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把你裝進口袋里

默豆豆

我的外祖父是一個知識很淵博的人，我最喜歡聽他給我講故事。看他閑下來了，我就端著馬扎坐在他旁邊，從充滿神話色彩的盤古開天地，到他坐在綠皮火車上聽到的外鄉(xiāng)叫賣聲，這些像是電影一樣在外祖父腦海里一幀一幀地放映，再通過他的描述，展現(xiàn)在我眼前。

我小時候了解的所有知識，差不多都是外祖父講給我的，這其中，就包括“不辭而別”這個成語的含義。

我8歲那年的一天，一位叔叔跑來我家，外祖父跟他說了幾句，就匆匆忙忙地出門了，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來。

他看起來很疲憊，平時因為愛笑而堆積起來的眼角皺紋，罕見地舒展開了。他伏在八仙桌前寫字，是一封信，我只瞥了一眼就看到“不辭而別”這四個字。我問外祖父，不辭而別是什么意思。

“就是沒有說再見就離開了。”

“那豈不是很沒有禮貌？”

他嘆了一口氣：“要是能再見到還好說，就怕再也見不到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外祖父最好的朋友去世了，前一天，他們還一起喝茶聊天。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討厭不辭而別，無論和誰分別，都要鄭重其事地說再見。

我想，外祖父也一定是討厭不辭而別的，直到4年前的冬天，他毫無征兆地先初雪一步離開，教會我時間是不等人的。

那段時間，別人問我最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時候，我會回答：“我媽媽的父親去世了。”那個時候的我居然妄想以這樣混亂的邏輯語言來盡可能地疏遠我與外祖父之間的關系，可是沒有用啊，我還是好想他。

小時候，無論冰涼的機器觸碰牙齒帶來怎樣的痛感，我都戒不了糖果的甜味。我在北方上學，每次一回家，外祖父就會提前買好各式各樣的糖果，藏到家里的各個角落，一邊告訴我糖吃多了對牙齒不好，一邊背著媽媽往我手里塞。

我拽著他的胡子問他：“為什么你會有這個？”他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糖，剝好放進我嘴里，寵溺地揉著我的頭說：“囡囡長大了也會有的。”可是后來我長大了，大到已經不能再被他抱在懷里撒嬌，卻還是沒有長出胡子。

這是外祖父騙我的第一件事情。

南方的春風暖得很，把桃花吹得肆意綻放。外祖父騎著老式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車架上，他帶我去放風箏，教我念“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帶我到河邊去抓小魚小蝦，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躲起來，直到我找不到他急得要哭的時候再突然冒出來抱起我，我氣急敗壞地沖他喊：“你去哪里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他一邊笑著，伸手拍掉我身上的塵土：“怎么會呢，囡囡那么可愛，我去哪兒都會帶著你的。”

我不開心了，小老頭，我找不到你了，你食言了，也沒有告訴我你去哪里了，可我還得回去上課呢，這次就不等你回來啦。

這是他騙我的第二件事情。

外祖父是一名中醫(yī)，村里的人生了病都會來找他。我很奇怪他怎么能記住那么多藥材的名字和功效，身后有那么多的柜子，為什么他隨便打開一個，就能從里面拿到想要的東西。我問起來，他就只是笑，說是熟能生巧。家里的人都說讓我跟他學習，以后從醫(yī)，他卻不愿意，說我志不在此，應該讓我自己選擇生活。

外祖父還寫得一手好字，以前過年的時候，鄰里街坊會拿著幾張紅紙，請外祖父幫他們寫春聯(lián)。他就會很興奮地帶著我一起忙活起來，裁紙研墨，寫好之后放到倉房里晾干，再一份份規(guī)整好，等人來拿。

后來，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帶回來了寫好的春聯(lián)，便沒有人再來找外祖父幫忙寫了，連自己家里用的都是買來的。大年初一，他聽著外面的鞭炮聲，為我堵住了耳朵，外面好吵啊，但我好像聽見他嘆氣的聲音了。

再后來，外祖父生了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連走路都需要拄著拐杖才能走穩(wěn)。甚至在偶爾的通話中，我需要猜才能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學業(yè)越來越繁忙，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家，他就緊握著我的手，問我有沒有長高，有沒有生病，然后從口袋里拿出幾塊糖塞進我手里，還不忘囑咐著讓我少吃點糖。

這些我都記著的，他最疼愛的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其實什么都沒忘。是他忘了，忘了再揉一揉我的頭發(fā)，問我長高了沒有，忘了拿出他新買的童話書，問我會不會想要一個和小紅帽一樣好看的帽子。

史鐵生說，人死了之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可外祖父說他不會，他會變成路邊的一顆小石頭，這樣他的囡囡就可以把他裝在口袋里，到哪兒都帶著他了。

那個時候，我一點也不害怕，覺得什么生呀死呀的都太遙遠了，我的小老頭這么可愛，怎么會變成小石頭呢？

可是，小老頭，我現(xiàn)在害怕了，我不想把你裝進口袋里，我想你了，我還不知道，你到底變成了哪顆小石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