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慧慧 王雨晴,2 孫婉靖
(1 陜西師范大學心理學院,西安 710062) (2 陜西省行為與認知神經科學重點實驗室,西安 710062)
隨著我國經濟快速發展,大量農民進城務工,由此涌現了大批由單親、長輩或他人撫養、教育和管理的留守兒童(羅靜 等, 2009)。父母外出后,留守兒童原有家庭的內部結構瓦解,家庭環境發生了較大變化(范興華 等, 2018),這一方面使留守兒童處于缺少親情關愛與支持的不利成長環境中,另一方面使留守兒童應對不利環境所需的保護性資源不足(宋淑娟, 許秀萍, 2019),二者的疊加與相互作用更不利于留守兒童的積極應對與適應(曾守錘, 李其維, 2003)。
心理韌性(resilience)是指個體在面對應激性或長期壓力時,一系列保護性資源與壓力事件相互作用而使個體較少或未受消極影響的動態過程,其中保護性資源與壓力事件也可稱為心理韌性的內在結構(Rutter, 2012)。一直以來,心理韌性被認為對處于逆境中的兒童有積極意義(李海壘, 張文新, 2006; Masten, 2001)。以往研究發現,心理韌性不僅可以緩沖兒童不利生活經歷(如留守、被忽視等)帶來的消極影響(宋廣文, 周方芳,2010),還可以促進兒童積極適應與發展(李永鑫等, 2008)。有研究者發現,在父/母缺位的壓力下,留守兒童會通過尋求祖父母、老師或同伴等人的陪伴與支持,這使其能順利應對壓力(耿曉敏 等, 2016; 張莉 等, 2014),甚至使他們在某些方面表現比一般兒童還好(劉霞 等, 2007; 趙希希 等,2019)??梢?,處境不利并不一定導致留守兒童適應不良,他們的壓力應對過程更為重要。
壓力應對過程存在很大的個體間和個體內差異,而成功應對的關鍵在于個體是否擁有應對壓力的保護性資源(Masten, 2001; Rutter, 2012),即在某一不利環境下保證個體良好發展的個體與環境特征(李海壘, 張文新, 2006)。其中,個體保護性資源包括積極認知、社會能力、內控制力等;環境保護性資源包括良好的父母關系、親子關系、教養方式、社會支持等(曾守錘, 李其維,2003),二者不斷地相互作用,共同影響個體的壓力應對過程(Rutter, 2012)。父親或母親外出后,留守兒童的保護性資源變化很大,最直接的變化就是家庭功能失調、父母教養監控弱化、親子關系疏遠等(范興華 等, 2018; 李永鑫 等, 2008),長此以往可能造成兒童情緒不穩定、認知消極、低自尊等(郝振, 崔麗娟, 2007; 劉霞 等, 2007; 羅靜 等,2009),甚至可能進一步削弱社會支持(葉一舵等, 2017)。然而,目前對留守兒童保護性資源的定量和系統性研究不足,且相關研究較少將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進行對比,尚不清楚留守經歷對兒童當前壓力應對過程帶來的影響。
壓力應對過程中,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各自擁有的保護性資源是否存在以及存在何種差異,結論尚不統一。例如,關于希望和樂觀,有研究認為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的表現不存在差異(魏軍鋒, 2014),也有研究認為前者表現優于后者(趙希希 等, 2019),還有研究認為前者表現差于后者(王建 等, 2020)。目前,雖然有少量研究對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差異進行了元分析,但仍存在一定局限性。如元帥等(2015)提出留守兒童在心理韌性總分、積極認知、家庭支持的表現顯著低于一般兒童,但納入文獻僅有4 篇,難以全面反映二者的差異及其影響因素。Dong 等(2019)提出留守兒童在心理韌性總分、家庭支持上的表現顯著低于非留守兒童,但其納入的14 篇文獻中,部分將有留守經歷的個體也歸為非留守兒童,部分沒有對照組,難以區分留守經歷對兒童當前現狀帶來的影響。鑒于此,本研究擬通過元分析進一步回答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具體差異。
基于以往研究,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具體差異可能受測量工具、人口學變量、留守相關變量的調節。首先,由于測量構念、維度的不同,測量工具可能會影響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差異。其次,人口學變量如性別(李浩然, 孟群英, 2012)與學齡段(耿曉敏 等,2016)均會影響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保護性資源的差異。最后,留守相關變量如打工者、監護者(Dong et al., 2019)、團聚頻率(李永鑫 等, 2008)均會影響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差異。綜上,本研究擬探究上述變量在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上的調節作用。
有研究者認為心理韌性是特質或結果變量(李海壘, 張文新, 2006),Rutter(2012)認為這對尋找個體適應良好所需的保護性資源有所幫助, 但對尋找有效的干預方式意義不大。Masten(2001)認為心理韌性是一個動態適應過程,它使得個體從自身和環境層面尋找積極適應的保護性資源,有益于后續干預。國內支持這一觀點的有胡月琴和甘怡群(2008)編制的心理韌性量表(RSCA)、李海壘等(2008)改編的心理韌性量表(HKRA)。其中,RSCA 包括目標專注、情緒控制、積極認知、家庭支持與人際協助五個維度;HKRA 從個體、家庭、學校、同伴和社會五個層面來評估心理韌性的保護性資源。因此,本研究納入的文獻以二者為測量工具。
以“留守”與“心理韌性”或“心理彈性”為檢索詞,全面檢索中國知網、中國優秀博碩士學位論文數據庫與萬方數據庫,檢索時間為2010 年1 月到2021 年10 月。為避免遺漏,對綜述和相關文章的參考文獻進行了人工搜索。
納入元分析的標準為:(1)研究對象均為年齡低于18 歲的留守兒童,且有一般兒童作為對照組;(2)均為現況研究;(3)使用R S C A 或HKRA 量表,明確地報告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的樣本量,及各自心理韌性的平均值、標準差;(4)數據重復發表的僅納入其中一篇。最后共納入25 篇文獻,見表1。
由2 名編碼者依據標準單獨編碼,對編碼不一致之處進行核查并達成一致。編碼信息如下:文獻信息(第一作者+文獻時間)、測量工具、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的樣本量、各自心理韌性及子維度的均值與標準差等。將心理韌性各因子得分標準化均數差d 作為效應量,最終生成188 個獨立效應量。
使用CMA 3.0 進行數據分析。為保證調節變量每個水平下的研究均能代表該水平以及研究結果的穩定性和可靠性,檢驗調節效應時每個水平下的效應量個數應不少于3 個(Dong et al., 2019)。另外,由于絕大多數研究未報告一般兒童在調節變量維度上的心理韌性,如未報告一般男童或一般初中生心理韌性等,故本研究將留守兒童在調節變量維度上的心理韌性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或全體兒童(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總和)心理韌性進行對比。
針對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進行異質性檢驗,發現Cochran Q=654.60,p<0.001,并且I2=96.03%,表明元分析中所有研究的效應量存在異質性,選擇隨機模型更合適(Lipsey & Wilson,2001)。
如表2 所示,采用隨機模型進行主效應檢驗,發現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總分顯著低于一般兒童(d=-0.26);根據Cohen(1992)的建議,|d|≤0.2 為小效應、0.2<|d|<0.8 為中效應、|d|≥0.8 為大效應,這一結果處于中偏小效應。具體來說,從個體而言,留守兒童積極認知(d=-0.20)、社會能力(d=-0.10)顯著低于一般兒童;從環境而言,留守兒童家庭支持(d=-0.19)、人際協助(d=-0.08)、家庭平等與自主(d=-0.15)、教師關懷(d=-0.13)、同伴高期望(d=-0.50)顯著低于一般兒童,而同伴親密關系(d=0.40)顯著高于一般兒童。二者心理韌性具體差異的效應量在同伴高期望與同伴親密關系維度上處于中效應,其余均處于小效應。

表 1 元分析中納入的原始研究
分別檢驗測量工具、人口學變量、留守相關變量對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的調節作用,見表3。首先,測量工具對二者心理韌性差異的影響不顯著(p=0.227)。其次,人口學變量顯著調節二者心理韌性的差異(ps<0.001),在性別上,留守男生比留守女生的標準化均數差高;在學齡段上,標準化均數差由低到高依次是:留守初中生、留守小學生、留守高中生。最后,留守相關變量顯著調節二者心理韌性的差異(ps<0.001),在打工者上,標準化均數差由低到高依次是:父親外出打工、母親外出打工、雙親外出打工;在監護者上,標準化均數差由低到高依次是:隔代監護、父親監護、母親監護;在團聚頻率上,標準化均數差由低到高依次是:3~6 個月/次、1~3 個月/次、6~12 個月/次、1 年及以上/次。

表 2 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的隨機模型分析

表 3 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的調節效應檢驗
通過漏斗圖檢驗發表偏倚,如圖1 所示,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研究基本分布于總效應量兩側;失安全系數檢驗發現失安全系數為1967,遠大于 5k+10(k 為研究個數);且 Egger’s 檢驗發現截距為-1.35,與零差異不顯著(p=0.630),說明不存在明顯的發表偏倚。

圖 1 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文獻的漏斗圖
本研究通過元分析考察了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具體差異及調節變量,發現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總分低于一般兒童,處于中偏小效應量。說明留守兒童應對壓力時比一般兒童較少發動或利用保護性資源,因此適應的難度較大或更可能受到消極影響。這與以往研究結果一致(元帥 等, 2015; Dong et al., 2019),留守兒童總體發展處于不利狀態。
從個體而言,留守兒童的積極認知、社會能力低于一般兒童,處于小效應量,這與以往研究一致(Wang & Mesman, 2015)??赡苁桥c一般兒童相比,父親或母親外出后導致家庭親密度低、應對能力差,留守兒童難以感受到家庭的關懷與溫暖、心理支援處于劣勢,這一方面使他們有被拋棄感和失控感,容易自我貶低,甚至對未來失去信心(范興華 等, 2017; 郝振, 崔麗娟, 2007),另一方面也使他們難以在家庭中習得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社會能力發展滯后(劉欣怡, 崔麗娟,2020; 羅靜 等, 2009)。
從環境而言,留守兒童的家庭支持、家庭平等與自主、人際協助、教師關懷與同伴高期望低于一般兒童,整體處于小到中效應量。與一般兒童相比,留守兒童獲得的家庭或家庭以外的積極關注、寬容、尊重、建設性發展機會等較少。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其父母與代理監護人文化知識與情緒表達水平較低,難以充分而準確地傳達信息,或代理監護人因其不是自己的子女而不便教育(范興華 等, 2018);另一方面,由于與父親或母親長期分離,留守兒童很難充分地把困惑和煩惱告訴他人(劉霞 等, 2007),這些均導致其較難獲取有意義的人際幫助。留守兒童在同伴親密關系上顯著高于一般兒童,處于中效應量。與一般兒童相比,面對親子分離所導致的情感缺失,留守兒童更多地轉向同伴以獲得積極關注與支持,尋求同伴的情感聯結(劉霞 等, 2007),這也支持了心理韌性過程觀。
本研究發現,盡管留守兒童在某些保護性資源上低于一般兒童,但并非在全部方面都低于一般兒童,在大多方面與一般兒童沒有差異(如目標專注、情緒控制、自我覺察、自我效能感等個體保護性資源,以及家庭高期望、學校社會積極參與、親戚關懷等環境保護性資源),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現超過一般兒童。這與心理韌性的經典研究(Werner & Smith, 1992)結論一致,說明留守兒童自身應對能力較強,積極適應的可能性很大。需注意的是,同伴是留守兒童最大的保護性資源,但同伴對留守兒童既有保護作用又有風險影響,二者均處于中效應量,說明同伴的作用是一把不容忽視的雙刃劍,這提示需進一步關注同伴對留守兒童的獨特作用。
4.2.1 測量工具的作用
測量工具對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的調節作用不顯著。說明雖然RSCA 與HKRA在測量構念、維度上存在差異,但二者均指向心理韌性的動態過程,旨在測量個體自身與環境層面的保護性資源,在內涵上有一定的趨同性。因此,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差異不受測量工具的影響。
4.2.2 人口學變量的作用
與一般兒童相比,男、女留守兒童心理韌性均較低,均處于中偏小效應量。留守男童心理韌性低于留守女童,這與以往研究一致(李浩然, 孟群英, 2012; 文一 等, 2015)。根據性別圖式理論,可能是在遇到困難時,女性更傾向于求助他人,而男性被期待積極面對、獨立解決問題(葉一舵等, 2017),導致留守男童所擁有和利用的保護性資源低于留守女童,由此造成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的性別差異。
與全體兒童相比,留守小學生、留守初中生、留守高中生心理韌性均較低,整體處于小到大效應量。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由低至高依次是:留守高中生、留守小學生、留守初中生。這可能是留守小學生更多依靠親子依戀來獲得安全感、自我認同等內在保護性資源,與父母分離對其發展很不利,加上父母與其他監護人對其發展認知不足,為其提供的客觀支持水平低于留守初中生(李浩然, 孟群英, 2012),致使留守小學生心理韌性低于留守初中生。對留守高中生而言,雖然友誼、教師支持等保護性資源會逐漸增多,但他們面臨的風險也更多,而且早期逆境的累積帶來的損害更大(Atkinson et al., 2015),這些可能導致其心理韌性比留守初中生和留守小學生都低。
4.2.3 留守相關變量的作用
與全體兒童相比,父親、母親、雙親外出打工的留守兒童心理韌性均較低,均處于中偏小效應量。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由低至高依次是:雙親外出打工、母親外出打工、父親外出打工,這與以往研究一致(范興華 等, 2018)。父母(尤其是雙親或母親)外出打工后,留守兒童缺少了親情關愛與支持,獲得的生活照顧、學習輔導等保護性資源銳減(范興華 等, 2017),這會使留守兒童產生消極的認知與情緒體驗,容易萌發失控感,難以有效應對生活壓力。
與全體兒童相比,父親、母親、隔代監護的留守兒童心理韌性均較低,均處于中效應量。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由低至高依次是:隔代監護、父親監護、母親監護。說明父母教養與情感溫暖能有效促進留守兒童積極適應(張莉 等, 2014)。另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母親在家庭情感聯結中的作用遠大于父親(周舟, 丁麗霞, 2019),且與隔代監護相比,母親的教養方式更適合于兒童,母親與兒童能建立更深的情感聯結,這進一步表明母親的重要性。
與全體兒童相比,各團聚頻率下的留守兒童心理韌性均較低,整體處于小到中效應量。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由低至高依次是:1 年及以上/次、6~12 個月/次、1~3 個月/次、3~6 個月/次。與以往研究結果不同(李永鑫 等, 2008),本研究發現并非團聚頻率越高越有利于留守兒童心理韌性發展,而是二者存在倒U 型的曲線關系,3~6 個月團聚一次對留守兒童發展相對更好。這可能是因為團聚的同時也意味著分離,其具有“被留守”的提示作用,1~3 個月團聚(分離)一次,使得留守兒童對來自家庭的需要未得到滿足,他們愛父母并被父母所愛的需求更加強烈(常青, 夏緒仁,2008)。然而,長時間分離所造成的父母監控弱化、親子溝通缺乏等,必然會對兒童發展造成更大的影響(李永鑫 等, 2008)。需說明的是,本次納入留守相關變量的調節分析僅有3~6 項研究,因此對有關結論的解釋與推廣還需謹慎。
(1)留守兒童心理韌性顯著低于一般兒童;(2)留守兒童在積極認知、社會能力、家庭支持、家庭平等與自主、人際協助、教師關懷與同伴高期望維度上均顯著低于一般兒童;而在同伴親密關系維度上顯著高于一般兒童;(3)人口學變量(性別、學齡段)、留守相關變量(打工者、監護者、團聚頻率)均影響留守兒童與一般兒童心理韌性的差異,測量工具不影響該差異。