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的蹤影：從書面文獻到地下圖像

范子燁

清吳世涵《雜詩》二首其一曰：“晉人尚任達，厥風(fēng)竹林始。”活躍于公元三世紀中葉的“竹林七賢”，聲譽素著，雖然這一名士群體中各位成員的文化功業(yè)與政治修為各有差異，人生道路和思想意識亦各自不同，但在南朝則基本上都成了士人的精神偶像。近半個世紀以來，在南京地區(qū)有關(guān)“竹林七賢”圖像的地下考古發(fā)現(xiàn)，為我們重新認識“竹林七賢”及其與南朝文化的關(guān)系，提供了鮮活的資料。關(guān)于“竹林七賢”磚畫，在江蘇地區(qū)主要有三次考古發(fā)現(xiàn)：第一次是1960年在南京西善橋南朝大墓，第二次是1968年在丹陽縣胡橋?qū)毶絽羌掖迥铣哿辏谌问?013年在南京棲霞鎮(zhèn)獅子沖北象山南麓南朝大墓（對以上發(fā)現(xiàn)，我們分別用ZL1，ZL2，ZL3代稱）。據(jù)王子高先生介紹：“獅子沖大墓沒有完全發(fā)掘，從已有的資料看，在M1西壁發(fā)現(xiàn)了半幅竹林七賢，因其它未完全發(fā)掘和資料未完全公布，墓東壁是否有另外半幅竹林七賢，M2是否有竹林七賢磚畫目前都不知道。”但我們可以推斷，在編號M1的大墓中，東壁肯定還有另外半幅“竹林七賢”磚畫，同時，其中必然有榮啟期的形象，因為這既是藝術(shù)慣例的延續(xù)，同時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兩壁對稱。“竹林七賢”這一名士群體作為南朝士人的精神偶像，不可能被拆開來表現(xiàn)。M1是ZL3的核心，墓中出現(xiàn)“竹林七賢”磚畫，與墓主人生前的文化趣味肯定有密切的關(guān)系。目前，六朝考古學(xué)界基本傾向于ZL3之M1是昭明太子蕭統(tǒng)墓，倘若事實如此，那么，當(dāng)代的《文選》學(xué)研究無疑就增添了鮮活的材料，顯得更加熱鬧，就像紅學(xué)家們找到了曹雪芹的墓地一樣。這里我們從蕭統(tǒng)本人以及蕭統(tǒng)《文選》中有關(guān)的詩文出發(fā)，考察一下蕭統(tǒng)與“竹林七賢”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竹林七賢”之本事，首見《世說新語·任誕》第1條：“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yù)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在東晉時代，“七賢”是人物品藻的重要對象。《世說新語·品藻》第71條：“謝遏諸人共道‘竹林’優(yōu)劣，謝公云：‘先輩初不臧貶“七賢”。’”而劉孝標注引《魏氏春秋》：“山濤通簡有德，秀、咸、戎、伶朗達有雋才。于時之談，以阮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倫也。”也就是說，阮籍是“竹林七賢”的首要人物。關(guān)于“竹林七賢”的排序，在我國中古史籍中是確定無疑的，陶淵明《集圣賢群輔錄》載：

魏步兵校尉陳留阮籍字嗣宗

中散大夫譙嵇康字叔夜

晉司徒河內(nèi)山濤字巨源

建威參軍沛劉伶字伯倫

始平太守陳留阮咸字仲容籍兄子

散騎常侍河內(nèi)向秀字子期

司徒瑯邪王戎字浚沖

右魏嘉平中，并居河內(nèi)山陽，共為竹林之游，世號竹林七賢。見《晉書》、《魏書》。袁宏、戴逵為《傳》，孫統(tǒng)又為《贊》。

“右魏嘉平中”云云，是陶淵明的自注性文字，他意在表明“竹林七賢”事跡的來源：陶淵明之前有陸機、王隱、虞預(yù)、朱鳳四家《晉書》，這里陶淵明所指可能是王隱的《晉書》，《魏書》是曹魏史家王沉所撰，所謂“袁宏、戴逵為《傳》”是指袁氏《名士傳》有關(guān)“竹林七賢”的記載和戴逵《竹林七賢論》的相關(guān)文字，東晉孫統(tǒng)的《竹林七賢贊》可能是袁氏《名士傳》有關(guān)“竹林七賢”部分的附麗之文，即每傳后的最后一段，但早已經(jīng)亡佚了。由于王沉與阮籍為同事，故當(dāng)熟知“竹林七賢”之事，盡管《魏書》最后勒成，卻具有當(dāng)代人寫當(dāng)代人的性質(zhì)，所以唐人劉知幾稱此書“多為時諱”。由此推斷，陶淵明對“竹林七賢”的排序乃因襲史家之舊例，最早可以上推至王沉。這就為我們考察“竹林七賢”磚畫提供了一把鑰匙，對其排序、題榜與畫面，我們可以有更清晰的認識并進行相對準確的解讀。

對于“竹林七賢”，昭明太子蕭統(tǒng)是非常關(guān)注的。他曾經(jīng)作《詠山濤王戎詩》二首，詩序云：

顏生《五君詠》不取山濤、王戎，余聊詠之焉。

詩曰：

山公弘識量，早廁竹林歡。聿來值英主，身游廊廟端。位隆五教職，才周五品官。為君翻已易，居臣良不難。

濬充如蕭散，薄暮至中臺。征神歸鑒景，晦行屬聚財。嵇生襲玄夜，阮籍變青灰。留連追宴緒，壚下獨徘徊。

顏生是指顏延之。而顏延之的《五君詠》見于《昭明文選》卷二十一：

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沈醉似埋照，寓辭類讬諷。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阮步兵》）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驗?zāi)桑抡撝瘛Ａ⑺族昧髯h，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嵇中散》）

劉靈善閉關(guān)，懷情滅聞見。鼓鍾不足歡，榮色豈能眩？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宴？頌酒雖短章，深衷自此見。（《劉參軍》）

仲容青云器，實稟生民秀。達音何用深？識微在金奏。郭弈已心醉，山公非虛覯。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阮始平》）

向秀甘淡薄，深心讬豪素。探道好淵玄，觀書鄙章句。交呂既鴻軒，攀嵇亦鳳舉。流連河里游，惻愴山陽賦。（《向常侍》）

蕭統(tǒng)《詠山濤王戎詩》與顏延之《五君詠》，構(gòu)成了互補關(guān)系，蕭統(tǒng)身為太子，其情感、思想和境遇與顏延之是有差異的，所以他對“竹林七賢”能夠完全接受，并有意糾正顏氏的偏頗。李善注引沈約《宋書》曰：

顏延年領(lǐng)步兵，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dāng)時。劉湛言於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

也就是說，顏氏的《五君詠》寄寓著自況之意，即是借五位竹林名士抒發(fā)內(nèi)心的憤懣和不平。蕭統(tǒng)對此持欣賞的態(tài)度，所以選錄《五君詠》，但又認為拋棄山濤和王戎是不公正的，所以作詩二首，以補顏詩。作為當(dāng)朝的太子和未來的君王，蕭統(tǒng)對山濤和王戎的政治素養(yǎng)和才能或許也是很看重的。但在著名的《文選》中，有四位竹林中人的31篇作品入選，具體情況是：阮籍《為鄭沖勸晉王箋》（卷40）、《奏記詣蔣公》（卷40）、《詠懷詩》十七首（卷23）、嵇康《琴賦》（卷18）、《憂憤詩》（卷23）、《贈秀才入軍五首》（卷24）、《雜詩》（卷29）、《與山巨源絕交書》（卷43）、《養(yǎng)生論》（卷53）、向秀《思舊賦》（卷16）;劉伶《酒德頌》（卷47）。阮咸、山濤和王戎沒有作品入選，因為其文學(xué)成就確實不夠突出。可見山、王的政治地位以及阮咸的藝術(shù)才華并未完全左右昭明太子的文學(xué)眼光。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蕭統(tǒng)對“竹林七賢”不僅有非常特殊的興趣，而且還有非常認真的研究。《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

性寬和容眾，喜慍不形于色。引納才學(xué)之士，賞愛無倦。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xué)士商榷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于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并集，文學(xué)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

四位竹林名士的31篇作品之進入蕭《選》，就是昭明太子與東宮學(xué)士們“討論篇籍”“商榷古今”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其個人的趣味對作品的選錄有更直接的關(guān)系。《梁書》本傳又載：

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侯慚而止。出宮二十余年，不畜聲樂。少時，敕賜太樂女妓一部，略非所好。

左思的《招隱詩》二首見于《文選》卷二十二。由此可見，蕭統(tǒng)對自然山水的欣賞與選錄左思《招隱詩》有絕大的關(guān)系，這一事實足以表明，其選錄竹林名士的作品，絕非偶然。上述情況可以視為判斷ZL3之M1為蕭統(tǒng)墓的一個旁證。

在ZL1出土的《竹林七賢和榮啟期》磚畫中，彈琴的嵇康臉部朝向阮籍，表明他是在為阮籍的長嘯伴奏，而阮咸彈阮更增加了和聲的豐富性——在優(yōu)雅悠揚的樂聲中，山濤正襟危坐，端起酒杯，劉伶貪戀地俯視著酒杯，似乎用手指輕輕地滑過酒的表面，王戎瀟灑地舞弄著他的如意，向秀眉峰攢聚，陷入沉思，凝想中仿佛進入了莊子的哲學(xué)世界。原來這是一幅竹林七賢雅集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