聲，她換上國家隊隊服，小心地拿出兩枚獎牌，終于露出燦爛笑容。

那兩枚沉沉的奧運獎牌，范可新隨時把它們帶在身邊。這迅速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她爽快地任大家圍觀、拍照。

感念于一路走來獲得的太多幫助，她總是在對外一遍遍提到背后工作人員的辛苦。“有許多默默付出的工作人員，我們訓練七八個小時，他們也要經常跟著我們，訓練之中還要治療、按摩等，大強度的訓練，肌肉的恢復是最重要的，甚至我們在奧運的時候他們都要忙到半夜。”

觀眾們都看到了，她在冰上的擁抱和淚水。在無人注視的休息室里，范可新清晰地記得隊里所有的人都來了，大家緊緊抱在一起痛哭的場景，讓她感慨萬千。

于這位在冰面上成就了人生的運動員而言，無論對隊伍或者隊員，都如同家長一般重責在肩。

“我跟她們講的最多的是，現在所有的優越條件都不是你們自己帶來的，是前輩一年一年拼來的，讓這個項目越來越好，才讓大眾越來越多關注到你們，國家才愿意支持你們，站上世界舞臺，有展示自己的機會。”

在范可新看來，這枚寶貴的奧運金牌，于集體的意義勝過她個人。就像她的故事也是因此才廣為人知。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講述著，希望為短道速滑后輩爭取到更多的關注和話語權。

“拿到了這個最高的榮譽，傳承中國的冰雪運動，就變成了我的責任。把我的故事講給更年輕的運動員，讓她們快速成長，然后我們把這個（運動）一塊兒接著下去。”

對新一代年輕的運動員來說，那些摸黑在戶外冰場訓練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現在就條件太好了，”范可新不禁感慨，近幾年運動愈發精準化、科學化，隊里也配備專業的技術來支持隊員們的訓練，“比如科研人員，在我們訓練的時候會記錄一些數據，幫助和支撐我們訓練，還有很多保障，未來4年8年應該會出現很多的世界冠軍吧。”

冰面上那一吻被反復提及，她被無數次詢問是否打算告別，這位老將看上去還沒有離開冰場的打算。關于下一個目標，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米蘭！”

似乎還有更多的山等待她呼嘯而去，如同一陣泠冽的風。那么，怎樣才算是一個偉大的運動員呢？她有自己的注解。

“任何一個運動員都是偉大的，不只是站在世界舞臺上拿到成績才偉大，每一個個體都在通過不同的方式努力著，我認可努力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