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的衣衫

朱成玉

誓言和謊言，一衣帶水。是不遠的親，是相近的鄰，隔著一扇門、一堵墻，或者僅僅是一層窗戶紙。誓言是不疾不徐的散步，謊言是心急火燎的奔跑。誓言若是迷了路，就成了謊言，誓言若是撞了墻，也就成了謊言。誓言是把他人置心底，謊言是把自己放心尖。誓言是一塊凈土，若是長了私利的草，就成了謊言，誓言是一方靈石，若是生了欲念之翅，也就成了謊言。

走入婚姻殿堂的人大多海誓山盟過，但是感天動地的結婚誓言并未有效制止離婚率的不斷攀升，讓人對他們當初愛的宣言心生懷疑。更可笑的是，有人再婚的時候，依然要把同樣的誓言重復一遍。大多數誓言都是在大腦短路的狀態下產生的，那一瞬間沖動的火光，沒燎到頭發，卻燒焦了心。這誓言，就仿佛是為那一刻的歡娛蓋了一個印章，證明愛，曾經來過，除此，別無它用。

在對待結婚誓詞上，我倒是十分贊同一些敢于篡改傳統誓詞的“革新派”，比如，大嘴美女朱麗婭·羅伯茨給她的第二任丈夫的結婚誓詞是：“愛、支持但是不會順從”;桑德拉·布洛克嫁給一名賽車手時，宣讀的誓詞是“我們的發動機能不停轉，我就能一直愛你”。現在，西方民間十分流行的誓詞包括：“我們的愛能走多久，我就有多忠誠”、“我能愛你直到我們分手”、“我愿意直到我不愿意為止”等等。有些誓詞雖不那么冠冕堂皇，卻表達了那些新人們最真摯的情感。或許這是愛情或婚姻在日益崇尚實用主義的社會環境下的一種必然。愛你，但不能保證永遠愛你;結婚了，卻并不說明婚姻可以永遠美麗。世事無常，時過境遷，誰又能確保愛情永恒？有人說，愛情的存活期只有18個月。從這個角度講，“改版”后的結婚誓言倒是說出了不少人內心世界的真實想法，多了一份理性，反而更容易讓人接受，或許這就是它得以流傳的原因吧。

“冬雷震震，夏雨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生是夫家人，死為夫家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中國人的愛情誓詞，從古至今代代流傳。與其說這是誓詞，不如說是愛情的契約，更像是愛的枷鎖，愛得沉重，愛得壓抑，愛得循規蹈矩，愛得上綱上線，讓一代又一代的有情人不堪重負。

曾經在一些旅游景點的“愛情樹”上，看到情侶們樂此不疲地刻著愛情誓言，真不知道他們這是要讓愛情延續還是要把愛情弄死。誓言總是輕易說得出口，能夠踐行到終了的卻是少之又少。人世間，有至死履行誓言的巨人，更多的卻是半途而廢的侏儒。事實上，機場比婚禮現場見證了更多真摯的親吻，醫院的墻壁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的禱告。

信誓旦旦，實則假意惺惺，那是誓言摔了跟頭;指天誓日，卻又背叛初衷，那是誓言掉了懸崖。誓言的免疫力不高，所以時時感冒;誓言的能見度很低，所以常常追尾。誓言，是一些人的救命稻草;誓言，是一些人的華麗面具。誓言是稍縱即逝的螢;誓言是一閃而過的電。誓言，是頑皮的五六齡童，呵護不緊，一不留神，就偷偷溜到謊言那兒去了。

而謊言如同鴉片，吸了這口想那口。上了癮的人，為了吸上一口，常常會不惜出賣自己的靈魂。

同學聚會的時候，聽到一個令我們震驚的消息——上學時候品學兼優的小海竟然因為詐騙罪而被判了刑。想起大學里的他，是那樣純凈，喜歡顧城，喜歡海子，用孩子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始終信任著人世間的美好。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走上這樣一條黑暗的路。他受了一個傳銷頭子的蠱惑，說發展下線只是“幫他們賺錢”，他聽信了這個謊言，繼而又用謊言成功發展了下線，他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創業”方式了，從此深陷其中，想方設法地瘋狂發展下線，用一個謊言串起另一個謊言，無數的謊言使他非法牟取暴利達上百萬元，最后，謊言終于被揭穿，落得個鋃鐺入獄的下場。那顆曾經喜歡過詩歌的心，終究沒有敵過膨脹的欲念。我們去監獄看他，他萬分羞愧，良久無語，最后只說了一句說：“我的靈魂吸了鴉片。”

除了扼腕嘆息，我們沒有更多安慰的話，只希望他早日“戒毒”成功。這也提醒了我們自己，要像戒煙一樣遠離謊言，因為謊言里的尼古丁一點兒都不比香煙里的少。

看過一個故事說，一條狗追咬一個人，那個人蹲下身去，狗以為他要撿石頭打它，轉身跑了。碰巧路過一位老者，彎腰撿起一顆石子，向那狗扔過去，正好打在狗腿上，狗嚎叫一聲，跑得更遠。那人不解地問，狗都跑遠了，為何還要打它呢？老者說，既然蹲下了，就要真的打它，不然下次它就不信你了，會亂套的。這個故事讓我意識到，你的一句謊言，一次偽行，極有可能會造成破壞某種秩序的嚴重后果。就像兒時的一個不經意的謊言，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這件事讓我過早體會了謊言的可怕，無邊無際的懺悔周而復始地盤踞心間，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我的心靈切割得七零八落。

那時，村子里有個啞巴，是個孤兒，和我同齡，每天靠村里人的施舍過日子。我們淘氣，總是放狗去咬他，時間久了，他的性格變得很孤僻，仿佛對任何人都充滿了敵意。我和幾個小伙伴們打賭，說我能讓他聽我的話，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因為我發現經常光著腳的他非常喜歡我的涼鞋，每次我從他面前經過時，他都會一直盯著我的涼鞋看。我生命中最有殺傷力的謊言鬼使神差般迅速配制成功，我跟他比劃說，媽媽準備給我買新涼鞋了，到時候我把這個給你。啞巴高興壞了，每天屁顛屁顛跟在我后面，我讓他做什么，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我沒想到，一個簡單的謊言竟然有如此的功效。

有一天，在河里游泳，我不小心陷進淤泥里，出于自救的本能，我拼命掙扎，啞巴看到情況不妙，一個猛子扎下水，把我拽上岸來。可是我的腳上只剩一只涼鞋了，另一只陷進淤泥里。啞巴又一次跳下河，去拯救那只已被許諾送給他的、被謊言附了體的涼鞋。結果，啞巴很久很久沒有聲響，他最后沒有上來。我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驚動了村里的人。大人們將他打撈上來的時候，看到他手心里緊緊握著一只涼鞋。大人們不解，咂著舌為他惋惜：這孩子，咋就為了一只涼鞋呢？

沒有人知道那個謊言，那是我放出去的毒蛇，咬死了他。埋葬他的時候，我偷偷地將一雙涼鞋跟著埋了進去。從此以后，我不再輕易地說謊，因為我知道，謊言是一把雙刃劍，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而且朝向自己這邊的刃遠比另一邊的鋒利。朝向自己這邊的刃，叫懺悔。它對于一個有良知的人來說，痛苦如同暗夜，漫無邊際。

丹麥電影《狩獵》，講述的是一個關于謊言的故事，讓我見識了另一條毒蛇的毒性。男主角叫做盧卡斯，是一名教師，教一所幼兒園的孩子，對孩子特別友善，經常陪他們玩游戲，所有的小朋友都很喜歡盧卡斯。盧卡斯剛剛離婚，但這絲毫不影響盧卡斯對孩子們的態度，依然那么美好。盧卡斯也有著自己的一群伙伴，是從小玩到大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一樣去玩耍。盧卡斯是天真的，一個老好人，心理永遠不會藏著什么陰暗的事情。

盧卡斯某天從超市出來，看見了自己的學生，小女孩克拉。她是盧卡斯朋友的孩子，盧卡斯理所當然的把克拉送回了家，期間還不斷地叮囑克拉，和克拉愉快地交流。不過這遠遠沒有結束，盧卡斯第二天回到學校，再次碰到了克拉，不過此時的克拉心情非常不好，因為她剛剛和父母發生了爭吵。

盧卡斯身為克拉的老師以及克拉父母的朋友，自然對克拉關懷備至，他開始主動把照顧克拉的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負責接送克拉，不過也正是這一舉動，導致盧卡斯踏進了無盡的深淵。克拉從小缺少父母的愛，心理沒有尋常小孩那般天真，她對盧卡斯有了一點特殊的情感。又過了一天，盧卡斯收到克拉送給他的小禮物，這是很好的一件事，因為克拉喜歡盧卡斯，會表達自己心中的愛。但是他永遠想不到，這種愛絕對不是對父母親人那種愛，而是感情上的愛戀，克拉扭曲地表達了自己，只是因為克拉從小缺少父母的愛，她要從別的地方拼命地獲取愛，即使她是一個小孩。早熟的克拉送給盧卡斯禮物之后，親吻了盧卡斯。

從這里我們就能看到克拉的不尋常了，盧卡斯身為成年人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盧卡斯教育了克拉，克拉不但沒有聽取教訓反而因為自己被拒絕而憤怒，于是這張嘴里說出了世界上最惡毒的謊言，她編了一個很荒唐的故事告訴了幼兒園園長，園長覺得克拉遭到了性侵！并且覺得這是事實，小孩子是不會撒這種謊的。這稱不上麻木，因為如果這件事拿到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從小孩嘴里聽到這些都會感到憤怒，沒有人會去懷疑小孩子，因為我們很相信小孩子的天真，人性本就如此。

盧卡斯此時正在和自己的朋友還有新交的女朋友在一起，其樂融融。然而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了，他的一切都即將被打破。第二天警察來調查了盧卡斯，園長也把盧卡斯性侵孩子的事情公布了出去，在這個本來就不大的小鎮造成了軒然大波，引發了轟動。盧卡斯不是沒有替自己辯解，但是無人愿意相信他，因為孩子是不會對于這種事撒謊的，當去問克拉的時候，克拉又說自己不記得了。

除了盧卡斯的兒子一直相信盧卡斯，小鎮上的任何人包括盧卡斯的鄰居和朋友，前一秒還是好朋友，轉眼就開始落井下石，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去批判盧卡斯，覺得他本來就是如此的陰險小人，人性的黑暗顯露無疑。

盧卡斯從此迎來了無盡的折磨。一個謊言就這樣毀掉了一個人的一生。看看吧，多么可怕，一個本來可以天真無邪的孩子，竟然親手毀掉了自己善良的老師。這可怕的殺傷力，不僅僅是因為一個謊言，而是因為那謊言出自于一個孩子之口，誰能想到，一滴露水里會爬出一只蛆蟲呢？

童言無忌的威懾力足以將成人置于死地，但更怕的是人言可畏的成人世界，一味愚蠢、盲從、暴力，三人成虎。

查爾斯·福特在《說謊：你不知道的一切》一書中曾說：“如果我們都像童話中的匹諾曹那樣，每說一個謊話鼻子就長一截，那么街上走的人絕大部分都將拖著一個大象一樣的長鼻子。”

所以，你撒過謊嗎？每個人都會點點頭。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與真誠的心靈背道而馳。謊言就像福爾馬林，在謊言中浸泡，才會呈現出表面的完好。看似新鮮的東西，往往是堅硬的，內心卻已被撈空，死亡多時了。

培根《論真理》有這樣一段話：“使人蒙受最大恥辱的莫過于被人發現是虛偽和背信棄義的了。因此，蒙田說得好，在探究謊言為何如此丟臉、為何是如此可憎之罪的理由時，他說，如果仔細掂量的話，一個人撒謊就無異于說他對神大膽，對人則是懦夫。”培根認為，關于謊言和失信的邪惡，沒有比蒙田的這個表述更為高明的了。

關于謊言的比喻有很多，比如，說它是讓人上癮的鴉片，比如，說它是讓人難以自拔的迷香……我覺得，謊言更像一帖劣質的創可貼，替你掩住真實的傷痛，但傷口卻在持續發炎，甚至腐爛。

人生在世，幾乎每個人都接受過“狼來了”的教育，可是謊言依然叢生不絕，偽行依然日日上演。人們習慣了謊言的浸泡，早已鑄就了金剛不壞之軀，里面住著一副冷硬的心腸。有人或許會覺得這多少有些小題大做，其實不然，任何謊言和偽行都是帶著連鎖反應的，就像蝴蝶振翅可以扇起一場風暴一樣，看似夸張卻是科學的。

謊言，是枯了身子萎了心的花，張開嘴，就已經聞到腐朽的氣味了。

保持內心無欲無求的平靜，是一個人最難修的境界。我們的心經常會被欲望、虛榮、仇恨、憤怒、嫉妒所左右，被這些惡魔挾持，做出一些讓我們痛悔不已的事情來，謊言便是從那里滋生出來的蛆蟲。世間貌似太平光景，我們也喜歡把世界描繪成一朵蓮花的樣子，無比相信那些美好。可是，某些陰暗的角落，還是日日上演著不堪與齷齪的勾當，善與惡，美與丑，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樣，從來都是并行的。每個人都身處心靈的懸崖，一邊欣賞著絕美風光，一邊防備著掉入深淵。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花園，但同時，也住著一條毒蛇，只是有人刻意把它們喚醒，有人，終生令它們沉睡。如果你被毒蛇咬了一口，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不是反咬它一口，而是選擇自救。就像盧卡斯面對那惡毒的謊言，盡管百口莫辯，遭到毒打，依然不肯投降，在警察的調查下，終于沉冤得雪。小鎮上的人仍然把盧卡斯視作性侵兒童的壞蛋。謠言，惡意，把盧卡斯籠罩在看不見的黑色迷霧中，無處可逃。

但好在，他依然沒有舉起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