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的美學意蘊解析

一、引言

2005年，長篇小說《天瓢》問世，這是曹文軒的第一部成人小說，也是他“創作生涯中的一部標志性作品”。身為作家，他有著清醒的美學堅守;身為理論家，他在《小說門》《面對微妙》中多次闡述他對小說創作、文學功用的見解;身為研究家，他又極為熟悉當代文學狀況。因此，身兼三職的獨特身份使他的小說創作有著更為明確的美學追求，“我在理性上是個現代主義者，而在情感和美學趣味上卻是個古典主義者”。[1]并一再重申“文學是以審美為導向的生存體驗”[2]“文學的職能在于為人類社會的存在提供和創造一個良好的人性基礎”。[3]《天瓢》正是這樣一部承載作家美學追求和深刻哲思的力作。

二、理蘊情豐的“天瓢”

小說原名《被雨淋濕的村莊》，據說有作家出版了類似書名的作品，曹文軒決定為小說改名。為了給自己最為看重的作品取一個滿意的名字，他可謂是絞盡腦汁。甚至還曾向他的博士弟子們征集過書名，但最終都難遂心意，直到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從洗衣店拿回的襯衫標簽上看到了“天瓢”兩個字，頓時豁然，這正是他苦苦找尋的。而這個書名也確實起到了一見傾心的效果，它深深抓住了讀者的注意力，勾起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天瓢”二字既給讀者以震撼，也激發起了閱讀興趣，如天瓢是什么，小說內容會寫什么，等等。

翻開小說，目錄上各種名目的雨一一進入眼簾，又一陣沖擊襲來。筆者迫不及待地翻開文本，第一行字便是“大水湯湯”，將人們帶進一個水的世界，雨的王國。書中人物的生活、愛恨、命運的展開和轉折都與雨緊密相關。油麻地的自然萬物、人間生活都在雨中鋪開和延展。讀完最后一行字，掩卷沉思，不覺莞爾，至此，似乎終于解開了謎底。油麻地的花鳥蟲魚、男男女女在這雨里上演了一場場浸潤著情與欲的愛的樂章。天地萬物營造出一種天人合一、萬物齊一的和諧交響樂。當然，根植于中國古代文化的學者曹文軒，其采用“天瓢”為書名，不僅是為了契合小說人物在雨中發生的故事，更是暗含他對人生和自然的多重思考。

油麻地是個多雨的地區，豐富的雨水不僅滋養了油麻地的沃土，給人們帶來富足的生活，同時，它也任性地為所欲為，給人生帶來災難和打擊，甚至奪去無辜的幼小生命。所以，在小說中，才有童年的杜元潮因為不甘被邱子東擺布而被丟進墳坑，又冷又怕的他還要遭受無情的狗牙雨的鞭撻;被杜元潮擠兌的在油麻地失去立足之地的邱子東，試圖在葉家渡安家，房子在修建的過程中不停地遭受不正經的半吊子雨的捉弄，以致大大延誤了工期，從而浪費了大量錢財，新房建造工程難以為繼，才不得已拆掉象征繁華和地位的老房子;杜元潮與艾絨的獨生女兒，4歲的琵琶，如此純潔可愛的小姑娘，在詭詐的巫雨的誘惑下，一步步走近池塘邊，被大水吞沒。

三、應和人間愛恨情仇的雨

《天瓢》各章均以雨命名，全書共12章，出現了20種名目的雨，據曹文軒自己說，這些雨有的來自唐詩，多半來源于家鄉。該書可以說是一個雨的大觀園，這些雨名目繁多，色彩各異，作家調動各種知識儲備，賦予它們鮮明的個性色彩，每種雨都有自己的性格脾氣、有自己的色彩風姿。如充滿詩意、引人無限遐想的妖嬈多姿的香蒲雨、金絲雨、梨花雨、楓雨、梧桐雨、雁雨和胭脂雨;尖利刁鉆、任性詭譎的狗牙雨、箭雨、鬼雨、巫雨、黑雨和半吊子雨;更有讓人難辨真偽的騷雨、癡雨、瘋雨和病雨。這些風采、脾性各異的雨被作家渲染得生動傳神、搖曳多姿，給人以無邊的美的享受。

曹文軒的小說擅長寫景，充滿南方地域風情的景物描寫給小說增添了詩情畫意，也豐富、充實了小說的意涵，作品中的風景當然不是閑來之筆，正如作家所說，“小說家寫草木山水，并非無意點綴。它們是原因、根據和一切可能性賴以存在的根基”。[4]

因此，《天瓢》中名目繁多的雨就遠遠超脫了它的自然物象本身。對江南小鎮油麻地而言，這些雨既是正常的自然現象，又參與、見證了油麻地幾十年的興衰榮辱，也融入每一個油麻地人的生活和性格中。“雨”與“欲”諧音，因此，這些雨也代表或激發了人物各種各樣的欲。愛、恨、情、仇、陰謀、報復、爭奪，名與利，等等。雨和著人的欲望，達到情景交融。正如著名編輯安波舜所說，“雨是小說的時空背景，也是命運轉換的契機，雨是詩意的比附，更是主題的象征”。[5]

作品主要講述了杜元潮、程采芹和邱子東之間的愛恨糾葛。其中，杜元潮又是作家著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五歲時，因為大水肆虐，其靠著一塊棺材蓋跟隨父親漂流到了油麻地，從而在這里展開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多雨的油麻地又注定了他今生的重要時刻都與雨分不開。童年時，被邱子東指使的大孩子推入墓穴，遭受“狗牙”雨無情敲打的杜元潮，像困在陷阱中的小狼，“狗牙咬嚙著他的肉體，更咬嚙著他小小的靈魂”。[6]激發了他韌性的反抗和證明自己的決心，催生了他成年以后對邱子東無情的必將置對方于死地的報復;在夢幻般的金絲雨中，杜元潮與程采芹兩小無猜，赤裸著小小的身軀在雨中盡情地嬉鬧玩耍，也是在這金絲雨中，兩個孩子偷窺到了對方最隱秘的存在，深深埋下了愛情的種子;杜元潮為了政治前途不得已放棄和采芹的愛情，在出嫁前夕，即油麻地鎮公布新任鎮長和書記的當晚，深情而失望的采芹引導著杜元潮來到蘋果園，和著蘋果花甜絲絲的香味，沐浴著天上如粉末一般無聲無息的綿綿不絕的啞雨，將自己交給杜元潮;采芹出嫁的那天，在瓢潑大雨中，杜元潮獨自一人來到河口，孤雁哀鳴中，倚著一棵落盡葉子的孤獨苦楝樹，癡癡目送采芹離去;在鬼雨的夜里，杜元潮耐心地收集李長望的罪證，并最終將他徹底扳倒;大雨使他與蘇州來的艾絨相遇、相知、相戀;“在一個又下雪又下雨的天氣——雪如飛鳥的天氣里”，他的女兒琵琶出生了，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幸福圓滿;當然，當杜元潮為滿足自己的功名欲而下令燒毀千年蘆葦蕩后，天上下起了混合著燒焦的蘆葦的黑雨。黑雨暗示了杜元潮內心超越自然局限和社會道德規范的不可遏制的欲望。欲望主宰下的杜元潮逐漸失去理性的控制，他的人生也開始走下坡路。

杜元潮與采芹的約會越來越頻繁，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將妻子、女兒長時間地丟在家中，溫柔、孤獨的艾絨越來越深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從而忽視了對女兒的照顧，才使女兒琵琶在巫雨的誘惑下跌進池塘。琵琶離去一年后，艾絨也離開了油麻地，回到了蘇州的父母身邊;在油麻地生活、掙扎、爭斗了60年的杜元潮，在65歲時，又被裝在黑漆棺材里，和著天上的大雨、地上的湯湯大水離開了油麻地，向著當年漂來的方向漂去，完成了生命的一次輪回。

除去主人公杜元潮，書中其他人物的生活和命運也與雨緊密相連。邱子東的家里原本是油麻地一帶僅次于程瑤田的大戶，卻因為暴雨中的一次崩排傾家蕩產，曾經的富家少爺沉寂下僚;半吊子雨加速了他與杜元潮斗爭中的敗亡;最后又是在雨中，使辛苦找尋兩年多的他得償所愿，找到了杜元潮腐敗墮落的證據——在瓢城為程采芹建造的藏嬌金屋;“一生浸潤在雨里”的程瑤田最后死在肆虐的大雨中;那個無知無識，一生憑本能生活的二傻子為了追趕發情的小母牛，活活被雨淋死在蘆葦叢里;那個父母因雨結緣，又在雨雪天出生的小姑娘琵琶，在邪魅巫雨的誘惑中魂歸池塘;不獨如此，油麻地人的性格也深深浸潤了雨的靈魂，在陰雨連綿的天氣，油麻地人的情緒、心緒也和這連綿的雨一樣，一切了無生氣。“它既養育著他們，也麻木著、鈍化著他們。油麻地的人臉色永遠是蒼郁的，手心永遠是潮濕的，目光永遠是呆滯的，口齒永遠是木訥的。”[7]

四、“物”我合一的小馬駒

除了作家傾力描摹的雨外，作品中還有一個物象也是不可忽視的，它的存在使杜元潮的故事更加神秘朦朧，更加搖曳多姿，那就是白色的小馬駒。小馬駒一共出現了5次，而且總是在杜元潮人生中的重大時刻出現。很顯然，作家是把小馬駒當作了杜元潮的另一個化身。

小馬駒第一次出現，是在扳倒李長望最關鍵的那天晚上。憑借縝密的心思和細致的謀劃，杜元潮在多年的壓抑、屈辱、隱忍之后終于爆發，要讓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們看到他站起來。所以，這天晚上，他看到的小馬駒“一身純白，身材修長而優美。它不走也不跳，永遠是一個腦袋上引、以觀蒼穹的姿勢。這個姿勢，富有神性。”[8]

第二次是老同學季國良決定提拔杜元潮做鎮長，而做鎮長，就得放棄采芹，他如果不做，他的對手邱子東就要做。面臨仕途和愛情的抉擇，杜元潮陷入矛盾。這天，小馬駒又出現了，“它先是站著，然后開始在麥田間的田埂上走動，再接下來便是奔跑……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現了……”[9]與第一次不同，這次的小馬駒十分不安定，它在桑林間或站或跑，難以安定的形態活化出了杜元潮內心的巨大起伏。

第三次是火燒蘆葦蕩的當晚。在杜元潮的帶領和指揮下，油麻地鎮的各項工作都名列前茅，鎮委會辦公室里掛滿了各項獎狀和旗子，但杜元潮還不知足，為了將他的王國擴大，“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報的報表上，他領導下的油麻地，糧食數字更大一些”。[10]他下令燒荒，蘆蕩大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天空。無所不知的范瞎子歷數油麻地歷史上蘆蕩大火帶來的災難。這天夜里，杜元潮輾轉難眠，久違的小馬駒又出現了，這次的小馬駒時而低頭嗅地、時而仰頭看天的狀態，實際上是在提醒杜元潮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更多的時候，“它是站在院里的一棵桂樹下”，這幅情景是多么美妙，很可惜，當杜元潮想近距離觀看白馬駒時，它卻像夢一樣消失了。說明火燒蘆葦蕩造成劉家橋小孩被燒死的悲劇使杜元潮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但可惜這種審視沒有長久。杜元潮悵然若失，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真，就在當夜，邱子東出手了，杜元潮的政治生涯開始遭遇第一次危機。

小馬駒第四次出現又是在一個秋夜，與以往的祥和相比，白馬駒顯得有點兒慘淡無光，而且一刻也不能安定。“它不住地用蹄子刨著土地，并用尾巴不住地甩打著一棵樺樹的樹干，月光下，就見落葉紛紛。”[11]這個形象讓杜元潮也心有不安。白馬駒似乎預感到了什么災禍將要發生，似乎想要提醒杜元潮注意。果不其然，一夜難眠之后，杜元潮在門口發現了一條盤著的蛇，后來又遇到了種種不祥的暗示，但可惜人與獸言語不通，杜元潮始終沒有領悟白馬駒的提醒和警示，就在當天，小女兒琵琶在雨中命喪池塘。

小馬駒最后一次出現，是在杜元潮被抓的當夜。“看到的人說，它像馬駒，又不太像馬駒，不知是一種什么東西。他們看得心驚肉跳，看得肅然起敬。沒有一個人打開門來去驚動它。”[12]很顯然，油麻地人眼中的白馬駒像馬又不像馬的樣子暗示了杜元潮的多面形象，即作品借采芹之口所說的，杜元潮“既有文性子，又有蕩性子”。5歲時一無所有的杜元潮和父親隨著一塊棺材蓋漂到油麻地，油麻地人非常寬厚地收留了他們，因此，杜元潮對油麻地充滿感恩。所以，他在擔任鎮黨委書記的多年中，既不像前任李長望那樣霸道和放蕩，也不像搭檔鎮長邱子東那樣吆三喝四，盛氣凌人。他從來都是文質彬彬，干干凈凈，風流儒雅，憐貧惜弱。他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將油麻地打造成一個樂園。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這個鄉親們心中眼中的好人、好干部杜元潮在對待給自己童年時期造成無數次屈辱和痛苦的邱子東報復起來時又是如此心狠手辣，不留一絲活路。多情、冷酷的杜元潮為了童年的夢想，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慢慢將程瑤田家被分走的家什用具一一找回來，并神不知鬼不覺地利用油麻地給自己和采芹在城中置辦了一套大宅。杜元潮是多面的，油麻地的普通人永遠是看不清摸不透的，但是他卻在油麻地的歷史上涂抹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在他的真實面目將要揭穿在世人面前時，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馬蹄聲。

此外，優美的詩化語言的運用、富有畫面感的場景設計、人性美的挖掘、詩詞歌賦的融入和穿插等，都增強并豐富了的《天瓢》的美學意蘊，共同造就了這部“形”“神”兼美，“對生命和自然幾近柔情的肅穆和崇拜”的純美的小說典范。而這一切都得益于曹文軒的兼收并蓄、博采眾長，從中既可以看到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繼承、對現當代文學中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一脈的美文創作風格的延續，又能看出其對西方文學大家如雨果、蒲寧、托爾斯泰等的借鑒與吸收。

參考文獻：

[1]曹文軒.紅瓦黑瓦[M].南京：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2005.

[2][3][4]曹文軒.小說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5][6][7][8][9][10][11][12]曹文軒.天瓢[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度鹽城市政府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曹文軒成人小說《天瓢》研究”（項目編號22skC189）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馬秀麗，女，碩士研究生，鹽城工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教學與研究）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