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草

武俊嶺

又到清明了。壽張縣紙王村十九歲的寡婦甜草，左手提著一包袱紙錢，右手牽著四歲的兒子，爬上金堤，望見一里之外的那座大墳、那塊石碑、那棵有著濃綠葉子的白臘嘉樹。

雖然小腳，雖然提紙攜子，但甜草感覺不到道路的難行。

到了。白臘樹蔭黑色遮在灰白的石碑上，“義士王存仁之墓”赫然入目。這七字，是存仁的仆人請本地書法名家張稷臣寫的，柳體。

甜草把紙錢點著。火紅紅上揚。甜草在墳前跪下，開始了絮絮地訴說：存仁，你走了三年了。你的兒子，已經四歲了。一年里，我來看你、看你的白馬、看你的義仆三次，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

雖然我們只做了兩年夫妻，但我會永遠記住咱們的深情。成親一年，我給你們王家誕下一子。如果沒有你的后代，我會與白馬、義仆一樣，隨你而去。

你十二歲時，得了一匹良駒，全身雪白。你騎在馬上，像飛一樣奔跑。你揮舞長鞭，把小偷、劫匪打倒在地。偶爾，也好勇斗狠、惹是生非。喜得白馬后時間不長，你得到一個善跑如神行太保的仆人。你騎著白馬、仆人緊隨馬側，在河堤之間飛奔而過。這情景，看得我的心兒怦怦直跳。我站在金堤上，與你眼光觸碰時，做你妻子的念頭強烈萌生。我央求母親，請媒婆去你家提親。

十四歲那年，你把我娶進你家。從此，我們琴瑟和鳴， 快樂得無與倫比。

災難的十六歲來到了。這年秋天，你騎馬攜仆人行走在河邊，遇見一個趕考的舉子低聲哭泣。你問原因，舉子說，在城南三十里的裴城寺遭劫了。你問這大膽的劫匪是什么人呢？舉子說，他自稱是王存仁。

你聽了，全身于馬上挺立起來。白馬咴兒咴兒而叫，附和你的憤怒。仆人把白臘棍子一掄，大罵了一聲。

你一把把舉子拉到馬上，呼嘯而去。三十里，不一會兒便到。后又沿著黃河往西追趕二十多里。舉子看到前方有兩人背著包袱騎馬慢行，便說，正是這兩人。

你讓舉子下馬，隨即朝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馬如疾飛的箭矢，沖到二人身后。你揚起鞭子，一鞭一個，把劫匪打于馬下。舉子取回自己的銀兩。

第二年二月，舉子考中進士，授職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想酬謝你，并且把你引薦給京城一位將軍帳下。庶吉士讓他的家丁前來，預先與你知會。

就在家丁來到壽張，打聽往我們村怎么走時，悲劇發(fā)生了。公公聽村人說有人訪你，誤以為是你的仇家尋仇來了。公公害怕了，讓家人找來兩個沙袋，有三百多斤。公公讓家人用繩子鎖住你的脖子。然后，讓你臥在一塊石板上。最后，那兩個沙袋就壓在你身上了。

可惜我當時在娘家住著，不然我會拼命阻止的。可惜你的仆人去放馬了，不然他會代你受過的。怨，只怨我那糊涂的公公太狠心了。

兩個沙袋壓住你，你一聲不吭。待公公見到來訪的家丁，問明情況，慌忙讓家人搬掉你身上的沙袋時，你已斷氣。

我從娘家聽到噩耗，讓弟弟駕上馬車來到家里。抱著你冰涼僵硬的身子，想想你的溫熱軟和，我哭暈好幾次。

你的仆人表現(xiàn)得奇異，竟然沒有哭出一聲。

公公后悔得沒法，頭撞墻壁，血流一臉。

因為二老尚在人世，第二天，就草草地把你葬在了村東原野，金堤河邊。

你的仆人騎著馬，先去買了一塊石碑，后去找書家寫字，在你的墳前立下了那塊石碑。仆人又去白臘樹林，選了一棵兩米多高的樹苗，栽在石碑右前方。

仆人立碑栽樹之后，便與白馬一塊兒，天天守在你的墳前，不吃不喝。

白馬，頭幾天還發(fā)出幾聲微弱的嘶鳴，后就臥下來，眼睛靜靜地流淚。仆人呢，身倚墓碑，默默凝視前方。

我聽說后，想去墳前勸阻，但考慮到男女有別，只好打消念頭。

半個月時，仆人、白馬相繼餓死。

公公對家人發(fā)話，把仆人、白馬埋在存仁左邊吧，堆成一個墳頭。

紙錢燒完了。甜草站起來。在甜草不停地傾訴時，兒子筆直而立，眼盯墳墓。甜草心說，兒子長大后肯定又是一條好漢。只為這一點，我也要好好活著，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

存仁，我們回家了，中元節(jié)我們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