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星上

秦暢憶

這世上總得有人相信童話。

楊又又寫下最后一句話便合上了日記本。深夜了，月亮升得很高，床板有些潮濕，楊又又的心里卻又暖又熱。

夢境里安徒生就這樣從白茫茫的迷霧森林里向楊又又走過來，他溫軟肥大的手掌握著她冰冷的拳頭，另一只手卷成喇叭狀，在她左耳邊輕聲說：國王和拇指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丑小鴨原來是一只天鵝，海的女兒變成泡沫的那一刻是幸福的啊……

然后，潮濕的迷霧開始散去，整個世界開始窸窸窣窣地長出綠葉和花朵來，像是有人緩緩揭開了頭頂一口沉重的鍋頂，陽光一層一層地傾瀉到地面上，在楊又又棕黑的發梢上一閃一閃，世界太亮了。

楊又又不是個合群的姑娘，塌塌的鼻梁，短睫毛、小眼睛，一頭短發。她不太會表達，長得也并不好看，和班里其他長頭發大眼睛穿著鮮亮長裙的女生比起來，楊又又再普通不過了，放在人堆里就是最不起眼兒的那一個。

可能是自卑的性格里透著一股特別的勁兒，楊又又平時上下課都喜歡一個人走，她對生活里的很多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很像網絡上走紅的一個斜眼睛卡通女孩兒，生澀的形象，眼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敵意，卻又盈著一眼望穿的清冽。

《安徒生童話全集》是小姨送給又又的15歲生日禮物，那是她最寶貝的一本書。對此楊媽媽還嗔怪了小姨幾句：“又又都這么大了，還給她看這種小孩子的書！看人家林瓦，比又又還小一歲呢，《少年萬事通》都看過好幾遍了。”

林瓦是五樓戴眼鏡的男孩，也是剛上初三，和楊又又一個學校，鄰班。楊又又讀書晚，在班上算是年齡最大的學生了。

不知道為什么，就樓下樓上的距離，倆人卻沒碰過幾次面，楊又又有時會心里犯嘀咕，這種幾乎零偶遇也太巧了吧。

都說女生花季年紀早熟，可楊又又一點兒也不，或者說，在她心里，從來都不認同“成熟”這個詞。

一次周末，楊又又和林瓦破天荒坐了同一班車，T17路。他們四目相對時只是笑了笑，一起坐了在最后一排，不說話——是真的覺得沒有什么要說的，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下車后的路上楊又又心想，自己每天都要走過這條路，卻幾乎錯開了和林瓦的每一次相遇，如果讓安徒生來安排，我們一定會發生好多故事吧？

“什么才是真正的成熟呢？”上樓時，楊又又撇過臉問林瓦。

“懂得別人的……眼神里的意思，然后……分得清真假吧，不是那么……容易上當。”林瓦是個不太愛說話的小男生，他卻認真地跟又又解釋自己的理解，語言顯得有些生澀吃力，然后他扶了扶眼鏡，有點兒靦腆地說：“那個，聽阿姨說你有一套童話全集，這周老師布置了話題作文，要寫一篇童話，你能借我看看嗎？”

又又其實不太愿意，這套《安徒生童話》是她的寶貝，甚至比所有課本都重要。楊又又猶豫了三秒鐘，最后還是同意了。她想了想說：“我媽老說我不如你成熟，你不是懂得別人眼神里的意思嘛，那么你看我現在的眼神，是不是愿意借給你呢？”

于是林瓦紅著臉注視著楊又又，幾秒之后他說：“我晚飯下樓來拿哦，謝謝。”說完就快跑著地上樓了，兩三階梯一步，差點兒一個趔趄跌倒。楊又又大聲地笑了。沖樓上喊：“嘿，把你那本《少年萬事通》帶下來吧，我想看看。”

楊又又一丁點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她只是想知道“成熟”的人，都看些什么書。

兩本厚厚的書籍交換的時候，門口的楊媽媽忍著吃驚的神情，一邊解開圍裙，一邊說：“多換換書看看，童話書看多了沒好處，畢竟是假的呀。”

楊又又沒搭話，回到臥室就掩上了門。

隨意地翻到書的正中間，書角有折痕的一頁自然被攤開，醒目的加粗黑體字印著：“太陽系九大行星。”上面的“九”被劃去，改成了“八”。林瓦好像對行星很感興趣，上面有些淺淺的鉛筆筆跡。

“冥王星的體積和質量太小，無法對天王星的軌道造成明顯影響。引力小，也不能吸引其他軌道附近的物體。公轉軌道也與眾不同。其他行星的軌道是近乎圓形，冥王星的軌道是一個橢圓形……鑒于這些原因，2006年8月25日，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投票決定，將冥王星歸入矮行星的行列。”

楊又又這才發現，這本書是2008年1月重復出版印刷的，書皮看起來也顯得老舊。不過，這個已經存在了很久的常識，楊又又卻是現在才知道。說起來有點兒臉紅，她從未關注過天文常識。

“冥王星真可憐，矮行星。”楊又又的童話思維又開始發散了，被降了一級的冥王星變成了被趕出莊園的丑小鴨，孤零零地面對冷落和排擠。楊又又打開電腦，她頓時對“冥王星”這三個字有了強烈的了解欲。

百度百科里附帶照片的詳細介紹上寫著：冥王星目前還沒有太空飛行器訪問過，人們對它的了解甚至只停留在其表面上的大致容貌。唯一一顆探索冥王星的太空飛行器是美國發射的“新地平線號”……

“冥王星有5顆衛星呢！”楊又又一邊滾動著鼠標，一邊在電腦前自言自語起來。

關掉網頁，楊又又把書角上的折痕撫平，夾上一枚書簽，在上面寫道：希望冥王星永不隕落。

星期三下午的最后一節是作文課。老師在上課前先讓大家聽一篇范文：“這是（1）班林瓦同學上個周末的作文，寫得很好，大家聽一聽。

“《冥王星上有童話》……”

楊又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跳急促了一秒，然后安靜地聽完了整篇文章。

在這篇童話里九大行星化身成九位落難的魔法王子，其中必須有一人肯耗盡魔法，才能挽救所有人。不起眼兒的冥王星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它為了救八位哥哥，舍棄了自己的王子身份，魔法盡失，變得又輕又小。最后八位王子成功獲救，冥王星卻被流放到了天盡頭。很多年過去，八位王子重整國家，決定救回當年為他們犧牲的弟弟……

那天放學回家楊又又要關門的時候瞥見了上樓的林瓦。

“嘿！”林瓦突然叫住了她。

“書看完了，還你。”

“你說，冥王星會回到行星行列嗎？”楊又又接過林瓦手里的書，又想起了他那篇作文。

“不知道呢。”

“童話都是假的吧？”

“是的，不過，總得有人相信童話啊。”林瓦依然是扶了扶眼鏡，他的鏡片好像又厚了一些。

楊又又開心地笑了，然后她看向林瓦的眼睛，說：“吶，你也是相信童話的，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