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艾寧
從文學脫口秀中,獲得一點對出版的啟發。
自唐代中國發明了雕版印刷術,有了印本書,正式的出版業開始出現以來,文學與出版始終如膠似漆。出版讓文學的靈光乍現得以永恒流傳,文學則不斷蕩滌著出版最自由浪漫的靈魂。但在去年,半路殺出個“脫口秀”,“劫持”了溫婉的“文學”,二者之間產生了極強的化學反應,“出版”不得不向“脫口秀”虛心請教,希冀重獲“文學”的芳心。
轉眼間,第二季文學脫口秀比賽落下帷幕,這對起初不被看好的新CP,如今也算歷經大風大浪挺了過來,甚至勢如破竹,知名度和影響力與日俱增。第一季的參賽選手還主要局限于文化圈內人士,如學者、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社編輯、文化記者等,第二季的選手就已經擴展至石油工人、科研人員、心理咨詢師、脫口秀演員、攝像師、財務工作者等多個行業從業人員。
而當人們疲于閱讀文學圖書,看起文學脫口秀卻津津樂道時,一定是出版的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為此,我們請教了大賽的主辦方、部分評委和選手,從文學脫口秀中,獲得了一點對出版的啟發。

這是選手王一卜從自身經驗總結而來的感悟。
王一卜是參加過兩季文學脫口秀比賽的資深選手,目前杜克大學比較文學專業在讀,同時她也是一位青年作家、譯者、業余脫口秀主持人。她是決賽選手中唯一在文學脫口秀比賽外有脫口秀經驗的人,由內而外的“冷幽默”、娓娓道來的節奏感和思考問題的深度,讓她的風格在參賽選手中獨樹一幟。
在這季比賽中,王一卜主要吐槽了兩個現象:一個是“作家普遍有點窮”,另一個是“創作者難以得到理解”。“它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互為因果——要是文學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關注,作家也就能富裕些;如果創作者全去迎合風潮,賺得盆滿缽滿,他們此時寫出的東西往往不愁得不到理解。”
出版的境遇也是如此——要是那些記錄社會發展、譜寫人類文明的優質好書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關注,出版業就能富裕些;如果出版方全去迎合風潮,賺得盆滿缽滿,他們此時出版的東西往往不愁得不到理解——卻磨滅了出版人以智識和眼光甄選人類文明結晶的價值。當然,兼具品質和市場的“白馬型”圖書不是沒有,只是鳳毛麟角,大多數作品都需要出版人在二者之間斟酌,尋找平衡。
為了走出這個怪圈,王一卜從她說脫口秀的經歷中總結出一點經驗,同樣適用于出版人。“對寫作者而言,說話不是難事,我們擅長滔滔不絕地輸出觀點,把人講得暈頭轉向。但用幽默的方式去輸出,也許就沒有那么容易。凝練的語言更能制造‘笑果’,因此脫口秀稿比普通發言稿更要求字斟句酌。”反觀出版,當出版人向讀者推介一本書時,只顧滔滔不絕地講述這本書承載了作者和編輯多少心血,讀者聽了可能會昏昏欲睡,而如果放棄堆砌華麗辭藻,用凝練幽默的語言講講讀者為什么需要這本書,或許這份精神餐點才會變得更適宜入口。
問題在于,如何將語言訓練得凝練幽默?王一卜的訣竅是轉換視角,站在觀眾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語言。“在許多受眾心里,文學比較陽春白雪,脫口秀則‘下里巴人’了些。這種觀點往往把文學與脫口秀的互動變成一種凝視——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凝視。但這個比賽把凝視變成了對視,它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對話。”在“平視”的關系下,一切從上至下的灌輸和說教變得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溝通,甚至給觀眾留下些辯論的空間,信息的觸達才會更直接有效。出版人與讀者的關系亦如此。
當然,若一部書的內容因艱深而得不到廣泛歡迎,也絕不代表它不值得被創作。對出版從業者來說,讓圖書變得更誘人,絕對不是曲意迎合,也絕不是一味討好讀者。就像王一卜說的那樣:“好作品憑借自身氣質贏得尊嚴,而不是向市場搖尾乞憐——我想那是不長久的。”
參賽選手叢子鈺則從另一個角度提取了脫口秀對出版的價值。叢子鈺是青年作家、青年批評家、文化記者,他以批評家毒辣的眼光審視“嚴肅文學”:“就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樣,它太嚴肅了,不好笑,所以也不通俗。”
他認為,這個世界上既要有先天之下之憂而憂的嚴肅文學,也應該有狂歡的、充滿想象的笑話文學。“比如在當代作家中,劉震云的作品通常是好笑的,比較年輕的作家里,石一楓的作品也屬這一類。如果文學作品總是苦大仇深,可能很多年輕讀者讀著讀著就放棄了,因為不夠好玩。”在這點上,叢子鈺認為文學應該向脫口秀學學,學習如何放輕松,讓讀者閱讀的時候也能感到宣泄,感到爽。
而在作家石一楓看來,文學與脫口秀并不存在天然的界限,優秀的脫口秀文本本身就是一種諷刺現實的文學。諷刺現實的精彩程度,關鍵在于敢不敢“冒犯”。
脫口秀本身就是冒犯的藝術。詩詞賞析作者、《中國詩詞大會》第四季冠軍陳更在文學脫口秀中辛辣地吐槽了從“腹有詩書氣自華”向“腹有詩書財自發”轉變的唯利是圖的社會風氣。她認為,脫口秀中的誠懇、灑脫、犀利是值得文學借鑒的。王一卜也談道:“當脫口秀演員調侃某個現象或者群體時,其實在提供一種閱讀的視角,展現表達異議的決心。”開始說脫口秀以后,王一卜也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更勇敢的文學創作者與翻譯者。“不再那么畏手畏腳——最多被人笑一笑嘛!”
出版亦是如此,很多時候,這個行業顯得太恢宏、嚴肅、正經,以至于業內和業外之間好像砌了一堵墻,業內人抱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業外人卻不解我們緣何固執、又為何憤怒,導致出版和讀者的關系越來越背離。這時候,不妨放輕松,面對讀者,換一種溝通的角度,多一點冒犯精神和娛樂精神,多一份表達異議的勇氣,這樣無論是發掘選題還是營銷策劃,甚至是帶貨直播拍攝視頻,都不再被沉重的思想包袱束縛——最多被人笑一笑嘛!
脫口秀對出版更大的啟示在營銷思維的轉變。營銷編輯通過什么語言和手段來表達、推廣圖書,才能讓它有效到達每一位目標讀者?在這方面,脫口秀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示范。
參賽選手令狐秒就拿“四大名著”開“涮”:“我總結,四大名著是四塊石頭引發的血案。《紅樓夢》的石頭是女媧補天的通靈寶玉,《西游記》的石頭是受了日精月華孕育了孫悟空的石頭,《三國演義》為了爭奪一塊叫玉璽的石頭,《水滸傳》則是洪太尉撬開鎮妖魔的石碑。所以說四大名著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石頭歷險記》。”
這樣對“四大名著”刁鉆的調侃,令大賽評委、《收獲》主編程永新耳目一新:“讓圖書有效到達讀者,需要新穎的角度。每年讀書日,出版人都在告訴讀者讀書有多么重要,但這種宣講的效果,可能就不如‘四塊石頭’這種段子更直接有效、風趣幽默。”
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胡文駿對此還做了知識點補充:“四大名著其實都是很接地氣的經典,當中有很多脫口秀元素,比如,《西游記》中豬八戒講過很多諧音梗,《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懟人文學’則比楊笠、李雪琴早了300 年。”
參賽選手治辰也特別強調了“觀眾思維”的重要性。治辰是文學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也是脫口秀大會第一季的亞軍,本季奪冠的熱門人選,他認為:“文學誠然是作家的智力創造,但如果只是孤芳自賞,那文學的天地就會越來越窄。”對此,筱墻博士所見略同。筱墻博士研究的是環境科學,目前在科研機構任職,業余撰寫科普文章,也是一名詩歌愛好者。她認為,好的脫口秀作品,一定是經過與觀眾反復溝通,根據反饋打磨出來的,內容從業者都應當具備這種及時收集反饋的能力。
正如程永新所言:“如今傳播文學的媒介越來越豐富,有網絡、影視、圖書、期刊,甚至脫口秀也成為傳播文學的媒介之一。而每年僅圖書的出版品種就有數十萬之多,讀者的選擇權極大自由,如何吸引讀者的注意力,讓他偏偏選中你出版的這本書?這中間有大量的工作需要營銷人員去推動。而對于大多數非專業讀者來說,產生愉悅感就是決定他們做出選擇的重要因素。”
脫口秀是一種愉悅的方式,讀書也可以像脫口秀一樣,給讀者帶來愉悅感,關鍵在于圖書營銷如何通過提煉書中有趣的內容打動讀者,就像脫口秀演員如何在無聊的生活中挖掘笑點一樣,這需要細嗅薔薇的感知力和敏銳的觀察力,并將其凝練為有趣的語言傳遞給受眾,這是每一位出版從業者應該向脫口秀演員學習的地方。
程永新堅信,文學像水一樣,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一種精神產品,文學與音樂、繪畫、影視、脫口秀一樣,是當代精神生活的必需品。當代人之所以對文學疏忽,不是不需要文學,而是文學的傳播渠道和傳播方法滯后,讓文學掉了隊。打通文學與讀者的溝通渠道,恰恰是出版人的價值所在,只有這樣,讀者對于文學的需求才能被挖掘、被滿足。

騰訊新聞文化頻道主編、“文學脫口秀”項目發起人 王姝蘄
“我想脫口秀或許是視頻時代可供文學生長的一小塊試驗田。”騰訊新聞文化頻道主編、“文學脫口秀”項目發起人王姝蘄表示,“因為脫口秀與文學本就同根同源。”在程永新看來,文學與脫口秀的結合,不是良家少女被劫持,更像是脫口秀“女俠”拯救了“白面書生”,頗有點浪漫意味。而這種浪漫也體現在了播放第二季文學脫口秀大賽的元宇宙梅書店中——滑動騰訊新聞的H5 可看到浩瀚星空中飄浮著本屆文學脫口秀大賽所提及的圖書書單,如“四大名著”、《局外人》《老人與海》《挪威的森林》等,也可以在QQ 閱的專題中閱覽電子版,這是脫口秀“女俠”留給文學和出版的溫柔。
未來,文學脫口秀比賽還會一直辦下去,王姝蘄發出邀約:“期待與實體書店合作,為文學脫口秀提供持續的、常態化的開放麥場地,共同打造一個文學愛好者周末聚會的新去處。騰訊新聞作為媒體平臺方,也期待與傳媒公司合作文學脫口秀綜藝節目。”程永新則希望通過這種喜聞樂見的形式拉近文學與讀者的距離,“文學脫口秀能讓讀者更加了解作家、編輯等文學從業者的心聲,同時,文學也豐富了脫口秀的內涵,這是雙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